東京的中國歸國者,也就是殘留孤兒,有自己的組織,他們每年都會搞幾次活動,相同的出身、相似的命運把大家緊緊聯繫在一起。這些人長著一張日本人的面孔,卻滿嘴中國東北話,年齡大的六、七十歲,年齡小的也將近五十,一見面,大家總有說不完的話,那種親切感難以言表,真是不是親人勝似親人。日本政府對中國歸國者還是有一定補助政策的,比如廉價出租住房,對到退休年齡或沒有勞動能力的人給一點生活補助,不過錢很少,一個月也就七、八萬日元,這點錢省著用,吃飯是夠了。
今天,東京的中國歸國者代表要和市議會的兩位議員見面,地點在新宿公民館。在新宿公民館三樓的一間會議室裡,七、八位中國歸國者代表正在和兩位議員對話,一個華裔女律師爲他們做翻譯。
“議員先生,我們年齡都大了,身體也不好,政府應該給我們更多幫助。”一個六十歲左右的歸國者用漢語說,女律師隨後翻譯成日語。
“你們的情況的確特殊,不過,你們自己也應該努力學習日語,找一份工作。”一位議員說。
“從來日本的那天起就叫我們學日語、學日語,可我們都這麼大歲數兒了,記性也差,說了一輩子漢語,日語再怎麼學也學不好啊!”
“誰說不是?加藤在中國還是大學老師吶,現在不也是在打零工嗎?”
“日本政府把我們扔在中國,年紀大了又讓我們回來,回來以後不能不管我們吧?”另一個歸國者說。
“都說日本生活好,我去年回了一趟中國,中國的生活也好了,我們總不能還趕不上中國吧?”
“我小時候在中國經歷了九死一生,一九四五年,我們家五口人,是黑龍江依蘭開拓團團員,日本戰敗,關軍丟下我們先跑了,我家跟著開拓團往南跑,走到方正縣走不動了,我父母都病倒了,我是老大,那年才五歲,記點兒事兒了,我記得那年冬天特別冷,颳著白毛兒風,沒吃沒穿,眼看著父母、弟弟、妹妹一個個死掉了,是中國養父把我撿了去,躺了一個月才活過來。小時候受苦,總不能到老了還讓我們受苦吧?去開拓團,那還不是日本政府讓去的?我父母都是北海道的農民,不去中國就不會把命丟在那兒,我們也不會中國人不中國人、日本人不日本人的。”說話的是個白頭髮的老頭兒,老頭兒說完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每一箇中國歸國者都有一段辛酸往事,這個老頭兒當年五歲,還記點兒事兒,有些歸國者當時年齡更小,要不是中國養父母告訴他真相,一輩子會以爲自己是中國人。林雨豪爸爸算幸運的,畢竟父母都活了下來了,養父從小對他也很好,只是老母親沒回日本。最近他總是夢見母親,夢中的母親還很年輕,只有三十多歲,繫著圍裙在院子裡忙活,好像是在摘豆角,也好像是在餵雞,他和母親說話,母親卻聽不見,夢醒了就再也睡不著了。八十多歲的老母親,還能活幾年?不能在母親身邊盡孝已經很有愧了,自己還得了病。歸國者們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地說著,兩位議員先生靜靜地坐著,一句話也沒講。
“講了這麼多,議員先生也很忙,我們今天來就是要求增加生活費,增加醫療補助,年齡小的政府幫助介紹工作。”林雨豪爸爸說。
“對,我們就是要討個說法兒,怎麼也得給點兒補償,問題不解決不行!”
“你們的遭遇我們很理解也很同情,我們會把你們的想法向市議會反映,不過,大家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賠償也好,增加補助也好,說實話,提案很難獲得通過,即使能通過也需要很長時間,這實在是件很難辦的事情。”一個議員爲難地說。
“議員先生,我今年六十七了,政府每月纔給二萬二千日元年金,這點兒年金還不夠其他日本人的零頭兒吶!再說這生活費,少不說,我去年回了一趟中國,在中國呆了兩個月,回頭這兩個月的生活費就不給了,說我在中國期間,生活費就不給了,這是什麼道理吶?我在中國,中國也不給我生活費呀?我都快成要飯的了,說實話,我也不願意伸手向政府要錢,這不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嗎?”老人說的年金就是退休金,普通日本人退休後每月能領取十五萬到三十萬的年金,殘留孤兒每月二萬二的年金確實太少了。
“議員先生,我們年齡都不小了,再等下去,恐怕都等不到那一天了。”
“你們的心情我們完全理解,可有關二戰的事,賠償在法律上還沒有先例。”另一個議員說。
“我們可不同於二戰勞工,更不是慰安婦,要什麼先例?我們就是日本人啊!”
“戰爭在日本國內也造成很大傷亡,比如沖繩、比如廣島、長崎,這件事確實很難辦,不過,我們一定盡力而爲。”議員說。
“我看多說也沒用,不行就起訴日本政府,日本政府弄得我們家破人亡,沒有一點兒賠償可不行!”一個歸國者說。
“對,我看咱們就起訴日本政府得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直到會談結束也沒談出個所以然。日本政府不可能賠償,每月增加些生活補助就算不錯了,林雨豪爸爸的提議還比較實際。這些人回日本的時候年齡已經不小了,很多人都拖家帶口,受教育程度低、年齡大、日語不好,又沒有一技之長,上哪兒去找工作?聽說日本生活條件好,很多人把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也帶過來了。
大家走出會議室,有人提議到附近公園走走,一行人先來到一個小超市,每人買了一個熱狗作午餐。來到公園,大家圍坐在草地上,這些來自中國東北的歸國者已經習慣了日本的生活,起碼冬天不冷。曬著太陽,大家一邊吃午飯一邊聊天。
“這兩個議員能幫咱們爭取嗎?我看他們挺同情我們的。”一個歸國者說。
“同情歸同情,他們說了也不算吶?”另一個歸國者說。
“死馬當做活馬醫,趁我們還能走能撂就得爭取,不給賠償,增加點兒補助也行啊!”林雨豪爸爸說。
“我們不是無理取鬧吧?既然讓我們回日本,政府就應該管我們,不能讓我們老了再靠孩子吧?”
“對!自己不去爭取,沒人會管你。”
“我們上訪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有什麼用?我看直接起訴日本政府得了,大家同意嗎?”
“同意,我同意。”
“我也同意!”
在這些歸國者當中,林雨豪爸爸和老張關係最好,兩人都是吉林人,算是半個老鄉,老張在國營工廠當過幹部,比較有共同語言。很多中國歸國者都是農村出來的,文化程度不高,今天來的代表都是知識分子。
“老張,你孫子多大了?”林雨豪爸爸問。
“兩歲半了,成天在家和我搶電視,就喜歡看動畫片兒。”
“你老伴兒身體還行吧?”
“還行,她今天也要來吶,我沒讓她來,讓她在家看孩子。”
“當爺爺好吧?”
“好,我一看到我孫子就樂,啥愁事兒都沒有了,老林,你啥時候抱孫子?”歸國者之間還習慣用漢語姓氏稱呼彼此。
“我?還沒影兒吶!”
“老林,我老伴兒要給你介紹個對象,是我小姨子的遠房親戚,今年四十多歲,喪偶,也是你們吉林人。”
“你別說了,我不想看。”沒等老張說完,林雨豪爸爸就打斷了他的話。
“知根知底兒纔給你介紹,你就想一個人過了?找個老伴兒,老了不麻煩子女,你上次住院還不得子女照看?”
“麻煩他們也是應該的,誰叫我是他們爸爸了?”
“你年齡也不算大,一個人過,不是長遠之計啊!”
“別替我操心了,你還是看好你的孫子吧。”
“你這個人這麼倔可咋行?”
其實,林雨豪爸爸心裡一直放不下林雨豪媽媽,再婚的事從來沒考慮過,中年喪妻是人生一大悲劇,對於有錢人可能是件好事。
大家嘮了一會兒嗑,有人提議唱歌,日本人春遊喜歡圍成一圈兒唱歌,還邊唱歌邊拍手,殘留孤兒也學會了。唱什麼歌好?大家你說這個,他說那個,最後一致同意先唱《北京的金山上》,因爲這首歌大家都會唱。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多麼溫暖多麼慈祥,把我們農奴的心兒照亮,我們邁步走在社會主義幸福的大道上,哎,巴扎嘿!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澤東思想哺育我們成長,翻身農奴鬥志昂揚,建設社會主義的新西藏,哎,巴扎嘿!”
唱完《北京的金山上》,大家又開始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這也是大家都會唱的。
“深夜花園裡四處靜悄悄,只有樹葉在沙沙響,夜色多麼好,令人心神往,多麼幽靜的晚上,小河靜靜流微微翻波浪,河面泛起銀色月光,依稀聽得到,有人輕聲唱,在這寧靜的晚上。”
這些老人中,很多都是五十年代的大學生,五十年代的中國,到處歡聲笑語,到處傳唱蘇聯歌曲,到處跳交誼舞。優美的曲調,嘹亮的歌聲,這些滿頭白髮的老人唱著中文歌,吸引了不少遊人的注意,唱日文歌他們還真不會。唱著唱著,歌聲把他們帶入年輕時光,年輕時,林雨豪爸爸喜歡跳舞,交誼舞一場接著一場,女同學們都穿著布拉吉,塑料涼鞋,白襪子,有的女生還燙著頭,林雨豪爸爸喜歡一個姓劉的女同學,那個女同學舞跳得很好,人又長得漂亮,每次和她跳舞,林雨豪爸爸都臉紅心跳,這個女同學家庭條件也好,聽說她爸爸是軍隊幹部,有一天,舞會散場後他鼓足勇氣向女同學表白,沒成想人家沒同意,林雨豪爸爸追著問原因,女同學微微一笑說:“我們就做好朋友吧。”和宇宙年齡相比,人的一生極其短暫,宇宙打個哈欠,人間過了五百年。五十年代的中國真好,全國上下建設社會主義的熱情高漲,社會治安也非常好,幾乎到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程度,當時大學老師工資很高,待遇也很好,連學生都有生活補助,林雨豪爸爸先念師範後念師專,沒花家裡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