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杞冷嗤一聲,像是鄙視自己的想法,但嘴角卻凝起一抹淺笑,“朕那時候還在想,憑安繁錦再怎麼固執再怎麼冷血無情,朕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就必須要光明正大的說個清楚,儘管你是朕的仇家,儘管你與朕有著不可融解的往故怨恨,儘管朕也恨極了自己的不爭氣,但是朕心裡就是有你了,任憑意識怎麼壓迫,卻還是揮之不去。”
她是他近幾年他夢境裡怎麼也驅之不散的夢魘,初始的怨恨,他總是夢著她披著一身血衣向他張牙舞爪的飛來,明明是母后的五官與身形,可是偏偏就是她的眼睛。那麼黑亮,那麼剔透,卻又含著一絲桀驁的逼迫,彷彿在夢境裡也要看透自己。
慢慢到了後來,她受了重傷,在他的夢裡強勢的她也慢慢嬌弱起來,蒼白的似乎都滲著模糊,彷彿輕輕一觸即便會消失不見。她的哀怨,竭力壓制的虛弱與無助,拼命表現出的自強與不馴,在他的夢境裡久久彌散盤旋。他會因爲她的誤解而煩躁,卻也會因她時不時表現出的小女子情緒而歡欣不已。
這才知道,心裡若是有了一個人,是根本無能爲力的一件事情。
縱然他是權傾天下的天子,縱然他是整個夏唐指點江山的人物,可是面對這樣的情感,卻也無力掌控。
只能任由這樣的情感肆意生長,如同點點星火,以最不可席捲的氣勢將自己的血液蔓延燃燒起來。
繁錦早已怔住,只知道傻傻的看著他,他的眼睛一如往常的深邃,但卻再也沒了平日裡示人的那種攝人與逼迫,是柔和的,細膩的,彷彿還有一種淡淡的無力與哀愁。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心底最深的有一個部分彷彿被人猛然拔起,就這樣赤裸的晾在空氣中,有瞬間將多日所壓抑情緒釋放出來的輕鬆,更多的是,是難以預料的慌張與無措。
他們是這樣特殊的兩個人,有著最尊最的身份,最親密的表面關係,最刻骨的家世怨仇,他們這樣的兩個人,難道真的能融爲一體?
這是現實給他們出的最爲難的一道題目,他既已說出,想必已經思考了千遍萬遍。可是她呢,面對安家所遭遇的一切,是否能夠抽身而出,只是簡單堅定的面對與他的關係?
事情到了如此,繁錦恍然發現自己潛意識裡竟然是認同了他的想法,在這樣的深宮重重中,只要他流露出一點希望,她就會如此迷戀與依賴於這個丈夫給於的點滴溫暖,這樣乾脆的屈從,彷彿成爲了一種本能。他說他心裡有她,而她竟想拋卻一切殘酷的故往,就這樣利落的跟他走。
可是,可能嗎?
他們之間,有一道世間最大的鴻溝。
未經未來之前,他們誰都不能確定是否有自信能邁過去。
她擡頭,不對他的表白有任何或欣喜或回拒的反應,反而脣角凝起了一彎最淺顯的笑容,蒼白的近乎透明,“除了帝位與蕓楚,我想知道,安家與您還有什麼樣的仇恨?”
這是一場繼續過去的談話,上次他說如果她撐過去重傷他便會將全盤托出,可是她拼盡全力撐過去了,他卻給她最殘酷的冷諷做以報復。
他說自己都不比蕓楚的鞋子來的乾淨,說自己是最卑賤的樂女……往事一幕一幕揭開,原以爲當時不去想就會就此沉寂,可是沒想到自己只是刻意隱忍不願意去想,一旦翻開,那些話語還是如同被揭開的傷口,泛著最爲鮮明的鮮血的顏色,生生的疼。
他看著她,抿了抿脣卻又再次閉緊。瞬間眸中泛起萬種光彩,卻又在一瞬間黯然下來,她以爲他還是不會說出那段淵源,原本希冀的心再次沉澱,可是沒想到他卻嘆了一口氣,道,“好,朕告訴你。”
聲音很低,但是卻飽滿的充斥著玉鸞殿空蕩的環境,和著那嫋嫋燃著的宮香,有一種超脫世俗的平靜。
可是接觸到他的眸光,她便知道里面隱忍了多麼深刻的驚濤洶涌。想要聽,卻害怕聽的奇怪感覺涌上心頭。
她一直想知道他的過去,猶如他明白她的一切那樣明晰清楚。可是到了現在,聽到他說的那番話,她卻有了恐懼的感覺。
一旦現實太過殘酷,以至於他們絲毫沒有轉圜餘地,那麼到時候,她又該如何回頭。
覆水難收,她怕自己萌芽的感情,到頭來也只是被踐踏摧毀的命運。
“你知道朕的母后安皇后是如何死的嗎?”繁錦搖頭卻又點頭,自從安府沒落,母親總將他們關在院子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以往安家興盛時門庭若市的景象再也不復,她們幾乎無從得知外面發生的點滴現實。可是進宮以後卻無意中聽玉梨說起,安皇后似乎是被殉葬,宮中至今有人悄悄議論,大讚安皇后與先帝伉儷情深。
但是景杞似乎很不喜歡在宮人說起他母后的殉葬,玉梨曾說,有個宮人因爲無意中說起先帝與安皇后被他鞭笞至死。所以她知道的這些點滴,也是偷偷的聽玉梨告訴的。
因此她便低聲回覆,“聽人說,是殉葬。安皇后主動追隨先帝而去。”
他看了她一眼,脣線一劃,勾起那麼悽然的一抹笑容,“殉葬是真,至於主動一說,卻是皇家爲了抵擋衆人蜚語的假話,莫須有的言談。”
“父皇逝前,發了一道旨意,繼任天子當娶安女爲妻,除若安女無活。若是知曉安女存活卻不娶,衆臣可推舉宸王景略爲帝,宸者原本就爲王,亦無謀逆之名。”
“這個你應該都是知道的。”他反身一笑,反諷的笑容如同一彎亮刃,幾乎要劃破她的眼睛。“其實景略先前並無‘宸’這個封號,亦是在父皇病重時才提起,當時朕爲儲君,他爲宸王,在朝議上還引起了很大的風波。”
“後來才知道了,原來父皇是想用帝位脅迫朕娶安女爲後,若是不從,便只能將帝位拱手於人,父皇是吃定了朕將帝位重於一切,所以才擬此旨意。朕當時只覺得荒謬,可是沒想到旨意後面還有密旨,父皇要求他歸天之時,母后安皇后隨之陪葬。”
“天子密旨,雖然當初只有四位輔政大臣知道,且嚴令紛議。可是面臨著兒子皇位被剝的困苦。母后只有遵從。”他突然頓了一頓,猶如憶及了往昔的慘痛,“所以,那日父皇駕崩,母后是笑著踏入棺柩,臨走時她還告訴我,無論如何也不可以恨,無論如何也不可以違逆父皇的旨意,無論如何也不要將前事紛爭糾結清楚,她要我做的,就是穩穩的當好這個皇帝,娶安女,重宸王,從而穩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