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東暖閣,景杞由宮女們服侍著洗腳漱口,眼看著已經進入到了被子裡面。卻見繁錦依然抿著嘴脣不甘心的坐到繡墩上,頭飾衣裝均未解開,仍是一副隨時要跑出去的樣子。
景杞心中越發好笑,拍拍牀,“你怎麼不進來?”
看她只是看了他一眼,仍是坐著沒反應。景杞短嘆一聲,忍不住揮手召來宮女,“快,伺候娘娘梳洗。”
卻沒料到繁錦竟突然站起身來,轉身看向他,秀氣的眉毛擰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在燭光的輝映下更顯得明亮,只不過因爲宮燭發出暗紅的光,她更是站在了背光處,因此除了覺察到她的不滿之意外,他竟然看不清她的其他表情。
“皇上,在姐姐面前是不用裝這些的。”她一語既出,終於恢復了數日來積澱的那種寒冷。
景杞一愣,脣間的笑意漸漸抿成那道冷酷的弧度。脣角略彎,像是一把半月形的利刃,在忽明忽暗的燭光掩映下,說不出的森冷,“既然知道是裝的,那就趕快上來。”
“朕只有一時興趣演這些戲,可不擔保會在你姐姐面前做一世的戲子。”他目光如炬,語氣冷凝。“你若不想裝下去,朕自然也樂的舒服。可是若想讓你姐姐抱著不放心的負擔離開皇宮,儘管這樣逞著性子下去。”
“朕不相信,你姐姐若知道你那日在宴席上對待王家的舉動,還會放心的出宮。朕若對你好,自然就給你樹了威信,你在這宮裡的生活也不必那麼辛苦。”他的眉角上揚,微微顯示出屬於帝王的志得意滿,篤定道,“天底下沒有一個姐姐,希望自己的妹妹活的辛苦。”
“何況。”他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驚得繁錦一怔,“你姐姐也是個可憐人,朕只是同情多一些。”
繁錦終是乖乖的爬上牀,景杞說的對,天底下沒有一個姐姐希望自己妹妹活的辛苦。自小疼愛自己的繁素更是如此,只是自己忘不了那些日子所經歷的痛,仍無法自拔。想到姐姐今日來那暖暖的一句“他待你好嗎”的話,如此小心翼翼,彷彿她是她手心裡的寶貝,依然是小時候那般護著自己,唯恐別人待自己不好。她的眼睛突然一酸,竟忍不住想要流下淚來。
她將頭緊緊的埋在被子裡,死死的咬住嘴脣,唯恐自己哭出聲來,旁邊就是他溫熱的身體,平穩的呼吸間,似乎還釋放著淡而幽香的酒氣。她只覺得滿心的壓抑,唯恐被他察覺自己的軟弱,因此緊張的不成樣子。可是,這樣的理智終究在極度壓抑的悲傷中潰敗,她輕輕一動身子,已然發現手裡抱著的錦被已經溼成一片。由於窩在被子裡光線昏暗,她的朦朧淚眼只感受到華麗錦被上的淚斑慢慢擴大成暈溼的一圈。
她一下也不敢動,只是抱著錦被將頭埋在裡面哭。那錦被似乎成爲滲水的抹布,慢慢將她的淚跡吸乾,然後面對她不斷涌來的悲傷侵襲。
明明是與姐姐見面的大好日子。繁錦竟然覺得滿腹委屈。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委屈來自於哪裡,總之就是將她襲擊了昏天黑地,她絲毫沒有回擊餘力。
她一向自詡爲鎮定冷靜,可是今天才發現,那全是因爲情未到哀處。悲情至此,她根本無力控制自己的所思所想。
頭上突然籠上一片光明,繁錦驚愕的擡起頭,卻對上景杞幽深的眸子,“你怎麼……”
他原本想埋怨她如何不睡覺,帝后的被子原本就是一牀,儘管他與她隔的遠,可是那一聲聲細微的錦被窸窣顫動的聲音還是讓他無法入睡。而且,自己的被子越來越少,已經漸漸覆蓋不了身體。再看看繁錦那邊,大半被子已經被她扯到了牀裡,她整個身體都埋到了被子裡,甚至看不到頭。
一時之間他以爲她還是小孩兒脾氣,喜歡抱著被子將頭埋進去入睡,於是過去扒她的被子,想讓她呼吸順暢些。卻沒料到竟看到了一雙紅腫的眸子,像是哭了很久,臉上全是未乾的淚意。
繁錦看見被景杞發現,片刻間竟覺得狼狽,再次猛地扯開被子將自己矇住,可以掩住的抽泣聲依然明顯。
“和朕睡覺就這麼爲難你?”景杞簡直欲哭無淚,雖然兩人不合,但此番行爲確實是爲她好,當然也是爲了自己。繁錦說的對,若他不給她樹好威信,讓大家一眼便可看出帝后生隙。安家失火一事,很容易便可拐到他身上來,陸長河與景略,怕是一直都看好這個機會。
於是,他依照規矩來玉鸞殿歇息,卻沒想到她竟會如此委屈。
他的心裡竟有絲絲噬咬般的難受,一時之間也說不出什麼滋味,便有些賭氣的將被子朝自己那裡一扯,氣道,“這麼晚了,你總不能讓朕再趕回上元殿去吧。”
他依然覺得她的身子在微微抽動,卻也無法說些什麼,霎那間心亂如麻。東暖閣靜的似乎只能聽見繁錦的抽泣聲,微微的,極其抑制的,卻讓他透不過氣。
良久,就在他近乎要伴著她的抽泣進入夢境的時候,卻聽她開口,雖然聲音細小的像是嘆息。他還是聽了個仔細。
她說,“並不是因爲你。只是突如其來的傷感罷了。”
“繁素不容易,我進宮前日子雖然苦,但她還是的臉還是圓乎乎的,可是今兒一見,竟變成了這個樣子。下巴尖的似乎能戳透白紙……”
她的悲傷似乎又要涌來,所以只能及時噤聲。
景杞看著她,強忍住自己心裡想要攬她入懷的衝動。
明明是仇人,卻在這樣的夜裡有了一絲憐憫。
孤寂如夜,兩人皆不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