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是什麼?
熊每天在太陽升起前那一刻,握緊手裡的劍,盯著東方地平線,那裡道道白光射向蒼穹,下一刻便是萬丈光芒灑向大地的時刻。這時他會很認真的問師父這句話。
江湖是一口舀飯吃的鍋……
農夫的江湖是地裡的田。
匠人的江湖是祖傳的手藝。
文人的江湖是書寫文章的紙筆。
官員的江湖是爾虞我詐的朝堂。
我們的江湖便是殺人或被人殺……
說完這幾句,逍遙子會拿起藤椅邊的酒葫蘆,狠狠灌上一口。面孔憔悴,衣衫襤褸,那把名貴寶劍的劍鞘被隨意丟在腳下,根本不復往昔那般瀟灑形象,歲月是一把殺豬刀,挫折便是一柄無情劍。
江湖到底是什麼?
日出到日落,每天十二個時辰,每個時辰全力以赴刺向太陽一百劍,沒有休息也沒有停頓,簡單的動作,簡單的目的。不簡單的是,熊眼睛裡那股讓人恐懼的目光。
江湖……
江湖就是一張大網,網住了你也網住了我。
江湖就是一鍋大雜燴,好的燴成餿的,餿的燴成臭的。
江湖……
江湖是一團扯不清的亂麻,明明想拽出一根卻扯出一團;明明打算拽出一團,卻只扯出短短一根……
熊很喜歡逍遙子的回答,這個不像男人的男人只有在太陽落山後,帶著滿嘴酒氣胡說八道纔像個爺兒們。
上次見到自己這個便宜師父出手還是在王府後院的囚牢裡,一排十三個木頭籠子,只關了自己一個,其餘十二個人,死了四個,剩下八個像狗一樣佝僂著身子,脖子上帶著鎖鏈從假山的密道中往外扛黃土。
逍遙子披散著頭髮,紅著眼睛,衣服上滿是黑褐色的污漬,整張臉就像被無數人的雙腳狠狠踩過,扭曲成一隻被搗碎的瓜。
手裡那把劍就像毒蛇嘴裡的信子,每吐出一下便帶走一條生命。一步一殺,十步十命,從前院到後院他何止踏出了幾百步。赤著的雙腳就像穿了一雙紅色靴子,溼溼黏黏沾滿了鮮血。
這是個瘋子!一個墜入魔潭裡的瘋子!熊靜靜坐在籠子裡,很希望自己被這個殺紅眼的瘋子一劍解決掉,那樣就不用這麼屈辱的活著。
可惜,這個瘋子沒有讓他如願。
當整個王府從上到下,不論老幼婦孺還是主子奴才,甚至籠裡的鳥雀和惡犬都倒在血泊中時,這個瘋子才紅著眼睛不情不願走近關著熊的籠子。
“你妹的!你姓啥?是不是姓熊?”
熊沒吱聲,只是詫異的點點頭,不明白這個瘋子在殺自己前爲什麼要問自己姓什麼?難道他的仇家姓熊?只是不小心走錯了門?可是就算自己姓熊,看自己這副手帶鐐銬,深陷囚籠的模樣,就算你是傻子也應該知道這家不是姓熊吧?
“幹你孃!你還真姓熊!混蛋啊!你這個該死的熊孩子!”
瘋子咆哮著,猛地轉身衝向了華麗的堂屋,理都沒理在籠子裡伸著脖子等捱上那一劍的熊,瘋子總是讓人難以琢磨。
過了很久,一個人從堂屋裡走了出來,乾淨華麗耀眼的白色絲綢長衫,緞子精心縫製而成的褲子有些不太合身,一雙繡著金線花紋的靴子明顯有些大。
腰間那條帶著玉扣的腰帶熊認識,是王府三少爺最喜歡的腰帶,每次出來耀武揚威都繫著,沾上一縷灰都會暴跳半天,現在上面竟然還染上了幾滴明顯的血漬。
頭髮雖然精心梳洗過,但是那張臉再多些胭脂水粉都掩蓋不住曾經被嚴重摧殘過的痕跡。
手裡那把扇子也是三少爺的東西,原本正面寫著“花美男”,背面寫著“我有錢”,不過現在這六個囂張的字已經被紅色山水畫塗抹上了,帶著很濃烈的血腥味。
還是那把劍,第一下砍開了囚籠,第二下去掉了鎖鏈,往常牢不可破的束縛在那個人手中跟豆腐一樣。
“小子,不要用那種傻不拉唧的眼神看著我,這時候你應該問我,怎樣才能成爲我這樣的高手,然後磕頭拜我爲師。”
“拜個瘋子?學做強盜嗎?強盜不是應該劫金銀,怎麼還要扒死人的衣服?”
“混蛋啊!這不是死人身上的!是衣櫃裡的!再說我也不是強盜,我是……”
話沒說完,那把扇子便收攏到一起,狠狠敲在熊的腦袋上,熊便暈了過去。
瘋子一把將昏過去的熊扛在肩膀上,大步向門外奔去,嘴裡嘰歪著:“明明是個奴隸身,怎麼還會這麼重?你妹的,你是豬嗎?”
啪唧!不長眼的屍體絆了這個瘋子一下,本就不合腳的靴子踩在滿是溼滑鮮血的石階上,萬分悲慘的飄逸高手終於迎來了這個晚上最悲慘一幕,以狗吃屎的姿態趴在血泊中。
別問熊是怎麼記住後面那些事情的,九道山莊的鞭子和王府的棍子都沒有把他打暈過,何況一把僅僅只是裝飾作用的扇子,不過被丟出幾丈遠還真是被摔的挺痛。
……
無數次!無數次!
逍遙子無數次告訴熊,在經過九道山莊多年不人道的摧殘和王府大宅那段豬狗不如的奴隸遭遇,熊孩子心中可惡的執念已經讓他產生了嚴重的幻覺,那種幻覺就是一段不真實的夢魘,完全扭曲了事實的真相!
真實情況是那晚風流倜儻的白衣劍客,玉樹臨風般駕臨邪惡的王家,一把無情劍,幾多憤世哀,用高超的武藝和俠義之心剷除了惡人,徹底震撼了熊孩子。
熊孩子無比激動的向自己磕頭拜師,並向自己尋問該如何成爲一個真正的高手,而自己當時只是面帶微笑什麼都沒說轉身離去,然後熊孩子一路跟著自己跑到這裡……
“如果一段解釋中有太多‘的’那說明這個人心虛……”
啪!
這次不是扇子,而是劍柄,那把鑲滿寶石的劍柄,很硬!拍在後腦真的很痛。
兩個人爭論不可能沒有觀衆,一個自戀的瘋子,一個固執的傻子,沒人照料不可能每天舒舒服服活在大山裡。
鹿丫頭和二丫頭就是照顧他們的人。
兩個小姑娘算是逍遙子的侍女,沒人知道他從哪找到這兩個丫頭的。
兩個小丫頭除了好奇心重一些,沒有別的毛病。就像是神話故事中的河蚌姑娘,總是能弄出美味飯菜和乾淨合體的衣服。
對於兩個人關於那一晚不同描述,兩個小妮子選擇逍遙子版本,但是更喜歡聽熊一次又一次描述所謂“夢魘”中的故事,毫不顧忌的反覆追問每個細節。那些日子逍遙子那張妖冶如花般的臉總是很黑,很沉。
直到有一天,下山買菜的鹿兒說起市井上流行一個故事:有一天夜裡,一個變態傻子闖進了人家院子,被打成豬頭丟在十字街頭,好像還帶著一把劍。還有一個故事,霸道的王家在遭遇強盜滅門搶劫那晚,有人在王府門前看到王府三公子跟喪家犬一樣扛著個人狂奔,而且像狗啃屎一樣跌倒在大門前,滾出去好遠的那位怎麼瞧怎麼像個男人。
講完了,還一臉認真的問逍遙子:“公子,您不是說王家的花花三少爺被你一劍捅死了嘛,怎麼會扛著個男人跑出來?還有公子,王府滅門一個月後那段日子你在哪裡?聽說飄香雨露膏對祛除疤痕非常好用,只要一個月什麼疤痕都看不出來,公子你身上有沒有?”
逍遙子感覺天都要塌了,這兩個丫頭嘴巴很大,她們認定的事,很快整個江湖都會認爲是真實的。
爲什麼會這樣?
爲什麼會這樣!
“啊!我都說了那根本是熊孩子編出來的!是他的夢魘!我沒有被張三揍過!我怎麼可能讓一個傻子把屁股打爛?怎麼可能被人像丟死狗一樣丟在街頭?”
“張三?”
“打屁股?”
兩個小丫頭的眼中頓時升騰起熊熊的八卦之火。
……
從那以後,逍遙子算是徹底和以往形象告別了,沒什麼比讓身旁人發現自己內心最屈辱的事更讓人沮喪,而且這個被自己千方百計想要掩蓋,甚至連殺人滅口心思都動過的不堪記憶,竟然還是被這個必須要收做徒弟的熊孩子親手掀開,罵人不揭短,還敢不敢再無恥一些!
每天一睜眼,便要用酒麻醉自己敏感的神經,一口又一口,直到酩酊大醉日落西山。既不想再吃兩個小丫頭精心烹製的飯食,也不想穿她們漿洗的衣裳,唯有死盯著熊孩子對著大太陽揮汗如雨的練劍,纔會讓自己的心情好受一點兒。
“師父,您是江湖中的高手嗎?”
“不是!我只是塵世中一粒沙……”
“師父,我已經練夠五十萬劍!”
“我還沒喝夠五百壇……”
“師父你是打算喝死嗎?”
“……混賬!我是在用酒洗滌哀傷……”
“這個人瘋了”熊如是說。
“這個人廢了”鹿兒搖著頭說。
“這個人受傷了”二丫頭傷感的說。
“這個人不過是戒酒遮羞罷了……”竹林後面的聲音肯定的說。
喝的醉醺醺的逍遙子晃盪著鑽了出來,手裡還拎著一件粉紅色繡花肚兜,隨手扔給面紅耳赤的鹿兒。
“家裡現在有了年輕男孩,不要再像以往那樣隨隨便便,你們可以放心我,但是不要以爲整天癡癡呆呆練劍的混小子也會對你們熟視無睹,這個世界太危險,特別是女人,所以你們不要妄想著傷害我的小徒弟。”
瞅一眼三個目瞪口呆的小傢伙,喝一口小酒。
這個世界上總是有喜歡自作聰明的人,明明是有心勾引,卻偏偏要裝出一副受害者的樣子。這個時候氣惱的就不該是兩個丫頭,而應該是那個熊孩子。這件肚兜就明晃晃掛在他的門前,出來進去幾十次愣是沒有發現。
別以爲自己不知道三個小兔崽子心裡在想什麼,只是無法相信那個女人會陷害自己,現在終於想清楚了。女人的心往往很單純,爲了一個單純目的,她們可以做出一切讓人無法理解的事情。
當年她那麼對待自己,或許真的是愛到極致。今天這麼對待自己只能說她的心放到了別人上面,那個人不應該是另一個男人。
能夠讓女人變瘋狂的原因一生最多隻有兩次,一次是爲了自己真心愛著的男人,另一次便是自己十月懷胎的骨肉,或許自己真的有個兒子或女兒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的通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