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
細雨揚
半百人生惘
幾多思斷腸
只道半粒凡塵沙
不曉塞外野花香
罷了……
罷了……
逍遙子笑的很開心,笑的很真,沒有一絲虛僞和牽強。
熊看著懷裡的逍遙,可以對屋外劃空的閃電發誓,這是他所見過最真摯的笑臉,好像這個俗氣、嫵媚、虛僞,沒正調的男人始終在盼著這一刻,盼著自己隨風而逝的一刻。
胸口很痛,那根針在心臟中游走,拼著力氣要把早已經千瘡百孔的心房刺的更加破爛,從小孔中涌出的血是暗黑色的,浸透了胸膛雪白衣裳,看起來很髒,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看著熊,逍遙子努力呢喃著,想要給這個孩子講最後一個故事。
草原上有一羣人,一羣流浪的可憐人,在無處可歇時相互依靠活著。放牧、採集、狩獵、種植,放牧貴人的羊羔,採集芬芳的野韭花,狩獵兇悍的狼羣,種植家鄉的五穀。
這些人穿著韃子衣服,說著漢人話,誰都說不上自己到底算什麼人,或者算不算得上是人。羊羣的主人叫這些人狗奴才,劫掠草原的大明軍叫他們賤骨頭,他們只是想在這個世上勉強活著,什麼民族,什麼忠誠,什麼國家都沒有碗裡狗都不吃的飯食重要。
秋天時,牧草枯黃,大家都盼著這個冬天不要有太大的雪,那樣就會形成大白災,寒冷和飢餓可能斷送所有人的命。又盼著多少下些雪,有了冬雪滋潤來年牧草纔會豐茂,否則就會捱餓一整年,老人和孩子都會成爲狼羣的食物。
守衛邊城的明將幫這些賤骨頭解決了難題,束甲的軍士放火燒燬了整片草場,老人和青壯人頭成爲報捷軍功,婦人被拉進軍妓營,孩子們被關進籠子送到遙遠的京城。
孩子們是幸運的,因爲只有他們活了下來。女孩被送到了教坊司,男孩被送進敬事房,跟那些一起來的孩子相比,逍遙子很幸運,所以他不怨恨九媚,更不自卑,因爲那早就該是他的命運。
立下大功的將軍姓熊,不要亂想孩子,他和你沒什麼關係,至少在血緣上沒什麼關係所以你不用難過。
手握邊關軍政大權的鎮將,歷來都是被天家所忌憚,所以他在獲得封賞的同時需要給天家送上一個人質,他名義上的兒子或者侄子。
很幸運有一個孩子被他相中了,或者只是因爲他用馬鞭在人羣中隨意的一指便指到了這個幸運的孩子。
多麼好笑啊,大人物不經意的一下,就可以改變很多人的命運。
逍遙子一張一合的嘴裡也涌出了黑黑的血,一大團,一大團往外噴,讓話講起來有些艱難,可是眼神中仍帶著羨慕的神色。
這個幸運的人有個兄弟,也不是真的兄弟,用草原上蒙古人的說法叫安達,倆個無親無故的孤兒在艱難中不得以結下的情誼。
大的照顧小的,小的幫助大的,約好了哪個若先死,後死的一定要把先死的埋葬,不能便宜了草原上的狼。老人說了,人若進了狼肚子只會變成狼糞再也不能託生。變成狼糞太苦了,還要被那些軍士撿去扔到烽火臺上去燒,沒人願意變成狼糞。
小的很羨慕大的,他不用再捱餓了,不用再挨凍了,不用再做狗奴才了。大的被帶走時兩人只遠遠互相望了一眼。那個時候逍遙子覺得大的將來一定會好好埋葬自己,絕對不會讓自己變成狼糞。
因爲他被放到了帶厚簾子的馬車上,還披上了厚厚棉衣,不會被凍餓死掉。不像自己只有半塊氈子裹著光溜溜髒兮兮的身子,和十幾個孩子迎著風雪縮在大木籠子裡。
當那個沒有鬍子,一臉賤笑,尖聲尖氣的人拿著亮閃閃小刀割向自己小雞雞的時候,自己真的很害怕。要是這個東西沒了,將來會不會像女娃那樣要蹲著尿尿,那樣將來大的埋葬自己時一定會笑死的。
一個威武的大叔,突然走了進來,抓住了那把刀。他身後跟著那個怯生生,穿著乾淨棉布衣服的,不正是那個大的嘛。
呵呵,熊孩子,說到這裡你應該知道了吧,我這個你一直看不起的師父,其實也是你的師叔,或者你應該叫我叔叔,或者隨便叫什麼都對可以。
這個世上的稱呼和關係總是這麼亂套,就像我和你那個熊父親一樣。我們是安達卻不能稱兄弟,我只能叫他熊少爺,他只稱呼我爲“小子”,因爲名義上我是他的跟班和陪練。他名義上是我的主子。
我們跟一個怪傢伙學習功夫,那個怪傢伙就像塊石頭,除了喝酒就是拿藤條打我們屁股。你爹學的好,劍舞起來很好看,招式很多,因爲他主要的工作就是舞給天子看。
我學的不好,因爲我只想著晚餐碗裡會不會多加一片肥膩膩的大肉片,老傢伙只讓我出劍,收劍,就像一塊木頭。所以你父親很招天子喜歡,很快就可以挺著個大屁股站在朝堂的御階前給天子站崗。而我卻要跟著老傢伙到深山裡吃苦。
我第一次殺人很緊張,眼睜睜的看著那幾個人殺了太子的老師,然後我跟著師父又殺了那幾個人,最後死人的腦袋被你父親割了下來,獻給了太子。
那應該是你父親最威風的一次,身穿亮閃閃的鎧甲,提著三尺青鋒,拎著血淋淋的人頭。太子對自己老師的死很悲傷,對你父親獻上殺人者的人頭很欣慰,讓他進了太子東宮,你父親前途一片光明。
可是我知道他的日子並不好過,因爲他從來都不是太子的人,他只是被天子派過來而已,雖然他什麼都沒做過,甚至從沒在給天子的密報中說過哪怕一個字太子的不是。
他很笨啊,給天子的密報從來不會落入太子手中,太子怎麼會記得他的好?只會記得他是天子派來監視自己的人。
你爹的武功很差勁,真的,不要不服氣。劍舞起來像跳舞一樣,很有氣勢,也很嚇人,但是殺不了人。沒人會按你的套路擺好架勢等你去殺,他就是個小丑,供人取樂的小丑。而我他媽的就是一個死閹人!閹人……
過於波動的情緒,消耗了逍遙子太多的精力,身子越發軟了,鼻孔裡只有出的氣很少入的氣,胸口已經不痛了,只剩下麻木。
你父親殺不死那些刺殺太子師父的刺客,天子知道,太子也知道,所以當他把人頭捧到太子面前時,就註定了後來和今天的一切。
你父親一輩子沒殺過一個人,卻留下了屠夫的惡名,那些人都是我殺的,用御前都尉熊將軍名義殺的。
呵呵…...
有誰知道兇名赫赫的天子爪牙居然是個連雞都不敢殺的膽小鬼。知道嗎,你父親只殺過一個人,那就是他自己。當那把劍慢慢捅進自己胸口時,他的雙腿還在哆嗦,還在哆嗦……
還記得九道山莊嗎?
那個陰冷的地方,那個沒有人情味的地方……
我在那裡待過,你爹也在那裡待過,呵呵……
什麼天綾閣,什麼獨行客,哪一個不是出自那個沒有人情味的地方……
那就是天家豢養鬃狗的狗舍罷了……
我身邊的每一個人,恩人、仇人、親人、愛人、敵人……
哪一個不是九道山莊放出來的瘋狗……
每一個!每一個、每一個……
我……真的……只想做……塵世中……一?!场?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
電閃雷鳴間瓢潑大雨傾盆直下,逍遙子最終停止了呼吸,那雙眼睛微微睜著,心內似有萬般不甘,臉上卻洋溢著滿足,死對他是一種解脫。
“爲什麼!”
熊孩子的喊聲響徹夜空,淋漓的暴雨也無法掩蓋他心中混亂和迷惑。
逍遙子往昔的聲音依稀在耳畔迴響。
“江湖是什麼?江湖就是一張大網,網住了你,也網住了我……”
“江湖是什麼?江湖就是一鍋大雜燴,好的燴成餿的,餿的燴成臭的……”
“江湖是什麼?江湖是一團扯不清的亂麻,明明想拽出一根卻扯出一團;明明打算拽出一團,卻只扯出短短一根……”
爲什麼?爲什麼!我不想扯什麼麻,我只想做我自己,我只想走自己的江湖路,你爲什麼要這麼殘忍的告訴我這些!九道?父母?熊家?草原……
這些和我有什麼關係?
有什麼關係!
啊……
暴雨把道路變成了泥沼的澤地,熊便在這雨夜中狂奔,不知要奔向何處,不知要奔向何方。
瓢潑的雨,衝不淨世間污穢,更衝不散熊心頭的那一團亂麻。
拖著染血的寶劍,唯有在暴雨中狂奔。
原以爲帶著嵐衝破九道山莊的鐵門就好,不成想卻失去了嵐,入了王府的囚牢。
原以爲打破囚牢,學會可以依仗的本事就好,不成想卻進入了更大的牢籠。
劍可以殺人,卻刺不破重重的迷霧。
馬蹄聲從身後傳來,無數人影把奔跑的熊團團圍住。雨幕中那是一個個身著錦衣外罩蓑衣斗笠的勁裝武者。沒有絲毫客套,刀槍直指心神迷亂中的狼狽殺人者。
一錯身
一抹飛濺的雨滴
一把好像不曾出手劍
三匹恍然不知該向何處的馬。
三具帶著不可置信表情的屍體從馬上跌落。
這是一個危險的目標,是一條齜著毒牙的蛇,那寒光閃閃依舊,流淌著雨水滴答落下的劍就是要人命的利齒,即便這條蛇的眼睛裡只剩下迷茫,仍舊會憑著本能攻擊每一個指向他的目標。
雨越來越小。
已經有淡淡的白暈出現在天邊。
眼前的情形,只要太陽升起便會雲開霧散。
一張堅韌的鐵網
領隊的百戶嘴角漏出陰險的笑。
只要背對著太陽,當陽光刺向獵物的眼睛,就是手到擒來那一刻。
在太陽的掩護下,就算是猛虎也得乖乖束手。
天邊散開的雲層下,露出湛藍的地平線,一道道光從地下照向天空。熊像個乖寶寶,始終對著太陽的方向,眼睛眨都不眨,完全無視面前臉上帶著興奮的捕手們。
金光四射
黎明第一縷斜陽像刺破蒼穹的利刃
直直射在熊目不轉睛的臉上,原本的呆滯和漠然一瞬間亮了起來。
一張大網在陽光掩護下從天而降,網線上的倒刺帶著森森的寒光。
一聲斷喝。
一道沖天劍芒
堅不可破的網,像一塊被撕扯開的破布,輕飄飄的落了下來。
這難道是傳說中的劍氣!
百戶微張的嘴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莫明發出驚天的一劍,人徹底失去了力量,軟軟癱倒在地。
劍從半空中落下。
深深的刺進土裡,只留下半截堅韌卻粘滿了鮮血的劍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