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昆豎耳聽去,牆外傳來幾聲淒厲的慘叫,他渾身一個激靈,再朝青苗看去,卻是聽得津津有味。他還從來不知道自家娘子愛打探小道消息,大感興趣,乾脆將青苗一拉,小聲道:“咱們到院門口躲著看熱鬧去。”
青苗大喜,二人自袖子裡手牽著手,來到院門口,藉著院牆擋住身子,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去看。只見陝北行商正操著一根足有手臂粗的大棒子,朝先前帶進去的對口供的家丁身上敲,那家丁慘叫連連,惹得張家兩個守門的家丁,也蹭到耳房口瞧熱鬧。
青苗見了,向時昆咂舌道:“那棍子是張家的,預(yù)備趕賊用的,卻被你朋友拿來打下人,真夠狠心的。”
時昆低聲笑道:“官府後衙會遭賊?這棍子再不用,就要朽了,張家該感謝大官人才對?!?
二人這一番言語,那邊已打停了,陝北行商大概是累著了,將棍子將柺杖拄著,一邊喘氣,一邊問那家?。骸翱喜豢现v了?不講的話,我就繼續(xù)打。”
家丁反手捂著被打疼的後背,道:“老爺,我捱打不要緊,當(dāng)心累壞了你?!?
陝北行商見他還不肯開口,氣道:“你怕我沒力氣打了?”他把耳房門口的兩名張家家丁一指,道:“他們還有力氣,我叫他們來打,如何?”說著,真走到耳房門口,將棍子遞了過去,道:“勞煩兩位接我的手,繼續(xù)打,待得打完,少不得有幾個辛苦錢奉上。”
張家家規(guī)嚴謹,那兩名家丁不敢接棍子,但卻笑嘻嘻地指點行商道:“官人何苦這樣麻煩,既是你家家奴,就送去衙門,奉上辛苦費,請他們幫忙把幾板子又如何?”
陝北行商讚道:“好主意,我這就去?!闭f著就去揪自家的家丁。
陝北行商的力氣雖然不小,但到底沒有章法,所以那家丁還勉強受得了,但一聽要去衙役跟前,就犯起了嘀咕,聽說衙役打人,極有技巧,能一點外傷都不露地將人打死,著實唬人。他想到這裡,死活也不肯跟陝北行商朝前面去,跪下求饒道:“老爺饒命,我不是不想說,只是老爺經(jīng)常教導(dǎo)我們,做人要守信,我這要是招了,豈不就成了不信不義之徒?”
陝北行商責(zé)道:“你身爲(wèi)奴僕,當(dāng)把忠心二字放在最前頭,連最根本的事都忘了,何談信義?”說完,拿棍子捅了家丁兩下,威脅道:“你要是不講,就捆了你沉塘?!?
那家丁伏在地上,連連磕頭,央求道:“老爺,我講,我全講,只求老爺饒石榴一命?!?
陝北行商大怒:“原來你死咬牙關(guān)不肯講,是爲(wèi)了女人?!?
院牆那邊,聽牆根的青苗明白了,敢情這石榴就是替田氏當(dāng)衣裳的小丫頭,這家丁乃是她相好,爲(wèi)了護她周全,才甘心捱打。
時昆湊到她耳邊笑道:“雖然都不是甚麼好傢伙,但他待那丫頭的一片情義,倒也讓人動容?!?
青苗不以爲(wèi)然道:“怎能因爲(wèi)自己的情意,就礙著別人?若人人都像他這樣,天下都亂套了?!?
原來自家娘子有大智慧,乃是懂大道理的人,時昆肅然起敬。他就站在院牆邊上,突然瞧見陝北行商扯著家丁朝這邊來了,連忙將青苗一拉:“來了,咱們趕緊回廳裡去。”
青苗一面隨他疾步走著,一面抱怨:“都怪你打岔,害我沒聽到家丁招供。”
時昆忙道:“急甚麼,他到了廳裡,還得再講一遍?!?
青苗這才笑了,兩口子將陝北行商甩掉一截路後,放慢腳步,裝作散步歸來,不緊不慢踱進廳中。
他們剛回座位坐定,陝北行商就拽著家丁進來了,他一踏進門檻,就向楊氏道歉:“楊夫人,都是我管教不嚴,才讓下人犯下大錯,請夫人原諒。”
楊氏猜出事情已是水落石出,便大度道:“誰家都有幾個刁奴,也算不得甚麼事,既是問明白了,就叫他講來聽聽罷?!?
陝北行商將那家丁朝中間一推、一踢,使他當(dāng)廳跪下,再喝斥道:“還不趕緊將事情始末老實交待?”
那家丁才被狠打一頓,又叫這一腳踢在腿彎裡,疼得嗞牙咧嘴,他一面倒吸氣,一面將事情講了一遍。
原來田氏當(dāng)衣裳,只是件小事,關(guān)鍵處關(guān)不在於此。田氏早在東京還未啓程時,就悄悄託小丫頭石榴將那六貫錢拿去換成鍍銅的銀簪,六貫錢實在太重,石榴一人搬不動,便叫來她相好的,既這捱打的家丁幫忙,兩人一起,真陝北行商出門訂船時,將田氏的錢箱搬到金銀房,兌了三根鍍銅的銀簪。
他們辦完差事,回來向田氏領(lǐng)賞,沒想到田氏卻把所有的錢都拿去兌了簪子了,連一個銅板也掏不出來。家丁和小丫頭又著急,一路催著逼著,直到那天在碼頭上,他們威脅田氏要拐了她去賣,田氏才勉強答應(yīng)他們,把兩套衣裳交給他們?nèi)ベu,換了銅板當(dāng)賞錢。
小丫頭當(dāng)即就借了一間民房,又取了自己一套不大穿的舊衣裳,推她進去換。待得田氏換完,她將兩套新衣包進包裹藏好,纔將田氏送上了時家的船。
真相大白,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田氏身上,田氏哭起來:“我是被逼的,他們非找我要賞錢,我迫不得已……”
楊氏見她死到臨頭還不講重點,只曉得抹眼淚,就懶得再理她,扭頭吩咐流霞去搜她的屋子。
流雲(yún)見過那三根銅簪,興奮起來,忙身楊氏講了一聲,也跟去了。她一面幫著流霞東翻西找,一面後悔道:“早知那不是銅簪而是銀簪,我就搶也要搶一根過來。”
流霞瞥了她一眼,道:“你怎麼不奪呢,只要奪了,今天跪在廳上的人,就多你一個了?!?
流雲(yún)被她奚落,偏又講不出辯駁的話,只好忍了,過了會子,又自言自語道:“若我們找著簪子,就是有功,不知大夫人會不會將其中一根賞我?!?
此時她們已翻遍了整個房間,連牀下都搜過來,卻還是一無所獲,流霞聞言,就把氣撒到了流雲(yún)身上,啐道:“做你的春秋美夢,那可是銀簪子,就憑你一個丫頭,也配戴?”
流雲(yún)眼一瞪,就要反駁,流霞搶先截住了她的話道:“有本事你先把簪子找出來?!?
流雲(yún)語塞,又在屋裡亂翻了一時,仍沒發(fā)現(xiàn)簪子的蹤跡,流霞趁機把她又好好奚落了一頓。
流雲(yún)被氣著了,把腳狠跺幾下,摔門出去,直奔正廳。向楊氏道:“大夫人,房裡沒見著簪子,但這幾天田氏沒出過房門,物事一定還在,要麼藏在她身上,要麼埋在土裡?!?
楊氏讚許道:“講得有理,先搜她身上,若是沒有,再去查房內(nèi)的青磚有無撬動的痕跡。”
流霞沒想到流雲(yún)沒找著簪子,還能邀一記功,又恨又悔,不願讓她再搶一樁,連忙上前幾步,扯了田氏就走,流雲(yún)不甘示弱,架住田氏另一條胳膊,兩人合力把她拽到西里間。
田氏已是瑟瑟發(fā)抖,道:“我只是想改嫁而已,你們爲(wèi)甚麼非要把我朝絕路上逼?!?
流霞道:“又沒人不同意你改嫁,你嫁就嫁,藏錢作甚麼?!?
田氏哭道:“說是給我備嫁妝,一件值錢的物事都沒有,幾根簪子,還是琉璃的。我在張家這許多年,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多少也該送我?guī)讉€錢傍身,難道這六貫錢,我不該得?”
流霞與她相處很多年,見她講得傷心,也有些難過,便將她拉到一旁,揹著流雲(yún)道:“你到現(xiàn)在還犯糊塗,連我都看不下去。若不是你擅自主張去勾引時大官人,惹來大夫人和二少夫人齊齊動怒,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田氏沒想到她勾引時昆的事,流霞竟然知道,不禁睜大了淚眼。
流雲(yún)看不慣她們講悄悄話,遂沖流霞道:“你同她廢甚麼話,趕緊搜簪子?!闭f著就衝過去,把手朝田氏懷裡探去。
田氏拼命反抗,拔腿朝角落裡跑,流雲(yún)窮追不捨,不料還沒等她追到,田氏竟一頭朝柱子撞去,頭破血流,暈死倒地。
流雲(yún)和流霞都驚慌失措,爭先恐後跑出來,叫道:“大夫人,不好了,田氏撞柱子了。”
楊氏驚得站了起來,但卻沒有慌張,問道:“簪子可曾搜到?”
流霞一愣,流雲(yún)則轉(zhuǎn)頭就朝回跑,過了片刻,出來時手裡舉了三根銅簪,道:“大夫人,找到了?!?
楊氏點了點頭,命流霞去請郎中,又叫流雲(yún)和小釦子把田氏擡回她房裡去。
陝北行商向楊氏討過簪子,請時昆刮開,裡頭果然是銀子,稱過重量,也基本對得上,於是便起身告辭。不過他並沒有帶走簪子,而是稱田氏出事,他也沒想到,因此將這簪子留下,與她當(dāng)藥費。
楊氏知道,陝北行商甘願千里迢迢跑這一趟,卻又不取分文,爲(wèi)的是將來來祥符縣做生意時,張仲微能行個方便,於是也不客套,就將那三根簪子收下了。
彩禮疑團真相大白,田氏卻躺到了牀上,生起未卜,張家人真講不出是喜還是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