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斯遠乜斜一眼,立時笑了。先前因著湘雲之事自個兒不大好管,是以方纔只是出言嗆聲,並不曾揭了這陳也俊的麪皮。
不想這廝蹬鼻子上臉,反倒欺到自個兒頭上了。
高坐其上的忠順王往陳也俊那邊瞧了一眼,樂呵呵道:“這話兒怎麼說?莫不是陳孝廉方纔與人起了衝突?”
陳斯遠拱手道:“王爺不必掛心,學生方纔不過是瞧不過眼,痛罵了一個薄情寡義的虛僞鼠輩。此人心悅妾室,卻不肯給其正妻位份;厭嫌未婚妻,卻貪戀未婚妻嫁妝。王爺以爲,此等鼠輩該不該罵?”
陳也俊氣得拍案而起,冷著臉兒道:“姓陳的,你最好管住自個兒的嘴!”
陳斯遠渾不在意道:“咦?這卻是奇了,我罵個鼠輩,陳兄怎地還急了?”
此時忠順王咳嗽一聲兒道:“今日上元佳節,爾等私底下的齟齬莫要放在臺面上。來呀,給陳孝廉上酒。”
當下便有婢女捧著托盤上來,內中盛了三杯酒。
“多謝王爺厚愛。”陳斯遠端起酒杯來連飲三杯,許是飲得急了些,須臾便酒意上臉。
忠順王合掌讚歎,遂邀陳斯遠落座。
說來也巧,陳斯遠正坐在陳也俊與那樂戶女子對面兒,眼看陳也俊恨得咬牙切齒,陳斯遠自是暗樂不已。
心道襄城伯府早就是空架子,這陳也俊身上不過是一件半新不舊的鼠皮大衣裳,論家底、人脈說不得都比不過自個兒,也不知這廝哪兒來的底氣四下招搖。
正思量著如何落了陳也俊的臉子,一旁便有儒生道:“早聞陳朋友詩詞一絕,如今京師秦樓楚館尚有優伶吟唱陳詞。值此上元佳節,陳朋友何不賦詩一首,以爲助興?”
陳斯遠眼珠一轉,立馬計上心頭,與那人笑道:“盛唐至今逾千載,詩詞歌賦無算,上元名篇輩出,在下自忖比不過前人,只怕要讓這位朋友失望了。”
那人笑道:“陳朋友實在過謙……不過這上元詩詞的確名篇輩出,想要推陳出新只怕不易。不若不設題韻,陳朋友隨意而作便是了。”
上首的忠順王撫須笑道:“不錯,本王險些忘了陳樞良尤擅詞作。值此佳節,樞良莫要推卻,也不拘題韻,做一闕助興便是了。”
陳斯遠拱手應道:“那還請王爺容在下思量。”
“好說。”
陳斯遠故作思量,待須臾,便笑著道:“我觀陳兄與夫人伉儷情深,便胡亂寫一首湊數,倘若寫的不好還請陳兄莫要計較。來呀,拿筆墨來。”
忠順王一擺手,便有內侍奉上筆墨紙硯。陳斯遠提筆落墨,須臾便寫就一首詩。
方纔攛掇那儒生歪頭觀量,只瞧了兩句便面色古怪起來,待一首詩寫完,那儒生更是掩面憋笑。
內侍就守在一旁,等墨跡稍幹,便捧了紙箋讓忠順王看過。誰知忠順王看也不看,擺手道:“陳樞良早有才名,你徑直念出來便是,也叫天下名士知道知道何爲陳詞。”
內侍嚥了口口水,點頭應下,旋即捧了紙箋誦讀起來:“翠華香薰玉質膚,樓中從鳳肯孤虛;紅鸞星照金梢鈿,一刻千金果自知。
”
待一首詩誦罷,莫說下頭衆人,便是上首端坐的忠順王都面色古怪起來。這詩說是豔詞也不爲過,話裡話外都在罵陳也俊身邊兒的樂戶女子乃是妓子。
本朝比前明稍稍開放,樂戶女子雖不算賤籍卻也沒高到哪兒去。且前明遺風,樂戶女子配伶人,那伶人被指定佩戴綠頭巾,傳到此時已然演變成了綠帽子。
老話兒說婊子配望八,這望八說的便是伶人、綠頭巾。
陳斯遠這詩看似豔麗,實則將陳也俊與那樂戶女子罵了個狗血淋頭!
那樂戶女子已然紅了眼圈兒,搡著陳也俊讓其出頭。陳也俊氣得拍案而起,指著陳斯遠道:“姓陳的,你敢罵我!”
陳斯遠愕然道:“陳兄這是什麼話?誰不知尊夫人出身錦香院?我這詩可是據實而寫,內中可有半點捏造?”
“你——”
襄城伯府丟了爵位,本就是空架子。陳也俊有心攀附權貴,奈何忠順王此人眼高於頂,從未睜眼瞧過。
而今眼見陳也俊吃癟,因著心下厭嫌其身邊的樂戶女子,當下便道:“不錯,樞良不過據實而言,並無捏造之處,陳也俊,你氣急敗壞……莫不是想攪了詩會不成?”
陳也俊面色青一陣、白一陣,不敢開罪忠順王,當下生生憋悶了一口氣,躬身拱手道:“不敢……在下不勝酒力,這便告辭了。”
忠順王胡亂擺手道:“來呀,代我禮送出去。”
陳也俊面色變換,到底拱了拱手,扶起身旁樂戶,又狠狠瞪了陳斯遠一眼,這才隨著內侍快步下了樓。
內中好一陣推杯換盞,周遭幾人只道陳斯遠戲謔,卻並不曾言其所作詩詞太過孟浪。蓋因陳斯遠才名在外,陳詞之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是以此番衆人只當陳斯遠是蓄意罵街。
酒過三巡,陳斯遠一直提著心,思忖著忠順王到底有何目的。正思量著,先是忠順王藉口更衣離去,旋即又有內侍湊過來低聲道:“陳孝廉,王爺有請。”
陳斯遠不動聲色起身,隨著那內侍下樓,須臾到得二樓一處隔間裡。
進得內中見了禮,待落座後忠順王才道:“樞良廣有才名,卻少有人知你有陶朱之能。”
“王爺謬讚了。”
忠順王樂呵呵道:“聽聞臘月裡你曾獻藥救下壽安,不知那是什麼神藥啊?”
陳斯遠端起茶盞來暗自思量,這忠順王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這是盯上自個兒的魚腥草素了?
此藥製取有兩法,一爲蒸餾,二爲酒精萃取,前者藥效明顯強於後者。當日陳斯遠便打算將後者發賣給賈赦,不想如今忠順王也聞著味兒尋上門來。
不過此人狡詐多疑,若是當場拱手奉上,只怕會惹得其起疑。因是陳斯遠便猶疑道:“不過是偶然所得,料想也入不得王爺之眼。”
忠順王道:“都說了莫要過謙,壽安那般情狀連宮中御醫都束手無策,偏樞良的兩小瓶神藥便能藥到病除。呵呵……也不瞞你,本王屬意那藥方,若樞良肯割愛,本王定讓樞良滿意。”“這——”陳斯遠蹙眉道:“回王爺,此藥牽扯過多,一則是燕平王,二則是我那姨夫。前幾日早就說好,雖不曾定下文契,我卻不好毀約……王爺若果真有意,不若放我回去商議一番?”
忠順王變臉也似,頓時耷拉了臉兒道:“陳孝廉這是不給本王臉面了?你那百草堂賺得盆滿鉢滿,莫要以爲有我那兄弟護著便能高枕無憂。”
這話嚇唬誰呢?陳斯遠又不是三歲小兒,哪裡會被個無權無勢,又被聖上厭嫌不已的王爺給嚇唬住?
不過若是能因勢利導,引得賈赦與忠順王鬥在一處,倒是一樁樂事。
因是陳斯遠故作擦汗,戰戰兢兢半晌才道:“既如此,三日後在下定給王爺一個答覆,可好?”
忠順王盯著陳斯遠半晌,忽而面上綻出笑意來,聲音好似打牙縫兒裡擠出來的一般,道:“好,料想三日後你定不會讓本王失望!”
恰此時外間房門叩響,內侍說道:“王爺,順天府尹邵大人來尋陳孝廉。”
忠順王面色古怪掃量陳斯遠一眼,道:“不想樞良倒是手眼通天,竟與邵世標扯上了干係。”
陳斯遠心下納罕,心道此番莫不是賈雨村出手襄助?可賈雨村也沒來啊。若是賈雨村果然來了,有其出面護著就好,哪裡用得著旁人出手?
不解之餘,陳斯遠起身作別,道:“王爺說笑了,在下也不知緣由。這便先行告退了!”
說罷拱手作禮,別過忠順王快步離了隔間。
兜轉到樓梯口,果然便見一四十開外紅袍大員昂首戳在此間。
陳斯遠不敢怠慢,上前見了禮,那邵世標仔細端詳一眼,便笑道:“先前聽雨村提過,你既是如海的女婿,來日咱們須得多親近親近。”
陳斯遠自是歡喜應下,邵世標又道:“此間不是說話之地,若不是玉兒送來名帖,本官也不知你竟被忠順王捲了來。料想玉兒等的心焦,你且快些離去吧。”
“多謝邵大人。”
規規矩矩一禮別過,陳斯遠這才快步下了樓。一路往西行去,那迎面冷風一吹,陳斯遠頓時臉上露出笑意來。
方纔還鬧不清爲何邵世標會來打圓場,敢情是因著黛玉之故!
他一路疾步而行,半晌到得如意居。鳳姐兒、黛玉等正等得心焦,見其全須全尾的回來,趕忙上前問詢。
忠順王想要強取豪奪,陳斯遠也有意爲其挖坑,這等事兒卻不好分說。因是他只道,此番是受才名所累,這才被忠順王請了去,做了一首詩方纔得以脫身。
因天時已晚,鳳姐兒便催著衆人出了安瀾園,乘坐馬車急急迴轉榮國府。
陳斯遠迴轉清堂茅舍,因早已上更,洗漱過後便早早安歇,再沒旁的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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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轉過天來乃是正月十五。
陳斯遠日上三竿才起,用早飯時正想著過會子是去尋寶姐姐還是林妹妹,誰知思量間便有小丫鬟蕓香偷偷摸摸尋來。
到得近前壓低聲音道:“大爺大爺,昨兒個夜裡璉二爺一宿未歸,方纔二奶奶發了好大的脾氣,聽說連食盒都給砸了呢!”
陳斯遠筷子頓住,詫異道:“璉二哥沒回來?那張姨娘呢?”
蕓香道:“張姨娘比大爺早回來半個時辰。”
這是怎麼回事?賈璉撇下張金哥自個兒跑了?
陳斯遠一時想不分明,便先行將蕓香打發了。用過早飯,陳斯遠本要去尋林妹妹說會子話兒。誰知到了瀟湘館,留守的婆子卻說黛玉去了榮慶堂。
陳斯遠一琢磨也是,今兒個是十五,正是團圓的時候。料想寶姐姐、林妹妹定要往榮慶堂去哄賈母高興。
正要回轉清堂茅舍,便聽得身後有人叫自個兒。陳斯遠停步扭身觀量,便見邢岫煙領著挎了包袱的篆兒往這邊廂行來。
陳斯遠略略等候,待邢岫煙到得近前,這才問道:“表姐這是要往哪兒去?”
邢岫煙笑道:“今兒個是十五,我總要去莊子裡與爹孃團聚。”
邢忠夫婦因不受邢夫人待見,去歲便被打發去莊子上做了小管事兒。
陳斯遠便蹙眉道:“莊子上清苦,年前我便預備下了不少賀禮,表姐若要去,不若先隨我回一趟新宅,帶了賀禮去也算我一番心意。”
邢岫煙卻笑著搖頭道:“比起在蘇州時,日子已然很好了。我爹爹是個拎不清的,你若真個兒給了許多賀禮,只怕轉頭兒他又要四下揮霍。欠了賭債,到時候又要惹出亂子來。”
陳斯遠一琢磨也是,頷首道:“罷了,那表姐稍待,我打發慶愈提一些山貨吃食來。”
邢岫煙便笑著應下。
當下邢岫煙去前頭馬車裡等候,陳斯遠尋了小廝慶愈,不一刻便提了兩籃子山貨來。邢岫煙提了籃子,這才乘車往城外莊子而去。
送過表姐邢岫煙,陳斯遠方纔進了儀門,便聽得身後有人聲漸近。扭頭一瞧,回來的卻是賈璉。
陳斯遠頓足拱手道:“二哥這是打哪兒回來?”
賈璉支支吾吾道:“昨兒個燈會,恰撞見錦鄉侯家的大哥,推卻不過,又吃醉了酒,這才徹夜未歸。”
是這樣?陳斯遠仔細觀量,便見賈璉脖頸上露出兩塊吻痕來。強忍著不曾露出揶揄之色,心道賈璉這貨哪裡是吃酒?分明是眠花宿柳去了!
聽聞鳳姐兒一早兒就氣壞了,璉二哥還是自求多福吧。
陳斯遠故作不知,與賈璉攀談幾句便就此別過。誰知甫一回返清堂茅舍,紅玉便迎出來道:“大爺,雲姑娘來了有一會子了,若是大爺還不回來,雲姑娘便要走了呢。”
湘雲來了?
陳斯遠點點頭,快步進得房裡,擡眼便見湘雲蔫頭耷腦坐在椅上,面上神思恍惚,顯是昨日燈會之事惹得其心緒大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