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樹義的聲音消失了,可接下來,卻沒有任何人的聲音跟著響起。
黑臉的程處默,已然是目瞪口呆,完全被劉樹義的話給驚到了,只覺得這一刻,自己好似做夢一般不真實。
畢竟,他連做夢都不敢去想,他們找了十幾天的屍首,壓根就不是在這裡丟失的!
怪不得他們在發現屍首丟失後,立即佈下天羅地網,都沒有找到任何嫌疑之人,沒有找到屍首的絲毫線索……
屍首就不是在那時丟失的,甚至已經丟失了長達一個月的時間,他們即便在當時設下再精密再周全的天羅地網,又有何用?
溫潤的杜構,那雙溫和的眸子,也在此時,有洶涌的波濤狂卷,他神色不斷變換,足以看出內心究竟有多不平靜。
他的父親就是主查官員之一,所以他要比程處默更深入的參與此案,要比程處默,更堅定的相信著杜如晦等人的判斷。
故此,當劉樹義直接用事實否決了他們之前所有的認知,果斷的推翻他們所有的判斷……
他只覺得有些窒息,有一種人生的認知都彷彿在破碎重造的錯覺。
而剛剛跟隨劉樹義的趙鋒,則是震驚之餘,又滿是崇拜敬佩的看著劉樹義。
原本他對劉樹義,是恩情的感激。
但現在,更有對劉樹義本事的敬佩。
想他也曾意氣風發過,也見過許多青年才俊,可沒有任何一個人,有劉樹義給他這般的震撼之感。
劉樹義視線掃過三人,見他們都不說話,便主動繼續開口:“如果我的推測真的沒錯,那麼即便這次的屍骸失蹤案是一個意外……”
聽到劉樹義聲音響起,衆人連忙收斂波動的心神,下意識看向他。
就聽劉樹義道:“可從石門的裂縫,以及棺槨的血字也可以看出……”
“息王屍首的失蹤,仍是一個巨大的陰謀!”
“並且,賊人籌謀著這個陰謀的時間,要比我們所知曉的暴雪那一夜,更早!”
“他們早已開始行動!”
這話一出,直接讓原本心神震盪的三人,頓時感到內心一悚,頭皮不由發麻起來。
劉樹義道:“如杜寺丞所言,石門極其堅固,無比厚重……按理說,這樣的石門,這種程度的地動,不可能讓其出現裂縫,可它就是出現了,這足以證明,賊人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時候,對石門動了手腳,使得石門看起來堅固,實則暗藏隱患。”
“而他們這樣做,毫無疑問,是爲了有朝一日,石門出現問題,從而引人進入墓室,看到……”
他低著頭,目光凝視著眼前冰封的棺槨,沉聲道:“看到棺槨裡面的血字,從而知曉息王屍首失蹤之事……繼而,達到他們的陰謀。”
聽著劉樹義的話,程處默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竄天靈蓋,讓他不由打了個寒顫。
他忍不住道:“這豈不是比現在的情況,要更加糟糕?”
“賊人的陰謀,說不上什麼時候就開始了,結果現在我們才發現,萬一他們已經成功了,那不是做啥都遲了?”
趙鋒聞言,也下意識臉色嚴峻的點著頭。
他還是人生第一次參加這種層級的事情,此刻聽著兩人的話,只覺得渾身都忍不住的顫慄。
誰知,劉樹義聽到程處默滿是擔憂的話,卻是道:“可能更加糟糕,但也可能是好事。”
“什麼?”程處默一怔:“還能是好事?”
三人都緊緊地盯著劉樹義。
劉樹義笑了笑,神情完全沒有三人那般緊繃之感。
他說道:“別忘了我剛剛的話,我說了,我們不能預知地動的到來,賊人也是一樣!所以,墓室坍塌,血字暴露,這對賊人而言,是一個完全未曾預料到的意外。”
“而意外,就代表,我們發現息王屍首失蹤的時間,根本就不是他們所希望的時間!”
“若一切都按照他們計劃的那般,現在的我們,應該都還被矇在鼓裡,他們得以在暗中慢慢籌謀,直到他們覺得時機到達,再讓我們發現息王屍首失蹤,從而藉此機會,達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
“可現在的情況,卻不同了。”
劉樹義看著若有所思的三人,道:“因地動的到來,導致息王屍首失蹤的事情,被我們提前發現!而我們發現息王屍首不見了,無論能否找回息王屍首,陛下和杜公他們,都必然會有所行動,這就意味著,他們暗中籌謀的計劃,不可能如之前計劃的那般順遂。”
“畢竟,有所防備,與毫無準備,對同一個危機來說,結果必會不同。”
“所以,程中郎將……”劉樹義轉向程處默,道:“你說,這算不算好事?”
“這……”
程處默撓了撓頭,不由點頭:“你這麼一說,還真的反而是好事了!”
趙鋒也跟著鬆了一口氣。
劉樹義笑了笑,又道:“不過,情況也有可能如你所說的會更糟糕。”
程處默又下意識一驚。
就聽劉樹義道:“畢竟我們不知道賊人原本的計劃,是什麼時候讓我們發現息王屍首失蹤之事,萬一賊人計劃的時間,就是這幾日,那也就代表……”
他目光幽沉了起來,語調也跟著低沉了幾分,讓人聽得心神凜然:“賊人暗中的籌謀已經完畢,那我們現在才知曉此事,便已經遲了。”
“那我們該怎麼辦?”程處默被劉樹義這一起一落的話,弄得心裡七上八下,一時間都不知道是該放鬆,還是該緊張了。
杜構要更加沉穩冷靜,他仔細思索著劉樹義的話,忽然,他似乎明白了什麼。
他看向劉樹義,道:“你的意思是,我們要分兩路行進,一路是繼續調查此案,儘快找到偷盜屍首的賊人,弄清楚他們的陰謀;一路是立即稟報陛下,讓陛下知曉賊人的陰謀已經持續了至少一個月,讓陛下有所準備和應對,以免賊人真的時機成熟,突然動手,我們毫無招架之力?”
劉樹義笑著點頭:“如杜寺丞所言,局勢究竟是更危險,還是更安全,我們並不確定,所以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儘快查明真相的同時,以最壞的打算進行應對。”
當然,還有一點他沒有說。
讓李世民知曉現在形勢有多嚴峻,那麼將來他偵破此案,在李世民心中的地位和形象也會更高更好。
畢竟,一個因爲帝王之怒而生的案子,和一個籌謀已久,可能馬上就要動搖帝王皇位的陰謀,意義是完全不同的。
“茲事體大,事不宜遲。”
劉樹義沒有絲毫耽擱,接著便道:“杜寺丞,你立即命人將我剛剛的推斷,告知杜僕射,杜僕射能謀善斷,他知曉這些後,必會第一時間去見陛下。”
杜構聞言,當即點頭:“好,我這就找人,讓他們快馬趕回長安。”
說罷,他便快步走出了地宮。
“那我們呢?”程處默看著杜構身影消失,不由詢問。
劉樹義視線掃過坍塌的墓室,最後落在了身前黑色的棺槨上。
他說道:“屍首不是在這裡消失的,我們沒必要在這裡浪費時間。”
“程中郎將,讓人把棺槨搬走吧。”
“搬走棺槨?”程處默一愣,他們查了十幾天,都沒敢碰棺槨一下,生怕破壞了線索。
誰知劉樹義一開口,就是把棺槨弄走。
不過一想,屍首都不是在這裡丟失的,就算搬走棺槨,也似乎沒有什麼線索可以破壞。
他便忙點頭:“好,不過……搬到哪去?刑部嗎?”
劉樹義搖了搖頭,目光幽深:“去工部。”
…………
太極宮,兩儀殿。
身著龍袍,面容剛毅,英武不凡的李世民,正端坐於龍椅之上。
他視線看著剛剛到來的司空裴寂,面容和煦,笑道:“昨夜晚膳,父皇說許久未見裴司空,有些想念,朕原本還想命人去喚裴司空,讓裴司空來陪陪父皇,沒想到朕的人還沒出發,裴司空就來了。”
一襲緋袍的裴寂聞言,那張端正的臉上,頓時露出惶恐與自責之色:“都怪微臣近日一直忙著調查息王屍骸失蹤之事,竟忘記了向太上皇請安,是臣之責,請陛下責罰。”
李世民笑著搖頭:“裴司空也是爲了公務,朕自是諒解,不過裴司空是父皇過去最信任的重臣,現在父皇年邁,裴司空也該多去陪陪父皇。”
李世民聲音溫和,表情和煦,可裴寂心裡卻陡然警惕了起來。
他不明白李世民爲何會突然提起李淵和自己的關係,是李淵真的多次在李世民面前提起自己,還是這是一種試探?
但有一點他知道,自己絕不能如李世民所說的那般,和前帝王李淵走的太近!
這是爲人臣子的大忌!
無論李世民是真的孝順李淵,還是其他,他都不能表現出絲毫與李淵的熟絡。
心思百轉,表面卻毫無異樣,裴寂恭敬道:“臣亦知曉該去給太上皇請安,但臣承蒙陛下信任,擔司空重任,臣不敢鬆懈,恨不能一天十二個時辰都爲陛下分憂,恨不能一天到晚都在衙門裡做事,故而拜見太上皇的次數少了些許。”
“但陛下提醒了微臣,臣稍後就去拜見太上皇,以後也會在爲陛下分憂之後,若有盈餘的時間,便來給太上皇請安。”
言外之意,自己不去見李淵,都是因爲我一顆心都給了陛下,李淵再重要,也不及我爲陛下效力重要。
李世民不知信了沒有,但在裴寂說完這句話後,便沒有再提讓他去見李淵的話。
李世民看著裴寂,詢問正事:“不知裴卿來見朕,是爲何事?”
見李世民轉移話題,裴寂心裡鬆了一口氣,知道無論李世民是不是試探,這一關自己都過了。
那接下來……他眼底深處閃過一抹暗芒。
裴寂拱手道:“臣聽聞陛下將息王屍骸失蹤一案,全權交給了刑部主事劉樹義……”
“不錯,杜僕射向朕舉薦,說劉樹義有著出色的查案天賦,由他調查,或能查明真相。”
“怎麼?”
李世民深邃的眸子看著下方的裴寂,笑道:“裴司空難道覺得劉樹義不合適?覺得杜僕射推薦錯了人?”
裴寂忙搖頭:“臣相信杜僕射的識人眼光,從未懷疑過杜僕射的判斷。”
“只是……”
他擡起頭,道:“此案著實茲事體大,甚至關乎大唐之安穩,陛下將這麼重大的案子,交給一個小小的九品主事,臣著實是有些擔心……”
他語氣擔憂:“畢竟劉樹義太過年輕,只經歷過兩個案子的調查,查案經驗不算豐富,更重要的是,他乃罪臣之後,焉知他心裡是否怪過朝廷對其父親的處置……”
“所以,臣怕他劉樹義萬一心存二意,導致最後無法查明真相,豈不是白白耽誤了我們的寶貴時間?”
裴寂看向李世民,表情誠摯,聲音更是憂國憂民:“息王屍首一日無法找到,賊人陰謀一日不能粉碎,對我大唐之威脅,就一日比一日嚴重,我們時間如此寶貴,正是毫釐必爭之時,不能有任何的冒險啊!”
李世民聽著裴寂一心爲國的話,道:“那裴卿覺得應該如何?換下劉樹義嗎?”
裴寂搖頭道:“劉樹義畢竟是杜僕射舉薦的人,臣雖對劉樹義有擔憂,卻相信杜僕射的眼光。”
“所以臣覺得,劉樹義可以繼續調查,但我們不能將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他的身上,正如臣剛剛所言,萬一他心存二意,故意拖延調查怎麼辦?更別說,他的經驗也還是有限。”
“故此,臣的建議是,我們可以安排更忠心,經驗更豐富的官員,與劉樹義一起調查。”
“一方面,他們可以監督劉樹義,免得罪臣之子劉樹義心存二意,故意耽擱;一方面他們經驗更加豐富,萬一劉樹義本事不夠,他們也能繼續調查,免得我們將所有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裡,劉樹義失敗了,就完全浪費了這段寶貴的時間。”
李世民目光深邃的看著裴寂,指尖輕輕敲擊著龍椅的扶手,沒有立刻做出決定。
裴寂則低著頭,安靜等待著。
他在知道杜如晦勸說李世民,把整個案子都交給劉樹義調查後,心裡便是一驚。
因爲他知道連破兩案的劉樹義,確實有破案的可能。
萬一讓劉樹義破了案,那劉樹義恐怕會直接一飛沖天。
劉家的破敗,是他一手造成的,他之前還與劉樹義撕破了臉皮。
所以,一旦讓劉樹義爬上來,對他而言,必是巨大的威脅。
他不能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故此,他第一時間來見李世民。
他很清楚李世民對李建成的案子,內心有多敏感。
因而,他先提出劉樹義的罪臣之子的身份……
別管劉樹義是否真的有二心。
其父是朝廷斬首的。
這可是殺父之仇。
誰能保證,劉樹義就一定沒有二心?就真的一點都不怪朝廷殺了他父親?
而但凡劉樹義有一點其他心思,在查案的事情上,就存在能否盡心的問題。
以帝王的猜忌之心,只要他把這方面的可能性說出,李世民便不可能不去考慮。
然後,他又一副爲案子考慮,提出雙管齊下,更穩妥的方法……
他相信,無論任何人,都找不出半點毛病來。
畢竟,他沒有直接否決劉樹義查案的事,只是爲了更安全更穩妥,提議多派一些經驗豐富的官員罷了。
李世民沒有反對的理由。
而事實呢?
只要李世民同意,他就會想辦法安排自己的人去。
如果劉樹義真的破了案,自己的人可以分攤功勞,甚至搶功,竊取劉樹義的情報,先一步把賊人抓到,讓劉樹義不能一人獨攬全部功勞。
如果劉樹義不能破案,就把所有責任都推到劉樹義身上,讓劉樹義死無葬身之地。
總之,劉樹義別想在他眼皮底下崛起。
他決不能容忍第二個劉文靜出現!
“裴卿所言……”
過了幾息,李世民的聲音緩緩響起。
裴寂聞言,連忙期待的向李世民看去。
“報——”
誰知,就在這時,守在門外的宦官突然道:“陛下,杜僕射求見。”
杜如晦?
他怎麼來了?
裴寂下意識皺了一下眉頭。
不過想了想,又放下心來。
他並沒有針對杜如晦,也沒有阻攔劉樹義,只是說了一件劉樹義本就存在的出身問題,以及提了更穩妥的建議,即便是杜如晦,也沒法反對。
自己用的是陽謀,光明正大,誰來也沒用。
想到這裡,他看向李世民,就聽李世民沉穩的聲音響起:“讓他進來。”
沒多久,杜如晦快步走進了兩儀殿內。
剛進入,杜如晦就看到了緋袍的裴寂。
他眸光一閃,似乎猜到了什麼,但他沒有任何異樣,來到殿前,向李世民行禮:“陛下。”
李世民看著自己最信任的臣子,笑著說道:“你來的正好,剛剛裴司空跟朕說了一些劉樹義的事……”
接著,李世民就把裴寂的話,簡單傳達給了杜如晦。
“杜卿,你覺得裴司空的提議如何?要不要增派一些人手和劉樹義一起調查?”
裴寂聞言,滿是自信的看向杜如晦,他想瞧瞧這個號稱“杜斷”的杜如晦,會如何應對。
然後,他就見杜如晦那張略顯蒼白的臉,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裴司空當真是思慮周全,連本官都沒想到這些呢……”
“不過……”
他話音一轉:“我反對!”
“什麼?”裴寂一愣。
他沒想到行事向來周全的杜如晦,會直接說出反對二字,他有什麼理由反對?
李世民也目光幽深了起來。
就聽杜如晦道:“因爲劉樹義,已經經過了考驗!”
說著,他看向李世民,朗聲道:“陛下,劉樹義已經有了收穫!”
“他已尋到此案的突破口!”
“臣此來,正是受劉樹義之託,向陛下秉明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