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
劉樹義的話,讓程處默一口氣直接憋住了,頓時嗆的涕淚橫流,肺都要咳出來了。
可他顧不得這些,順過氣後,就連忙看向劉樹義,道:“劉主事,你說賊人也會很高興,這是什麼意思?”
其他人也都疑惑的看向劉樹義。
柳元明嚴肅威嚴的臉上,浮現出困惑:“難道劉主事和程中郎將有不同看法?和我一樣,認爲這裡面有誤會?”
劉樹義沒有吊衆(zhòng)人胃口,說道:“程中郎將的分析,確實有一定的道理,不過,這裡面存在一個邏輯問題?!?
“邏輯問題?”
程處默眉頭緊蹙,不明白劉樹義的話。
劉樹義直接道:“非死不可嗎?”
“什麼?”程處默一怔。
劉樹義看著他,道:“你剛剛說,吳起是怕暴露,怕守不住他們的秘密,所以服毒自盡,用死來保守秘密?!?
“可是,他真的就到了非死不可的這一步嗎?”
程處默似乎有點明白了,但又不是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是?”
“他爲什麼不逃?”
“爲什麼不躲?”
劉樹義道:“一般情況下,賊人不得已選擇用自盡來保守秘密的前置條件,是他進退無門,無路可逃?!?
“可吳起的情況,卻不是這樣?!?
“我對他只是有了些許懷疑而已,並且這懷疑,我對當晚留在太常寺的很多人都有,他不是我認準的,唯一的懷疑目標!”
“更別說,他死的時候,我可能還沒有到太常寺,我們甚至還沒有人關注他,這個時候他若心虛,覺得自己要暴露了,完全有機會逃走,即便是找一個犄角旮旯躲起來,長安城如此之大,我們可能都未必能輕易找到他?!?
“他明明有那麼多不死的選擇,明明只要躲起來,只要逃走,就一樣能守住秘密,可他卻偏偏服毒自盡了,程中郎將……”
劉樹義凝視著程處默,循循善誘道:“你覺得,這合理嗎?”
“聽你這麼一說……”程處默咂摸了幾下,忍不住道:“好像還真是有些奇怪。”
“可是……”
他皺著眉:“這兩種藥,就是他自己親自買的啊,他死於自己親自買的藥,這不也是事實嗎?”
劉樹義搖著頭:“買了這兩種藥,與是否同時服用這兩種藥,是不同的概念。”
“更別說,老管家說的是那兩包藥,都是吳寺丞買的,可藥裝在紙袋裡,老管家並不知道紙袋裡的藥,是一種,還是兩種。”
“萬一吳寺丞是被兇手殺死的,萬一兇手想要僞造自盡的假象,故意替換了其中一個紙袋裡的藥,那老管家又如何能知道?”
“這……”程處默想了想,連忙看向一旁的老管家,道:“你家老爺究竟帶回來兩種藥,還是一種藥?”
老管家搖著頭,神情茫然:“我只是見老爺提回來這些紙袋,具體是幾種藥,老爺沒有說,我也不知道?!?
“那你是怎麼熬的藥?”劉樹義詢問。
“老爺把藥給的我,我只是聽老爺吩咐,定時熬藥送藥?!?
劉樹義回想起內室裡的藥碗,道:“你最後一次給吳寺丞熬藥,是什麼時候?”
“就在我出發(fā)給老爺買老母雞之前?!?
劉樹義摸了摸下巴,道:“現在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程中郎將所言,吳寺丞就是自盡,就是想不開……另一種,吳寺丞身上沒有絲毫搏鬥的痕跡,應是主動喝下的毒藥,若有兇手,那就應是在吳寺丞用藥之時,兇手正好到來,把藥偷偷混入了吳寺丞的藥碗之中,讓吳寺丞在全然無知的情況下,喝了進去?!?
杜構沉思道:“以邏輯來說,第二種可能性更高?!?
劉樹義緩緩點頭:“還有……大家看到桌子上的水杯了嗎?”
“水杯?”衆(zhòng)人下意識看向桌子。
劉樹義道:“水杯裡的水是滿的,且還有些許餘溫,這說明吳寺丞應是在臨死之前,倒出的水?!?
“如果吳寺丞真的有了死志,他何必還要在死前,給自己倒下滿滿一杯熱水?如果他是因爲口渴,不喝水不行……那他是不是也該等喝完自己倒下的這杯水,再去死,更爲合理?”
杜構沉思片刻,點頭道:“確實,如果喝水是他最後的執(zhí)念,他就應該完成這個執(zhí)念,如果不是他的執(zhí)念,那他自盡之前,就沒必要做這件多餘的事?!?
程處默見兩人都這樣說,便道:“那還猶豫什麼,吳寺丞肯定是被人殺死,然後僞造的自盡,被兇手誣陷,這兇手當真狡猾,連我都差點被騙了去!”
不是差點,是已經把你給騙了……趙鋒心裡小聲的說道。
“可是……”
這時,劉樹義的聲音卻響了起來:“你們看看這個?!?
說著,他把自己從炭盆裡撿到的紙張燒後留下的邊角拿了出來。
杜構疑惑的接過紙張邊角,目光看去,而後……
“這???”
他雙眼忽然一凝,看著那僅剩的“息王”二字,表情不由一變。
程處默見杜構這般奇怪的表現,不由道:“怎麼了?這紙上有什麼嗎?”
杜構眉頭蹙起,思索說道:“這被燒燬的紙上,能看到‘息王’二字,是否代表……吳寺丞與誰通信,內容與息王有關?”
“而他死時,這封信專門放到了炭盆裡燒燬,明顯是不希望被其他人發(fā)現……”
“這般隱秘小心,如果是正常通信,何至於此?”
程處默瞪大眼睛,道:“這不就是說明他就是賊人嗎?難道我剛剛猜的沒錯?還是說,他是被滅口的?”
杜構看向劉樹義,道:“劉主事,你怎麼看?”
劉樹義目露沉思,微微搖頭:“線索有限,不能輕易下結論,我已讓杜姑娘派人去太醫(yī)署取來取藥記錄,屆時就能知曉吳寺丞究竟是抓的兩種藥,還是一種藥了?!?
“如果是一種藥,便可直接確定,他的死是他殺,從紙張邊角來看,有一定概率是滅口。”
“如果是兩種藥……”
劉樹義皺了皺眉,那情況就複雜了。
杜構見狀,想了想,道:“目前也只能這樣了?!?
說著,他看向宏文路與柳元明,道:“不知吳寺丞平常在太常寺表現如何?近期可有過什麼異樣?”
“異樣?”宏文路認真回想了一下,搖頭道:“沒有發(fā)現,吳寺丞一直兢兢業(yè)業(yè),來的比我們多數人都早,走的也比我們多數人都遲,我?guī)缀鯖]見過比吳寺丞還要認真負責的人?!?
嚴肅古板的柳元明也點頭:“不錯,吳寺丞做事,我是最放心的,也正因此,這次息王的改葬之事,才全權交給吳寺丞……不過硬要挑奇怪的事,還真有一件。”
“什麼?”聽到柳元明的話,衆(zhòng)人連忙看向他。
柳元明道:“三天前,吳寺丞突然送了我一本書,他爲官清廉,不屑於鑽營,所以這還是他第一次送我東西,我當時問他爲何要送我書,他只是說碰巧在書攤看到那本書,認爲我會喜歡,就給我買了?!?
“突兀送書?”
杜構目露思索:“三天前,距離今天他的死不算久,從未送過東西的他,突然毫無徵兆的送了一本書……”
他看向劉樹義:“劉主事,那本書會不會藏著什麼秘密?”
“有可能。”
劉樹義看向柳元明:“柳少卿,下官能看看那本書嗎?”
“自然?!?
柳元明沒有任何猶豫:“書在我府上,我去給你取來?!?
劉樹義點頭:“多謝柳少卿?!?
說著,他看向趙鋒,道:“趙鋒,你趕馬車,送柳少卿取書?!?
“是!”趙鋒痛快點頭。
很快,兩人便轉身離去。
寒酸的吳府,再度陷入寂靜,只有老管家的哭訴聲,斷斷續(xù)續(xù)。
劉樹義視線重新看向地面上的屍首,看著吳起那睜著雙眼,表情扭曲的臉龐,眸光幽深。
按照時間來計算,吳起的死,基本上就是自己去到工部之後。
無論吳起是自盡,還是他殺,都代表,自己的所有行動,都被賊人在暗中掌握著。
賊人已經預料到了自己接下來的行動。
所以,吳起死了!
那麼,這是否代表,工部那個有問題的工匠,可能也出現了意外?
若是如此,情況恐怕會變得十分不妙。
自己此刻就如同在與賊人對弈,可賊人掌握著外掛,能夠看到自己十步以後的路數,而自己卻如同被蒙了眼睛,連對手是誰都不知道……
想要贏下這盤棋,必須得找到一個突破口,至少讓自己能掀開遮住自己眼睛的面紗,窺探到對手的些許輪廓,否則……結果難料。
可突破口在何處?
他緊緊地打量著吳起的屍首,視線一寸寸的從他身上掠過……
忽然,劉樹義想到了一件事。
他猛地擡起頭,目光掃過外室。
只見他先是看向桌子,接著又看向櫃子,最後落在了書架上面。
視線在書架上不斷巡弋,最終,停在了中間位置一些略顯混亂的書簿上。
劉樹義快步來到書架前,隨手將書架上的書簿拿起。
翻開書簿,目光看去,便見這根本不是什麼書籍,而是太常寺的公務。
劉樹義看向老管家,道:“你們老爺經常會將太常寺的公務帶回來處理嗎?”
老管家一邊擦著眼角,一邊點頭:“老爺於公事,從無懈怠,每每下值歸家,都會在房內繼續(xù)處理公務,未曾放鬆過一日,即便患病,亦是如此?!?
劉樹義點著頭,眼眸微閃:“原來如此,吳寺丞還真是克勤克慎,夙夜匪懈?!?
這時,有金吾衛(wèi)走了進來,道:“劉主事,太醫(yī)署的取藥記錄拿回來了?!?
說著,他便將書簿翻開,停在了一頁,然後交給劉樹義:“這一頁就是吳寺丞的取藥記錄。”
“辛苦?!?
劉樹義接過書簿,目光向上看去。
而後,他眼眸陡然一瞇。
“如何?”
杜構見劉樹義神色有異,忍不住問道。
程處默等人,也都好奇看向劉樹義。
就聽劉樹義聲音微沉:“他分兩次去太醫(yī)署抓藥,抓的……是兩種藥,且這兩種藥,正好分別含有藜蘆與細辛?!?
“兩種藥都是他抓的???”
聽到劉樹義的話,杜構等人神色皆是一變。
程處默直接懵了:“兩種藥都是他抓的,那豈不是說,他就是自盡?劉主事,你的推測錯了?”
杜構緊緊皺著眉頭,他主觀上,覺得劉樹義對邏輯和水杯的推理沒有任何問題,可現實卻是導致吳起死亡的兩種藥,都是他自己抓的!
問題究竟出現在哪裡?
吳起爲何要抓這兩種風馬牛不相及的藥?
難道他真的同時患了兩種病?
可吳起懂醫(yī)理,即便他真的患了兩種病,也該知道,這兩種藥不能放在一起吃……他應該換一種不會有危險的,作用類似的藥纔對!
但如果他不是自盡,是被兇手毒死的,兇手又怎麼會知道吳起抓的兩種藥混合起來有毒?難道兇手是太醫(yī)署的人?看過吳起抓藥的記錄?
想不通,怎麼都想不通!
杜構不由向劉樹義看去,想知道劉樹義是何想法。
“劉主事,不好了!”
可誰知,就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了一陣驚慌失措的聲音。
而這聲音,他們都很熟悉。
這是趙鋒的聲音!
趙鋒不是和柳元明去取書了嗎?怎麼如此驚慌的回來了?
衆(zhòng)人連忙向外看去。
就見趙鋒滿頭大汗的跑了進來,他視線掃過衆(zhòng)人,迅速找到劉樹義,然後衝到劉樹義身前,急聲道:“柳少卿出事了,他……他被殺了!”
“什麼???”
程處默直接驚呼出聲。
杜構的瞳孔也陡然一縮。
“柳少卿被殺了?怎麼回事?他怎麼會被殺?”杜構連忙詢問。
劉樹義也緊盯著趙鋒。
趙鋒忙道:“下官陪柳少卿到了柳府後,柳少卿讓下官在偏廳稍等,他前去書房取書,下官知道柳家規(guī)矩森嚴,外人不能輕易進入書房重地,便安靜等待?!?
“誰知下官左等右等,等了快兩刻鐘,柳少卿也沒有回來,下官有些奇怪,取一本書需要這麼久的時間嗎?”
“所以下官找來柳府下人,讓他們去書房問一下,是書籍不知道放到哪裡,找尋不到嗎?”
“下人知道下官是柳少卿親自帶回來的,不敢耽擱,連忙前去書房詢問,下官就繼續(xù)在偏廳等候,誰知這時——”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沉重:“下官忽然聽到一道尖叫聲響起,那尖叫聲遠遠傳來,卻也能聽得真切。”
“是那個下人的聲音,且他喊的是……快來人,老爺出事了!”
“聽到這聲音,見外面的下人皆往後院跑去,下官心裡咯噔一下,也連忙跟了過去。”
“然後……”
他看向劉樹義,臉色蒼白道:“我看到,書房的地面上都是血,柳少卿的屍首倒在血泊之中,在那屍首的旁邊,有著一個燈籠,而燈籠朝向門外的地方,燈籠紙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柳少卿的臉!”
“他的臉皮,被割了下來,貼在了燈籠上!”
“沒有眼球的空洞雙眼,就這樣盯著外面……”
“且在燈籠一旁,有鮮血寫成的字——我在看著你?!?
只是聽著趙鋒的講述,衆(zhòng)人就不由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程處默忍不住喃喃道:“多大的仇啊,殺了人還把臉皮割下來貼在燈籠上,這是人皮燈籠啊!”
“還有那血字,我在看著你……他孃的,怎麼這麼瘮得慌!”
他不由抱了抱胸:“就好像有條毒蛇一直在背後盯著我一樣,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杜構關注的是另一件事:“書呢?柳少卿要找的書,還在嗎?”
趙鋒搖頭:“柳少卿屍首附近沒有發(fā)現任何書籍,但他書架裡的書被翻得亂七八糟……”
“麻煩了!”
杜構猛的看向劉樹義,臉色凝重:“恐怕是偷盜息王屍骸的勢力,知道了吳起給柳少卿送書的事,知道那書裡藏著秘密……然後,殺了柳少卿這個唯一知情人,又把書給拿走了!”
程處默一聽,面色頓時大變:“這怎麼辦?豈不是線索直接中斷了?”
“都怪我,若我能寸步不離的跟著他,他就不會死了……”趙鋒自責的低著頭,死死地咬著牙,他雙手握拳,指甲摳進肉裡,血珠滴落,恨不能時間重來,替柳元明去死。
“後悔是最無用的情緒?!?
這時,劉樹義拍了拍趙鋒肩膀,趙鋒眼眶發(fā)紅的擡起頭。
就見即便遭遇這般變故,劉樹義的神情也仍是一如既往的冷靜與沉著,毫無他人的打擊與懊惱。
他說道:“有後悔的時間和精力,不如放在抓捕兇手的事情上。”
趙鋒抿著脣,眼眶發(fā)紅的搖著頭:“可是,因爲我的錯,柳少卿死了,書沒了,線索沒了啊……”
可劉樹義卻目光深邃的看著他:“誰告訴你線索沒了?這句話……”
他緩緩道:“我應該沒有說過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