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至,華燈初上。
劉樹義與程處默、杜構騎著駿馬,向平康坊行去。
杜英則帶著屍首,去往了刑部,她已經迫不及待去開刀,來驗證劉樹義給出的方法了。
一想到冷豔法醫(yī)臨走時,已經把匕首和磨刀石取出,開始磨刀霍霍的樣子,劉樹義就不由失笑搖頭。
究竟是怎樣的經歷,塑造了杜英這般奇特的性情?
便是後世,他都沒見過這般獨特的女子。
行走間,程處默不時的看向劉樹義,欲言又止。
這一幕自然瞞不過劉樹義的眼睛,他開口詢問:“程中郎將有話要說?”
黑夜裡,只剩一口白牙飄在空中的程處默難得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腦袋,道:“還有個問題,你沒說呢。”
“什麼?”
程處默道:“你還沒說爲什麼兇手能準確的找到趙氏母子呢。”
“按你所說,兇手是在青樓裡發(fā)現了趙成易去往戶部的身影,這才知曉趙成易出事了,這個時候,趙成易妻兒可能已經偷偷溜走了,他是如何知道趙氏母子藏在那麼偏僻的道觀裡呢?”
聽到程處默很有邏輯的問題,劉樹義很是欣慰。
雖然這個問題他覺得即便他不說,所有人也都該清楚,但程處默既然能問出,也代表他與自己查案,是動了腦子的,不是完全的當甩手掌櫃。
他笑了笑,道:“趙氏母子藏身之處足夠隱蔽,兇手能在深夜,以最快速度準確找到,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提前知曉趙氏母子會藏身那裡。”
“提前知曉?”
程處默一臉不解:“他怎麼會知曉呢?難道……”
突然,程處默似乎想到了什麼,瞪大眼睛道:“難道趙成易提前與兇手做了約定?”
“看來中郎將想明白了。”
劉樹義看向前方由各個宅邸門前的燈籠照亮的道路,緩緩道:“從昨日我們離開戶部,趙成易就迫不及待給趙鋒寫信,讓他本已放棄的替罪羊趙鋒站出來誣陷我,可以看出,我們昨日去戶部調查韓度的死,還是驚動了他,讓他感受到了威脅。”
“他不知道我究竟掌握了多少線索,也不知道趙鋒能否坐實我的罪責,所以,他應做了最壞的打算,提前對他暴露之事做了籌謀,提前規(guī)劃好了他妻兒的逃跑路線,提前找好了接應他妻兒之人,以保全他最重視的妻兒。”
“還真是這樣!怪不得一個弱女子帶著一個孩子,能在宵禁和坊門關閉的情況下,無聲無息逃到道觀,也怪不得兇手能那麼準確的找到如此隱蔽的道觀。”
程處默一副終於明白了的表情,旋即又忍不住道:“這趙成易當真是狡猾至極!連自己暴露後的事情都安排妥當了,怪不得他昨晚被我們抓住時,還那樣囂張!在他看來,分明是他妻兒已經安全,完全沒有後顧之憂了。”
“確實是狡猾……”
氣質溫潤的杜構聽著程處默的話,難得說出諷刺的話:“狡猾到把妻兒交給了一個人面獸心之人,使得幼子被殘忍殺害,妻子更是當著稚子屍首的面被先奸後殺,兩人到死,都沒法留個全屍!”
程處默聞言,頗爲感慨的搖了搖頭。
雖然趙成易與他們是對手,可這一家最後落得這樣的慘狀,仍是不免讓人感到唏噓。
即便趙成易再聰慧狡詐,又如何?
信任錯了人,便什麼都毀了!
也虧得趙成易死了,若趙成易還活著,他估計趙成易會比萬箭穿心還要痛苦。
但這又能怪得了誰?
說到底,還是趙成易自作自受。
感慨間,仿若白晝的光芒突然鑽入了視野之中。
衆(zhòng)人擡眸看去。
便發(fā)現,繁華又充滿溫聲笑語的平康坊,到了。
…………
平康坊作爲長安青樓聚集之地,空氣裡的風都是香的。
行走在寬敞的街道上,即便夜色已經開始深了起來,仍能看到不斷向青樓涌入的人羣。
雕樑畫棟的青樓門口,衣著鮮豔、嬌俏無比的美嬌娘們,正擺弄著手帕,笑吟吟的招呼著街上的行人。
“相公,來嘛~”
“不,我不是那種人。”
“我知道相公不是那種人,所以我們只聊琴棋書畫,不睡覺。”
“不睡覺,那我來作甚?”
言罷,被拉扯的男子,氣怒拂袖,轉身就去了另一家能睡覺的青樓。
看著這一幕,杜構心道幸虧小妹去刑部了,要是讓她看到這些,說不得會怎麼腹誹自己。
不過一想,小妹去刑部,是去剖屍挖胃的,一想到小妹那清清冷冷如仙女般的人,雙手沾滿鮮血,帶著微笑剖屍挖胃,把那些血腥器官一個個往出拿,他就不由打了個寒顫。
他想,小妹在劉樹義眼裡,應該再也變不成大家閨秀名門淑女的樣子了。
也不知這輩子,能否有機會完成阿耶交給的重任。
“劉主事!”
程處默滿心都是案子,根本沒有閒情逸致去看那些妖豔的女子,見到了平康坊,便連忙看向劉樹義。
劉樹義微微點頭:“平康坊青樓衆(zhòng)多,我們不用每個青樓都打探,只需要去問詢昨夜趙成易經過的青樓即可。”
說著,他將杜英寫出的藥粉方子從懷中取出,交給了程處默:“去吧,打探清楚究竟哪些青樓在使用這種媚藥香囊。”
杜英向劉樹義說,雖然青樓慣用這種香囊,但給每個青樓出方子的人不同,側重之處不同,所以每個青樓的方子也都不會完全相同。
故此,只靠方子,是足以縮小青樓範圍的。
而這也是爲何,兇手在藥粉被趙氏抓破後,那般小心的清理和掩蓋。
因爲這藥粉,真的能直指他昨夜所在的藏身之地。
程處默等的就是劉樹義這句話,他接過方子,二話不說,轉身就帶著金吾衛(wèi)浩浩蕩蕩的離開。
看著金吾衛(wèi)們迅速衝進青樓之中,把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子嚇得花容失色,把那些道貌岸然的男子驚得提著褲子往外跑……劉樹義瞇了瞇眼睛,忽然道:“把這些男子都攔住,不許任何人離開。”
杜構聞言,不由道:“他們有嫌疑?”
劉樹義搖了搖頭:“不確定。”
“但兇手主動給我下戰(zhàn)書,就必然會盯著我的查案進度。”
“對他來說,我找到道觀,不算什麼大事,真正的威脅,是能否找到他藏身的青樓。”
“所以,這裡必然是他最重視的地方!因爲我來到了這裡,就意味著他暴露的風險大增,他需要掌握最新的情報,方能對此及時做出應對之法。”
“故此……”
劉樹義漆黑的眸子裡倒映著跳動的焰火,沉聲道:“要麼,他會親自來此盯著!要麼,他會安排眼線盯著。”
杜構聽著劉樹義的話,面色不由一變。
他沒想到,這麼快就要與兇手正面交手了。
但轉念一想,他感覺快,是因爲劉樹義查案的本事太過可怕,他們沒有走過任何彎路。
倘若是他們自己去查,可能現在連道觀都不會找到,更別說找到這裡了。
劉樹義目光掃視著這些慌亂的男子,道:“所以,攔住他們,即便無法將兇手攔在這裡,也能阻止兇手的眼線給他傳話,讓他沒有準備的機會。”
杜構徹底明白了。
他沒有任何耽擱,直接道:“我會命人封鎖所有路口,禁止任何人離開。”
說罷,杜構便策馬疾馳而出。
看著衆(zhòng)人忙碌奔走的身影,劉樹義緩緩將胸腔間的悶氣吐出。
回想著道觀裡的血字,他眼神幽深。
他不知道眼前這一步,是否也在兇手的料想之中。
如果在,兇手會如何應對?
如果不在,兇手又爲何敢在藥粉灑下,且外面留下腳印的情況下,留下那樣的血字再一次挑釁自己?
他是真的覺得,他把藥粉清掃的乾乾淨淨,一點也沒有殘留?
還是仍有後手?
劉樹義背脊挺直的握緊繮繩,他知道,要不了多久,他就能知道了。
…………
程處默的動作很快,不到半個時辰,他就命人給劉樹義傳話,說找到使用這個方子的青樓了。
劉樹義當即策馬,與杜構趕了過去。
這座青樓名叫妙音坊,位於平康坊的中曲,屬於中端青樓。
比北曲的純以色侍人的低端青樓高級,但又比不上南曲那些每個姑娘都有單獨閣樓院落的高端青樓。
此時妙音坊被金吾衛(wèi)層層包圍,姑娘們和恩客都被困在一樓大廳。
劉樹義剛一進入,就能聽到嘈雜的聲音。
有被嚇到的哭泣聲,有緊張的解釋聲,有好奇不知發(fā)生了何事的議論聲。
程處默的黑炭臉十分顯眼,一進入,劉樹義就看到他正站在一個風姿綽約,年約三十的美婦人身前。
“劉主事!”
程處默一直關注著門口,見劉樹義到來,便忙擺手示意。
他這一嗓子,頓時將衆(zhòng)人的視線,也都齊齊喊了過去。
這時,妙音坊的姑娘們,來嫖的恩客們,這才知道,真正做主的人,竟是眼前這個看起來十分俊秀的年輕人。
“他是誰?”
“看官袍,不像是大官啊!”
“別管是不是大官,他好英俊啊!”
“是啊,要是再有點學識,不收錢我也願意陪他春宵一夜。”
聽著這些美嬌娘膽大露骨的話,劉樹義眼皮不由跳了一下。
現在還是她們被控制自由,自己掌管她們的生死呢,就這樣她們都敢說出這樣的話,若是其他時候自己來到這裡,豈不是得被她們直接擡走?
當真不愧是大唐,即便是青樓女子,也都膽大自信。
劉樹義收斂心神,來到了程處默面前。
程處默直接道:“我問過了沿街所有青樓,只有妙音坊的香囊,是這個方子。”
“哎呦~劉主事,你可得爲奴家們做主啊!”
程處默身旁的美婦人忽然哀嚎一聲,聲音酥麻的向劉樹義委屈哭訴:“我們是無辜的!我們就是正常給恩客送香囊,誰成想,竟然有恩客去殺人啊!劉主事,這真的不管我們的事,你可一定要爲我們做主啊!”
她一邊說著,身體一邊向劉樹義靠來,話音落下時,幾乎整個身子都要貼著劉樹義了。
刺鼻的香味,夾雜著一股藥香味,直鑽鼻腔,劉樹義被嗆的蹙了蹙眉
他伸出手,直接往前一推,攔住了老鴇。
“沒有說你們有罪,只要你們配合我們調查,自然不會爲難你們。”
嘶……
老鴇似乎被劉樹義推疼了,輕輕吸了口氣。
但她不僅沒有動怒,反而用手拍著胸脯,一臉鬆口氣的樣子,給劉樹義飛了個媚眼:“劉主事早說嘛~奴家一定配合。”
聲音柔媚入骨。
眼含秋水,媚色天成,即便她已三十餘歲,攻勢卻比那些年輕的姑娘厲害的多。
若不是劉樹義兩世爲人,什麼樣的女子都見過,此刻還真的有些招架不住這個老鴇的攻勢。
他微微點頭,面目嚴肅,直入正題:“說說吧,昨夜有多少客人在你們這裡留宿,你們姑娘給多少客人送了香囊?”
美婦人隨口道:“留宿的客人,差不多三十多個吧。”
“不要差不多,說詳細數據。”劉樹義忽然板起了臉,面容嚴肅,眼神銳利:“若你說的人數與實際有差,本官有理由懷疑你在幫助兇手隱瞞,可視爲幫兇將你抓捕入獄!”
今生雖只是個被人欺壓的小小主事,可前世,他乃是破獲了諸多大案,做到了領導層的王牌,此時嚴肅板臉喝問,那種莊重威嚴的氣勢,便猛然向美婦人直壓而來。
使得美婦人只覺得彷彿一座山猛然壓來,讓她呼吸不由一窒。
她臉色一變,背脊當即挺直,再不敢說模棱兩可的話:“奴家需要查看賬簿……”
“去!”
美婦人連忙跑到櫃檯後,取出了賬簿。
她翻看了一番,便道:“三十五人。”
三十五……
劉樹義環(huán)顧了大廳裡的男子一圈,粗略估算了一下,與眼前的人數差不多。
看來就是這個青樓尋常的人數。
“贈送香囊的人數呢?”他又問。
美婦人不敢再亂說,小心翼翼的看向劉樹義:“奴家也不知,這需要問問姑娘們。”
“去問。”劉樹義仍舊保持威嚴。
美婦人當即又向嬌滴滴的美嬌娘們那裡跑去,一邊跑,她一邊用手帕擦著額頭的汗,看得出來,她是真的不敢耽擱。
看著美婦人與姑娘們交談,程處默不由向劉樹義道:“劉主事,你以前是不是也來過青樓?要不然,你怎麼能如此容易就把老鴇鎮(zhèn)住?我剛剛其實也問過她同樣的話,可她滑溜的跟個泥鰍一樣,我等你的這段時間,愣是一個有用的字都沒問出來。”
是不是也來過青樓?
杜構聽到程處默的話,不由眼皮一跳。
這個“也”字,用的很是充滿靈性,是在指誰呢?
另外,劉樹義不會真的也來過青樓吧?
若是來過,自己要不要告訴小妹實話?
劉樹義自然不知杜構心裡的糾結,他向程處默道:“老鴇不願回答你的問題,是因爲她怕我們無法破案,抓不到兇手,兇手會來報復她。”
“所以,想讓她開口,就得讓她知道,她若不老老實實的配合,現在她就會遭殃。”
“兩者相害取其輕,在不確定兇手是否會來報復她之前,她會選擇什麼,也就顯而易見了。”
程處默眨了眨眼,一副學到了的樣子。
他忍不住感慨道:“真沒想到,這簡單的問話,還有這麼多說道。”
劉樹義笑了笑,在後世,問詢口供,可是一個需要專門學習的科目,裡面涉及到人性的方方面面,豈會真的是你問什麼,人家就答什麼?
人心是複雜的,這裡面的學問大著呢!
說話間,老鴇返回了。
她面對劉樹義,再也不敢舉止輕浮的拋媚眼,道:“我問過了,昨夜一共有五個姑娘,給恩客送了香囊。”
“五個?”
數量不算多,也不算少。
他問道:“爲何要給恩客香囊?”
老鴇道:“還能是爲什麼,當然是希望恩客玩的更舒服,更迷戀我們的姑娘,以後要多來這裡……當然,這香囊裡面還有金粉,造價也不低,姑娘們只會給出手闊綽的官爺或者富商豪紳,普通人可沒機會獲得。”
杜構在劉樹義耳畔低聲道:“青樓這樣有選擇性的送香囊,會讓收到香囊的人感到有面子,這也算是一種身份的象徵,所以恩客收到香囊後,都會留著,不會輕易丟掉。”
貴賓伴手禮?
劉樹義挑了挑眉。
不過……杜構很懂嘛!
不會真的被杜英說中了,是常客吧?
劉樹義微微頷首,繼續(xù)道:“這五人,昨夜可有人中途離開過?”
“中途離開?”
老鴇想了想,旋即眼眸一亮:“還真有一個。”
“真有!?”
程處默和杜構雙眼猛的一瞪。
呼吸都不由凝了一瞬!
收到香囊的人裡,昨夜正好有一人中途離去……
這豈不是說……
他們猛的看向劉樹義。
就見劉樹義陡然瞇起了眸子,道:“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