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在場衆人,都被劉樹義這突如其來的話,驚得一怔。
他們不是沒想過劉樹義可能會否認,但完全沒想過,劉樹義會說出這樣的理由。
畢竟正常狡辯,最多喊冤,說自己是被冤枉的,如劉樹義這般,說自己出現在兇案現場,竟是爲了救人的,這還真的是獨一份。
連威嚴端方的魏徵、心思如海的杜如晦、儒雅深沉的裴寂,一時都不知該如何反應了。
婉兒站在劉樹義的身後,看著眼前挺拔俊朗的身影,聽著劉樹義仍舊沉穩平靜的話,那雙漂亮的眸子裡,不由閃過詫異之色。
這真的是自己的少爺嗎?
他怎麼這般勇敢?
又怎敢說出這樣的理由?
在殺人現場救人……這理由,誰能信啊?
果不其然,裴寂都被劉樹義的話給氣笑了:“劉樹義,你是在戲耍我等?”
雖是在笑,可語氣極度的冰寒,讓婉兒大有一種下一刻,刀就會砍下的感覺。
可劉樹義面對裴寂的暴怒,仍是冷靜的搖頭:“我說的是實話。”
“實話?我看你是胡說八道!”
裴寂徹底怒了,他森寒道:“你就和你那父親一般,心思歹毒,自私自利,滿嘴仁義道德,實則背地裡陰暗齷齪!”
“人證物證,鐵證如山的事實都擺在這裡,你還敢狡辯!你真當本官需要你點頭才能抓你?”
說著,裴寂直接一擺手,厲聲道:“來人,把他抓起來,關入大牢!”
將士聞言,毫無遲疑,橫刀直接指向劉樹義,便向他警惕走來。
“少爺小心!”婉兒柔弱的小手連忙抓了抓劉樹義衣角。
劉樹義知道時間不多,他沒有耽擱,直接在將士衝上來之前,大聲道:“魏大夫,杜僕射,難道你們就不想知道,我爲何會說我是去救他的嗎?”
“你們難道就不想知道,趙慈他們被殺的真相,究竟是什麼嗎?”
“你們難道就想被兇手耍的團團轉,明明是兩個案子,卻用手段把你們戲耍,讓你們矇在鼓裡仍不自知,以後一旦真相大白,就把你們釘進歷史的恥辱柱上,讓你們一世英名毀於一旦嗎!?”
聲聲大喊,穿破寂靜的夜色,陡然向四周傳去。
將士們頓時變了臉色,一時不知劉樹義所說是真是假,不由下意識看向魏徵和杜如晦。
而魏徵與杜如晦,此時眉頭也都皺了起來。
裴寂見狀,直接道:“你們別被他給唬住了,他就與劉文靜一樣,最會花言巧語!待我把他抓進大牢,大刑伺候,他就什麼都說了!”
可魏徵與杜如晦這一次,卻沒有再保持沉默。
“你知道趙慈他們被殺的真相?是什麼?”魏徵的聲音,就與他的形象一般,威嚴,莊重。
杜如晦深邃的眸子也在打量著劉樹義,臉上的神情,似有意外,又似產生了什麼興趣。
他緩緩開口,聲音卻是十分溫和:“說說看。”
裴寂眉頭緊鎖:“你們怎麼還真信他的話?”
“裴司馬,讓他說說又何妨?他又跑不掉。”杜如晦聲音溫和,慢條斯理道:“真的假不了,聽聽無礙的。”
裴寂臉色難看,雖說今夜的抓捕以他爲主,可杜如晦與魏徵,一個權勢滔天,一個一動不動就能把人罵個半死,他也不願因這麼點小事與兩人結仇。
故此思索再三,終是冷聲道:“那本官就瞧瞧你能說出什麼狡辯的話來!劉樹義,連你陰險狡詐的阿耶都騙不了本官的雙眼,你也別想騙過本官!”
“本官勸你實話實說,別耍花招,否則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聽著裴寂動不動就拿自己的爹出來鞭屍,劉樹義目光也有些冷意。
他知道,自己父親與裴寂過去是最大的政敵。
後來父親死後,裴寂更是以破了謀逆大案洋洋得意,經常拿出來當談資,原身會落得這般落魄、軟弱的境地,與裴寂脫不了關係。
虧得今夜魏徵與杜如晦一起來了,也虧得他們都在意自己的名聲,不想承擔絲毫被釘在恥辱柱上的風險,否則,縱使他有千般理由,恐怕也難逃厄運。
劉樹義深吸一口氣,沒去管裴寂的威脅,目光看向魏徵與杜如晦,道:“敢問魏大夫與杜僕射,你們是怎麼看待息王屍首失蹤,以及趙慈三位官員被殺的?”
魏徵眉頭皺了皺,沒有開口。
杜如晦則輕笑一聲,道:“什麼息王鬼魂現世的說法,我們自是不信。”
“以息王屍首失蹤,到息王鬼魂殺人,以及最近明顯有人煽動的謠言可以看出,極大概率,是忠誠於息王的舊部,不滿息王身死,不滿陛下登基,故此密謀了這一系列的行動。”
“他們要殺害投靠陛下的息王舊臣,要殺在他們看來,是叛徒的人。”
“藉此讓朝廷官員不安,最終想的,定是謀逆作亂之類的事。”
聽著杜如晦的話,劉樹義餘光看了魏徵一眼。
他知道,魏徵爲何沒有開口,畢竟魏徵就是背叛李建成的最大叛徒了,這些話,魏徵他們都是默認的,但也只有杜如晦這個李世民的心腹,能肆意說出。
想到這裡,他又看向在場的三位重臣。
杜如晦是李世民的心腹,魏徵是李建成的舊臣,裴寂則是太上皇李淵最信任的人……李世民安排這三方勢力的代表,來負責此案,其中意味,還真是值得深思。
“所以,杜僕射你們覺得,息王失蹤,與三位官員被殺,是同一人所爲,是同一個案子?”劉樹義說道。
杜如晦點頭:“沒錯。”
“那杜僕射,有沒有想過一件事。”
“什麼?”
劉樹義沉穩的眸子,忽然射出一道精芒。
這一刻,他整個人的氣質,有了巨大改變。
他直視著杜如晦,道:“僞裝息王鬼魂殺人,當真需要費盡心機,冒著極大的風險,去偷盜息王屍首嗎?”
“換句話說……息王屍首不丟失,就不能僞造息王鬼魂殺人嗎?”
杜如晦一直溫和的眸光,突然一凝!
“你的意思難道是說……”
他緊緊地盯著劉樹義:“息王屍首的丟失,與趙慈三人被殺,沒有直接關係?”
“杜僕射,你別被他給騙了!”
裴寂這時開口:“雖然說息王屍首即便不丟失,也可以僞造息王鬼魂殺人,但正因爲息王屍首丟失了,纔會讓鬼魂殺人之事如此人心惶惶!才讓那些亂臣賊子的陰謀能夠得逞!”
“但凡沒有息王屍首的失蹤,陛下也不至於給我們這麼大的壓力,不是嗎?”
杜如晦皺了皺眉,裴寂說的確實不是沒有道理。
見杜如晦沒有反駁,裴寂冷笑看著劉樹義:“你真跟你死的爹一個樣!差點就要被你給顛倒黑白了!”
“顛倒黑白?”
劉樹義搖了搖頭,道:“你所謂的顛倒黑白,只是你們被兇手的手段給矇蔽了雙眼罷了!”
“夠了!”
裴寂不想再讓劉樹義狡辯下去了,他喝道:“死的人都是息王舊臣,而且還用息王鬼魂做僞裝,明擺著就是針對息王叛徒動的手!會偷走息王屍首的人,也只有那些冥頑不靈的息王舊部纔會做,很明顯他們就是一夥人!”
他看向魏徵與杜如晦:“魏大夫,杜僕射,你們也看出來了,到現在他都沒有拿出任何實際的東西,來證明他的話,他分明就是雞蛋裡挑骨頭,故意狡辯!我們還與他浪費時間作什麼,直接抓走結案,向陛下交差纔是正事,我最瞭解他們劉家人了,他就與他父親劉文靜,是一類人——”
“誰說,死的人都是息王舊臣了?”
這時,裴寂的話還未說完,劉樹義的聲音,突然響起。
“什麼!?”
裴寂聲音一頓,猛的轉過頭看向劉樹義。
魏徵與杜如晦,也在劉樹義聲音響起的剎那,直直地盯著他。
迎著當朝位高權重的三人充滿威嚴與審視的目光,劉樹義身軀沒有彎曲哪怕一絲一毫。
他仍舊十分平靜:“如果還有人身死,但不是息王舊臣,甚至第一個死的人,就不是息王舊臣,甚至還發生在息王屍首消失之前,又如何呢?”
“什麼?”
“第一個死的不是息王舊臣?”
“還是在息王屍首消失之前?”
“有嗎?”
“沒聽說啊!被害的,就趙慈他們三個吧?”
將士們不由竊竊私語起來。
魏徵也眉頭皺起,在思考還有誰死了。
杜如晦深深看著劉樹義,指尖輕叩腰間玉帶,大腦也在思考著近期死亡的官員。
而這時,他視線突然一定,吐出了一個名字:“戶部倉部司員外郎!”
“韓度?”
裴寂想了想,道:“我想起來了,他因去歲稅收統計錯誤,被陛下責罰,牽連了不少地方官員,深感愧疚,最終內心承受不住,直接在戶部衙門上吊自縊了。”
杜如晦點著頭:“韓度雖是自縊,但他是近一個月,除卻趙慈三人外,唯一死去的官員。”
“這就足以證明劉樹義是在胡說了!”
裴寂冷冷看著劉樹義:“韓度是自縊身亡的,根本不是被殺害的!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怎麼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死了!”
劉樹義面對裴寂的壓迫,聲線仍舊不變:“而且更重要的是,在他死後沒多久,戶部倉監趙聞義,工部主事王路程,也相繼身死!”
說著,他看向杜如晦,道:“杜僕射應該知道,我是刑部主事,平常負責的就是卷宗的抄錄歸檔之事,又因其他同僚見我好欺負,給我增加了不少工作,所以所有進入刑部的卷宗,我都見過!”
“也正巧,我記性不錯,正好記得有一個卷宗上,同時出現了四個名字。”
“他們便是……”
劉樹義目光環顧三人,聲音沉穩,可聽在杜如晦三人耳中,卻宛若雷霆之響:“戶部員外郎韓度,戶部倉監趙聞義,工部主事王路程,以及……今夜身死的工部水部司員外郎趙慈!”
聲音落下,全場皆驚!
聽著劉樹義清晰的吐出那四個名字,周圍將士們早已覺得耳邊嗡鳴不斷。
“這四人……全都在同一個卷宗上?”
“太巧了吧?”
“真的假的?”
“如果是真的,如果韓度真的與趙員外郎幾人的死有關,那豈不真的是說,他們的死,很可能與息王無關?畢竟韓度可與息王沒有一點關係啊!”
“嘶……”有人忍不住嚥著吐沫:“不會吧。”
聽著將士們震驚的議論,眉宇深邃的杜如晦忽然開口:“哪一份卷宗?”
他不能只聽劉樹義的一面之詞,他需要親自確認。
劉樹義知曉杜如晦的意思,道:“貞觀元年,六月十八入檔的卷宗,位於卷宗室二樓,編號丙未十三。”
杜如晦兼任刑部尚書,一聽劉樹義說出如此確切的數字,心裡便已經有了明確的概念,對劉樹義的話,相信了八成。
“去找!”他沉聲開口。
而後,便是漫長的等待。
將士們仍舊舉著橫刀,手臂痠軟,可沒有杜如晦三人的命令,也不敢放鬆警惕,只得咬牙堅持。
被衆人圍困的劉樹義,瞥了一眼東邊漸露的魚肚白,旁若無人般伸了個懶腰。
身後的婉兒看到這一幕,漂亮的臉蛋上,已經不知第多少次露出意外和茫然了,這一刻,連她都有些不確定,兩年來相依相伴的少爺,之前的表現,是不是在故意藏拙了。
否則,何以一夜之間,少爺變得如此冷靜、沉著、智慧,能將貴如杜如晦、裴寂等人,都拿捏住?
這在她看來,本是死局的場面,竟是當真出現了生機!
而裴寂三人,此時也是神色各異。
裴寂看向劉樹義的神情,就彷彿透過劉樹義,看到了那個曾經讓他最爲厭惡,甚至有著一絲畏懼的劉文靜,他儒雅的面龐上,難掩凜冽的寒意。
魏徵立於風中,縱使被風呼嘯的拍著臉頰,仍是不動如山,標桿一般筆直佇立。
杜如晦輕輕咳嗽了一聲,病態的臉龐更顯得蒼白幾分,他雙眼打量著伸懶腰,彷彿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劉樹義,幽深的眸子多了一抹奇異之採。
就好似看到了難得讓他感到興趣的新奇之物。
就這樣,原本嘈雜的院落,寂靜了下來。
一直到三刻鐘後——
“卷宗取來了!”
將士一邊抹著臉上的汗,一邊呼哧帶喘的跑了進來。
衆人的視線,頓時齊刷刷看了過去。
將士不敢耽擱,連忙將卷宗遞給了杜如晦。
杜如晦迅速打開卷宗,目光看去——
“如何?”
不動如山的魏徵,都忍不住開口問詢。
裴寂也緊緊盯著杜如晦。
而這時,衆人便見杜如晦擡起了頭,視線從卷宗轉到了前方的俊秀身影上。
聲音響起:“如他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