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靜謐極了,妻子睡得很熟,她的臉一起一伏,呼吸勻稱,和一個活人並無差別。
葛天摸下了牀,他躡手躡腳地溜進了書房,翻出了那本雜誌,雜誌的目錄頁上印著一個那片小說的題目《皮囊》 ,在下一行有一個不顯眼的名字:你真的是你嗎。
葛天的手一抖,書掉到了地上,風(fēng)透過窗簾滑進了屋子,撩撥著那本鬼氣森森的雜誌,嘩啦啦地翻到了寫著作者名字的頁碼上。
《皮囊》 作者:你真的是你嗎。
葛天的腦袋轟隆一聲,好像是被驚雷猛地?fù)糁辛耍幚涞娘L(fēng)鑽進了他的領(lǐng)口和袖口,葛天的汗毛都一根根地立了起來,他的眼睛僅僅鎖定在了那個名字上,會有人用這樣一個疑問句作爲(wèi)筆名嗎?這僅僅是個莫名的巧合,還是個惡意滿滿的陰謀?
黑夜,往往棲息著無數(shù)躲在角落裡的生物和死靈,他們或猙獰、或冷漠、或陰險、或邪惡;他們或許沒有頭,或許沒有手腳,或許沒有靈魂;他們有的像人,有的像鬼,有的不人不鬼;他們有的有名字,有的沒名字,有的有一個不像名字的名字。
你,真的是你嗎?
如果我不說這是一個名字,我猜你一定意識不到。
葛天同你一樣,曾經(jīng)一度認(rèn)爲(wèi)這只是一句簡簡單單的問話,或許是誰的惡作劇,也可能只是一種新型電腦病毒。
這只是一種華麗麗的僞裝,它的精妙之處就在於結(jié)尾的那個“嗎”字。
在頁腳處印著一個郵箱地址,那是一排鮮紅的小字,好像是從紙張裡隱隱滲出來的,飄飄忽忽,渺小又醒目。
葛天打開了電腦,輸入了那串郵箱地址,思考了良久敲下了兩行字:
你真的是你嗎作者,您好!
我是您的一位讀者,對您所寫的小說內(nèi)容很感興趣,可以跟你您聊聊嗎?
期待您的回覆!
郵件發(fā)送成功了,葛天閉上眼靠在了椅背上,頭向後仰著,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惶恐。
曾經(jīng)的某一天,葛天的電腦上赫然出現(xiàn)了這六個流淌著血腥味道的大字,如今,葛天竟親自又將這六個字敲進了他的電腦裡,這是巧合,還是命運使然?
你真的是你嗎。
當(dāng)葛天早已將這句沒頭沒尾的話拋諸腦後時,這行詭異的文字竟兀自跳了出來,彷彿是在呲牙瞪眼地對著葛天抗議:你以爲(wèi)對我視而不見就能躲避開我的視線嗎?
葛天的心撲通撲通地跳,他鑽回了被子裡,妻子睡得很安靜,沒有一絲鼾聲,她面無表情、雙目緊閉,手腳都蒙在了被子裡,長長的黑髮散亂在枕邊,要不是她的肚子正隨著呼吸上下起伏著,葛天甚至懷疑身邊躺著的是不是一具僵硬的屍體。
葛天一夜未眠,他時不時望向妻子的方向,看著那熟悉又陌生的側(cè)臉,總覺得這個世界極其不真實。
當(dāng)墨色的天漸漸顯現(xiàn)了光亮?xí)r,葛天便迫不及待地回到了電腦前,他要在那個神秘作者回復(fù)的第一時間捕捉到他的動向,他要通過這縱橫交錯的電纜與那人面對面地交流,他堅信,透過閃著熒光的屏幕,有一雙狡黠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那目光裡充斥著陰謀和古怪。
一個小時過去了,天從寶石藍變成了淡淡的湖藍色,沒有任何新郵件。
又一個小時過去了,殷紅的朝霞鋪滿了半邊天,依舊沒有新郵件。
又一個小時過去了,街角處開始車流涌動,上班的人們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走出了安樂窩,還是沒有新郵件。
葛天覺得眼皮越來越重,終於,他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葛天做了一個夢,在夢裡,他穿著一身黑色的禮服,妻子一襲白裙站在他身邊,她的臉被重重白紗罩著,像是一具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木乃伊,旁邊站著葛天的父親和他那早已記憶模糊的母親,他們都笑吟吟地看著自己,一言不發(fā),似乎是一尊尊栩栩如生的雕塑,他們都不是活人,他們只是像活人的木頭。
“小天,你怎麼在這睡呢?”妻子的一聲輕喚把葛天從夢境拉回到了現(xiàn)實。
他呆楞著,好像還沒緩過神。
“小天,小天,你怎麼了?”
葛天回過頭,妻子正站在他的身後,她的臉上寫滿了疑惑和擔(dān)心。
“我剛剛煎了蛋和香腸,一起吃吧。”說完,妻子便走出了書房。
正當(dāng)葛天要站起身走向餐廳時,他無意中瞥了一眼電腦,郵箱裡,赫然出現(xiàn)了一封沒有主題的未讀郵件!它就像幽靈一樣,在葛天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地鑽進了他的電腦,毫無聲息,又讓人毛骨悚然。
葛天的心在發(fā)抖,他小心翼翼地將鼠標(biāo)挪到了那封郵件上,深吸一口氣,點下了鼠標(biāo)左鍵,然後迫不及待地查看郵件內(nèi)容。
你猜,郵件裡寫著什麼驚心動魄的話?
我就在你的身後啊,難道你看不見我?
既然你已經(jīng)找到了我,那就跟我一起走吧。
你真的以爲(wèi)自己存在?拿起鏡子照照吧,看看鏡子裡有沒有你。
其實,這些都只不過是毫無依據(jù)的猜想而已。
恰恰相反,映入葛天眼簾的,不過是普通的再普通不過的一句話:
謝謝您的關(guān)注,請問您想聊我的哪一篇小說呢?我很願意跟您談。
這個人給他回了郵件,從郵件的內(nèi)容看,這應(yīng)該是一個性格溫和的人,和他預(yù)想的那居心叵測的鬼影毫無半點重合之處。
也許他真的只是一名恐怖作家,他曾寫過很多恐怖小說,每天都有很多讀者給他發(fā)郵件,他對每個讀者都統(tǒng)一回覆成:謝謝您的關(guān)注,然後毫不在意地關(guān)閉郵箱繼續(xù)寫他的新作品。
也許這只是一個僞裝,電腦對面的那個人一襲黑衣,他隱藏在黑暗裡,看不到他的眼睛,看不到他的鼻子,看不到她的耳朵,只有一張血紅色的嘴漂浮在空氣中,正對著葛天嘿嘿嘿地笑。
“哈哈哈……”一陣尖利的笑聲把葛天震得渾身一抖,他的心緊繃著又仔細聽,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你真的以爲(wèi)你逃得掉嗎?”
葛天屏住了呼吸,豎起耳朵接著聽,那陌生女人的聲音又傳了出來:“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來人啊,把他拖出去斬了。”
接下來,又是一陣令人寒毛直豎的笑聲。
葛天猛地反應(yīng)過來,是妻子在看電視!
他噎在嗓子眼的那口氣終於呼了出來,又不禁爲(wèi)著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好笑,說不定這真的只是一個巧合呢,人家不過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恐怖作家,之所以取這個筆名,不過是機緣巧合,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更不存在威脅他的意圖。
葛天想了想,便直接回了郵件:其實我是想問問《皮囊》這篇小說的靈感是什麼呢?還有,您的筆名是什麼意思呢?
與其旁敲側(cè)擊,還不如直擊命門,如果那位作者真的和他一樣只是個普通人,想必這麼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柺墙咏鸢缸詈玫姆绞搅恕?
他關(guān)了電腦,瞬間覺得輕鬆了不少。
妻子正端著飯碗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電視,見葛天出來了就隨手指了指餐桌:“你的在桌子上,快吃吧,都涼了。”
葛天邊吃著早餐邊偷偷地瞟了眼妻子,她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電視,身子微微前傾,一動也不動,連眼睛也不眨,那是他的妻子,那又不像他的妻子。
妻子在錢落落送葬那天去幹什麼了呢?爲(wèi)什麼到了一大早纔回家?她對自己說的話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葛天雖然有著一肚子疑問,但他知道,如果他直接追問妻子,就等同於打草驚蛇。
那片不知所云的短篇恐怖小說,說不定就是對他的某種暗示,這個世界上,說不定真的有什麼科學(xué)無法解釋的事情,比如換皮。
比如像某些電影和小說裡描述的,一個人可以成仙,可以成魔,可以穿牆越瓦,可以穿越時空,既然如此,換皮又有什麼難以辦到的呢?
畫皮裡的小唯,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嗎?
那麼就可以這麼想,真正的餘琦彤在出事當(dāng)天就已經(jīng)死了,而錢落落早已覬覦已久,撕去了妻子的人皮,換在了自己的身上,僞裝成妻子走進了葛天的生活,而她自己的皮呢?她把它丟在了停屍房,聯(lián)繫了親朋好友,讓他們親眼看到自己的屍體,從此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錢落落的遺體燒了,就再也沒有證據(jù)可以表明妻子並非真正的妻子,這是最好的隱匿證據(jù)的方式了。
如果真的如葛天所想,那麼面前的這個人,應(yīng)該就是早應(yīng)如土的錢落落了,可是爲(wèi)什麼錢落落的親戚口口聲聲說早在兩年前錢落落就早已溺水身亡了呢?如果錢落落在妻子去世前就已經(jīng)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那麼她又怎麼能在妻子死後換上妻子的皮悄無聲息地潛進葛天的家裡呢?
葛天想不通。
在那個叫秦剛的人出現(xiàn)以前,葛天從不覺得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的匪夷所思,有那麼多的莫名其妙。
難道這個世上真的有鬼?錢落落兩年前死了,她的魂魄還心繫著自己,於是跑回來和葛天共敘前緣,而妻子也已經(jīng)一命嗚呼,但是怎麼也放心不下這個連飯都不會做的丈夫,於是像喪屍一樣的又回到了人間,照顧葛天的飲食起居。
葛天又偷望了一眼妻子,她的姿勢還如先前一樣,微微前傾,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著電視看,而她的手裡依舊端著那碗還沒吃完的早餐。
不知道爲(wèi)什麼,一股恐懼從他的心底裡忽地生了出來,他隱約覺得那並不是個活人,更像是具直僵僵的屍體,他有種預(yù)感,當(dāng)他走過去喚妻子的時候,她的身體應(yīng)該已經(jīng)變得硬邦邦、冷冰冰的了,因爲(wèi)從始至終,她就只是具屍體。
葛天的腦袋轟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突然大喊了一句:“琦彤!”
妻子的身體猛烈抖動了一下,手裡的碗應(yīng)聲摔到了地上,她轉(zhuǎn)過了頭,一臉責(zé)備地對葛天說:“你有病啊,沒事幹嘛嚇我!”
葛天怔了一會,他不知道應(yīng)該怎麼和妻子解釋,只是不好意思地小聲嘀咕了一句:“我看你怎麼動也不動呢,怪嚇人的……”
“你看我嚇人,我還看你嚇人呢,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真搞不懂你在想什麼,吃完了自己刷碗去,沒空理你。”
妻子好像是有些生氣了,別過了臉,再也沒理他。
葛天收到了那位作者的回信,內(nèi)容很簡單,但是卻讓葛天剛剛放下的心有提到了嗓子眼,只見郵件裡寫著:
讀者,您好!《皮囊》是我無意中產(chǎn)生的靈感寫作而成,關(guān)於我的筆名,一開始我也沒有想到,是有一次我在大街上看到有個人在一面牆上塗鴉,塗鴉只有一行字,就是這句話,我瞬間感受到了涼意,覺得作爲(wèi)一名恐怖小說作家,這個名字再適合不過了,沒有什麼特殊的含義。
沒有什麼特殊的含義。
也許對於這位作者來說,確實沒什麼特殊的含義,但是與之葛天,他感覺線索忽近忽遠,本來好像就要真相大白,卻突然出現(xiàn)了什麼塗鴉,他有一種預(yù)感,他將永遠也找不到這團亂麻的線頭了。
可是既然有了這個線索,葛天還是決定一探究竟,他的雙手抖動著敲下了一行字:請問您那塗鴉您是在哪裡看到的呢?
是的,任憑真相多麼可怖,如果你不想等到被它摧毀的那一天,就要親自去找尋他的蹤跡和軟肋。
正如我們都知道的一句話,恐怖往往來源於未知。一旦黑暗處的那雙眼睛暴露於明晃晃的太陽底下,無論它有多麼深邃和幽暗,也終將無處躲閃、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