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古經常一個人逛公園。
他是一名高中教師,教英語的,同學們都在背地裡叫他“亞歷三大”,因爲他的臉大、肚子大、屁股大。
雖說時古的職業是教師,可是他並不喜歡孩子,他和所有男人一樣,喜歡女人。
他喜歡到公園裡看一對對情侶談情說愛。
時古每天早上四點起牀備課,五點洗臉穿衣,五點半吃早飯,六點準時從家裡出發去學校,週末也不例外。
今年他帶高三。
他只有在晚上下班以後纔有時間一個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享受他獨處的時光。
這個時間是情侶們出沒的時間。
他們以爲周圍沒人,躲在一片小樹林裡你儂我儂、竊竊私語。
時古就在一旁靜靜地看。
夜色越濃,他的僞裝就越嚴密。
午夜十二點,公園裡的人都散了,時古也就走了。
今天和往常不一樣,時古所在的高中有個老師心臟病突發,死了。
早上他正在看著學生上自習,突然捂住胸口、表情痛苦,趴在了書桌上,教室裡響起一片朗朗讀書聲,沒有人注意到他。
下了自習,那個老師還是沒動,也沒說話,他坐在講臺前,僵硬地趴在桌子上,像一具屍體。
那個時候,他已經斷氣了。
整個上午時古和許多老師都去了醫院的太平間悼念他,他的臉上蒙了塊髒兮兮的白布,除了不能動,似乎和活著的時候並無兩樣。
中午的時候,所有人都回去了,只剩下那個老師的家人陪在他的身邊,時古則跟學校請了假,去了城東的公園。
天真晴啊,連一絲風都沒有。
時古和那位去世的老師關係很好,他們經常一起在學校旁邊的小飯館裡吃午飯,偶爾還會一起去看球賽。
他是唯一一個真心把時古當作朋友的同事。
這個故事裡,他不是主角,我們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暫且就稱他爲“老師甲”吧。
“老師甲”教的是語文,他對古文學有很多見解,課教的並不怎麼樣,可自認爲精通周易、擅長八卦推算。
請注意,我說的是“自認爲”。
學校裡沒有老師覺得他是個身懷絕技的人,除了時古。
老師甲經常會給時古講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據他自己說,那都是些真實案例。
老師甲說,陰間和陽間大同小異,沒什麼本質上的區別,無非是一個地方住的死人,另一個地方住的活人。
陽間有四大銀行:中國銀行、中國工商銀行、中國建設銀行和中國農業銀行。
陰間也有四大銀行:中國天地銀行、中國天堂銀行、中國兒童銀行和天地同用銀行。
陽間有買賣,有花銷,陰間同樣也有貨幣流通。
陽間哪裡都要排隊,而陰間連投胎都要排上半個月。
不管你信不信,老師甲說,他說的沒有半點虛假,因爲他曾經靈魂出竅看到過這一幕幕。
有一回,他正盤腿打坐,忽覺經脈暢通、神清氣爽,身體越來越輕,極其舒服,他睜眼看就看到了自己,他發現他的靈魂居然可以不受限制地自由飛昇,他穿過了茫茫宇宙,穿過了宇宙外面的大千世界,看到了一派繁榮景象,那裡就是人們所謂的陰間。
他見到了死去很久的母親,她正排著隊領什麼證件,母親沒有看到他,他飛過了她的肩頭。
時古那個時候問:“陰間不是在地下嗎?”
老師甲說:“不不不,你說的地下指的是地殼的下面,那裡只有滾滾的巖漿和無數的巖石,沒有其他空間。”
時古又問:“那陰間是在宇宙外面?”
老師甲說:“是啊,陰曹地府和南天門都處在同一個空間,叫第九空間,它們都在宇宙外面,宇宙外面的外面,在很遙遠很遙遠的那個時空,你們凡人根本看不到。”
時古問:“那地府和天堂是同一個地方嗎?”
老師甲說:“你又說錯啦,地府也就是陰間,是我們中國的說法,天堂那是西方的說法,不是一個轄區。”
時古說:“天上也分轄區?”
老師甲哈哈大笑起來:“天主教的基督和神父是神,佛教的釋迦摩尼也是神,此神非彼神也,你做禱告,難道佛祖能聽得見嗎?”
時古沒懂,他接著問:“基督和佛祖一樣,都存在嗎?”
“存在,他們都身處第九空間,卻和彼此相距甚遠,基督保佑著基督教信徒,而佛祖則保佑著佛教信徒。”
時古問:“他們怎麼知道自己的信徒有難呢?”
“因爲信仰啊,你信神,神就能感受到你,你不信神,你對於神來講,就也是不存在的,具體來說,你禱告的聲音,是一種能量,能夠穿透很多層空間,一直達到神所在的第九空間,那就像是一種電波,當它和第九空間的波頻震動達成一致時,神就能聽得到啦。”
老師甲瞇縫著眼睛接著講:“而佛呢,講的是持咒,也就是我們說的咒語,咒語也是一種能量,信仰越強能量就越強,佛祖就越能感受得到,所以那些和尚啊每天不停地誦經,那是因爲念的次數多了,能量就越能穿透宇宙空間,你離佛祖也就更近了。”
“人也能到達第九空間嗎?”時古問。
“當然能啊,如果你的道行夠深,你的靈魂就能離體,飛達那個神秘莫測的空間了。”
“那你見到過神嗎?不是說只有人死後才能成仙成佛?”
老師甲又哈哈笑了起來:“這你就不懂了,道家修身成仙,佛家修靈成佛,也就是說,如果你悟道,那麼將來你的身體就會飛昇成仙,如果你參禪,那麼以後你的靈魂就能修成羅漢、成佛,而你的肉身就會被徹底捨棄,塵歸塵土歸土。”
“可是不是說有很多和尚死了以後屍身不腐嗎?”
“他們即便屍身現在不腐爛,也不代表那就是佛了,他們的靈魂早就登上了極樂世界,和人身沒有絲毫瓜葛了,那些不腐之身,要不然就是保存的好,要不然就是有舍利子鎮著,所以纔不腐,並沒有什麼靈魂寄存了。”
時古“哦”了一聲,一知半解。
“那你修的是什麼呀?”
老師甲正襟危坐,“我修的是道家法術,將來那是要成仙的,和佛家不同,我的肉體和靈魂會同時修仙得道。”
教務處除了時古所有老師都把這些話當成笑話聽,只有他一個人認真地記在心裡了,他有的時候還會一遍又一遍念著六字大明咒,期望那個空間的佛能聽得到自己,保佑自己早日找到心儀的另一半。
可如今老師甲年僅四十,就一命嗚呼,倒在了講臺上。
他的死並沒有多麼轟轟烈烈,他死於心臟病突發。
神仙並不會死於心臟病。
時古在瞻仰遺體時看到老師甲的身體僵硬、膚色青白,他的肉體並沒有要飛昇成仙的跡象。
時古的外婆去世時也是這個死相,她的肢體漸漸變得僵硬,皮膚漸漸變成毫無生氣的青白色。
老師甲死的像個平凡人。
時古疑惑了,於是他請了假,中午的時候一個人跑到了城東的那家公園裡坐著發愣。
老師甲就在昨天還對他說:“時老師,我看你印堂發黑,雙目無神,最近你的時運極低,恐怕會有一些不乾淨的東西要纏上你,說不定你會有血光之災,我勸你今日裡不要出門的好。”
時古被這句話戳中了心口、如鯁在喉。
老師甲本來今天是要給時古施個法破一破的,但是就在一大早他自己就先去見了閻王。
時古一直奉他做大仙,可是還沒等到香火燃起他就自己一命嗚呼了。
昨天他說這番話的時候,他算到自己的陽壽將盡了嗎?
時古正坐在公園東北角的長椅上看樹葉。
葛天和妻子在這家公園裡邊吃漢堡邊看老虎。
他們中間只隔了一個動物園的鐵柵欄。
他們只要回頭就能看得到彼此,但是他們幾次目光交錯卻都無動於衷,因爲他們互相都不認識。
時古從來不逛動物園,可是今天他竟然鬼使神差地買了票,跟在葛天和餘琦彤的身後走過了一個又一個園區。
時古從來沒想過,獅子園裡真的會有老虎,他想起了姜昆講過的一個相聲,週日他一個人去逛動物園,然後被人潮擠到了底下,正掉在餓了一天的老虎嘴邊,差點就沒了命。於是時古的心裡就有些忌憚起來,他本來想往前靠靠,可是腳步卻不停地往後挪著,他一直在回想老師甲對他說的那句話——
時老師,我看你印堂發黑,雙目無神,最近你的時運極低,恐怕會有一些不乾淨的東西要纏上你,說不定你會有血光之災,我勸你今日裡不要出門的好。
他不但出門了,還在老虎邊上站著。
雖然此刻他對於老師甲的話不是那麼相信了,可這句話涉及到自己,他總是覺得不太吉利。
如果碰巧被這個神經兮兮的人說中了呢。
他說他將要飛身成仙,而今天,他就一命歸西了,這算不算飛昇成仙了?
餘琦彤就在離時古三米遠的欄桿邊。
她正在開心地笑著,指著籠子裡的老虎,對身邊的那個男人說:“快看啊,真的老虎哎!”
時古也往籠子裡瞟了一眼,一隻黑黃相間的老虎正側著頭在看著人羣,它的一隻眼睛很渾濁,向上翻著,眼角好像還掛著一顆大大的眼屎。
時古覺得這隻老虎應該是瞎了一隻眼,它的左眼看不見,所以只能用右眼看人,因此它才向左側著頭看人羣。
它看人的眼神很像老師甲,既神秘又恐怖。
老師甲在去世前對他說:你會有血光之災。
時古打了個寒顫,撥開人羣朝前走去了。
餘琦彤也拉著葛天順著那個方向走了。
現在時古走在了她的前面,他們只隔了一米遠。
如果時古現在回頭,他就能看見餘琦彤,她正拉著旁邊那個男人在買冰淇淋,他們的距離時近時遠,彼此卻總沒有淡出過視野。
時間是下午四點,時古並沒有如老師甲所說遇到什麼不乾淨東西,或者遭遇什麼血光之災。
至少還不是現在。
葛天和餘琦彤走出了動物園,正坐在公園裡的一處鞦韆上蕩來晃去。
時古倚在一棵柳樹上看著天,低下頭時終於發現了這對情侶,他們正嘻嘻哈哈地玩鬧著。
時古突然升起了一股子恨意,憑什麼他這麼倒黴,要有什麼血光之災,而你們卻在那裡打情罵俏,什麼煩心事都沒有。
他喘著粗氣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兩個人。
一朵烏雲不知道從哪裡飄了過來,正好擋住了明晃晃的太陽。
突然,時古看到了一個黑影,在那個女的身後一閃,不見了。
時古一驚,“嘭”地坐倒在地,他又揉了揉眼睛再去看,什麼都沒有了。
兩個人還是開心地說著什麼。
他以爲剛纔是眼花了,沒有多想,停在了原地,又惡狠狠地默默注視著兩個人,手裡捏著一把水果刀。
時間到了下午的五點十分,距離今天結束還有六個小時零五十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