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追溯到半年前。
夜很冷,風撩起了屋檐和樹杈上的積雪,羽毛似的雪花撲簌簌地飛揚起來,繞了圍牆一圈又一圈,劃出了一條不規則的弧線。
遠處亮著幾盞大紅燈籠,痛苦地在風雪中搖曳著,放佛隨時都會被吹落。
整條小路上都閃著亮晶晶的光,就像一地的碎玻璃。
那是被無數骯髒的鞋底壓實的雪。
小路一直延伸到盡頭,它的旁邊都是高高低低的房屋,有的窗戶裡透著昏暗的燈光,有的窗子黑著,像一隻居心叵測的黑色的眼珠。
我們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就找到了這戶人家。
這裡有兩扇陳舊的大鐵門,上面的紅漆已經脫落了,長滿了斑駁的鐵鏽,表面有著一個個圓鼓鼓的突起,很像爬滿了膿包的一張老人臉。
門上貼著一副對聯,紅紙黑字,在風中呼啦啦地響著。
圍牆很高,看不到裡面的情形。
一個小孩拿著根糖葫蘆跑到了圍牆前,擡起頭往上看了看,又跑開了。
一個女人頭上裹著厚厚的頭巾,胳膊上挎著一個籃子,裡面裝著幾個黑紫色的凍梨,上頭還蒙了一層薄薄的雪,她在圍牆前往腰裡掖了掖棉襖,又緊了一下腰帶,往前面走去了。
一個從外鄉來串親戚的中年女人抖了抖肩上的雪,在圍牆前從口袋裡掏出了個大紅的信封,打開它查了查裡面粉紅色的幾張紙,又心滿意足地放了回去,小心翼翼地封上了,揣回了口袋裡,她也走開了。
一輛車從圍牆前面爬過,它開得很慢、很慢,駛過的地方留下了兩行歪歪扭扭的轍印。
圍牆裡很安靜。
我們又回到了西嶺村。
秦剛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是灰白色的土牆。
他坐了起來,困惑地環顧四周,沒有一個人。
“有人嗎?”秦剛試探著喊了一句。
外面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咚咚咚。
門吱呀一聲開了,走進了一個老頭。
“醒啦?”他關切地問。
“叔?”秦剛疑惑地撓著頭。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老頭一笑,臉上堆滿了深褐色的褶子。
“我這是在您家?”秦剛睜大了眼。
“是啊。”老頭坐在了炕沿上。
火炕燒得燙人,秦剛也坐到了炕沿上,兩隻腿垂了下來。
“我怎麼會來這裡了?”他望著牆上的毛主席像問老頭。
老頭嘆了一口氣:“唉,你這孩子,一個人倒在了村口,要不是我把你接回來了,你說說,現在你不得凍死啦?”
秦剛還是呆呆地望著那幅畫像,表情木然。
“想啥呢,是不是哪兒不舒服?”老頭問。
“叔,我想她。”秦剛說。
“誰 ?”老頭問。
“琦彤。”秦剛回答。
“她死了。”老頭說。
秦剛轉過了頭,他看著老頭,一字一頓地說:“你說啥?”
“她死了。”老頭下了炕,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
現在,讓我們來仔細看看面前的這個人,他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眼窩深陷,表情呆滯,他的一隻手在額頭上來回搓著,他的手指很長、手掌寬闊,手指和手掌的連接處生著堅硬的老繭,他的腦袋後面扁平,後頸上有一顆很大很黑的痣,上面還長了一根長毛,他的手臂上青筋暴起,看上去就很有力量,徒手劈西瓜應該不在話下,他的腿也很長,腿上都是發達的肌肉,只要他稍微一擡腳,腿上的肌肉就一跳一跳的,線條很完美。
如果你不記得他是誰了,請仔細回憶我們開篇時碰到的那個人。
他曾經是個健美教練。
他深深地愛著餘琦彤,直到現在。
他和你一樣,他和你又不一樣。
他有臉、有手、有腳、有身軀,他又什麼都沒有。
他可能隨時出現在你身邊,而你卻絲毫察覺不到。
你不記得他了,他卻還記得你,只要你活著,他就能隨時找到你。
曾經,他以爲他活著的意義就在於和餘琦彤相遇、相識、相知,可現在,這個他深愛的女人居然死了。
秦剛不相信,他要自己去看看,可是他的手腳都不聽使喚了。
屋外傳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你的手腳都凍傷了,要不是我,你現在早就截肢了,更別想去找她了。”
秦剛又重新躺下了,他好像看到牆上掛著的那張人臉笑了一下。
剛纔的那個老頭披了件軍綠色的棉襖出了門。
他的手裡握了一把長柄鐵鍬,月光投射在上面,在雪地裡閃著凜冽的寒光。
秦剛聽說西嶺村出了一樁大事。
村委書記被殺了,拋屍荒野,他的腦袋被掏空了,從正面看就好像在安詳地做著美夢,可一旦把人翻過來,就看到了那血淋林的真面目。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屍體被發現的第一天,村民們就找來了村頭,大家的意見是報警,可是唯獨村頭不同意,他義正詞嚴地說:“一直以來村子裡的事情都是我做主,出了這麼大的事兒,我怎麼能不管,交給那些警察,最後肯定會不了了之。”
村委書記的老婆哭得稀里嘩啦,她見到書記屍體的第二天就病倒了,第三天居然連話都不會說了,只是一個勁地哭。
秦剛醒來的這天正是出事的第六天。
他的腳很疼,貌似之前走過了很遠的路,一直未曾歇過。
家裡陸續來了很多人,就在秦剛隔壁的那間屋子裡,好像是在開會,七嘴八舌的,很吵。
“村頭兒啊,都過去好幾天了,要不還是報警吧,不能老這麼拖著呀。”一箇中年女人不滿地說。
“就是啊,我們是依著您纔沒報警的,您不是說幾天就能查清楚嗎,這都多少天了。”響起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
“您不會是信口開河,心裡壓根就沒譜吧。”一個男人說。
終於,一個老頭哈哈的笑聲傳來了:“你們急什麼,我就是等著,等到今天,纔好問問是誰殺了人。”
“什麼意思?等什麼啊?”還是那個男人的聲音。
“今天是什麼日子?今天是書記的頭七啊,等他回來我問問他是誰殺了他不就好了嘛。”說完,又是一陣乾枯的笑聲。
大家又吵吵鬧鬧地議論開了:“村頭兒,這人死了,怎麼問啊?您不會是要問鬼吧?”
“常言道,請神容易送神難,這書記是橫死,萬一死不瞑目賴著不走了咱們不是要遭殃了?”
“書記會不會今晚回來把害死他的人親手殺了呀?”
“我這輩子就沒見過鬼,我就不信了,這東西真的存在!”
“村頭兒,您倒是說說清楚啊,這人和鬼可怎麼對話啊。”
秦剛在隔壁屏住呼吸靜靜地聽著。
村頭兒說話了:“有我在,你們就別擔心了,明天一早我就告訴你們兇手是誰。”
“您什麼意思啊。”
“我把他叫來,問問他,不就行了。”
“叫到咱們村子裡來嗎?”
村頭兒笑得更大聲了:“我要是把書記請到你家去,你還要請他吃個飯是怎麼著?”
那個人沒再答茬。
“聽說過異術麼?我叫他來他不得不來,我讓他走他必須得走,你們都想得太複雜了,這纔多大個事兒啊,都回去吧,回去吧。”村頭兒說。
“可是就憑您一個人的說法這也……”一個年輕人說。
“不可信?”村頭兒聽出了那人的意思,打斷了他。
“那這樣吧,你留下來,你們都留下來,親耳聽聽書記是咋說的,怎麼樣啊。”
房間裡鴉雀無聲。
“我信得過村頭兒,要不是您吶,我老婆的命早就沒了,我先回去了啊。”一箇中年男人說道。
“那我也先走了,小孩不懂事,別跟他一般見識啊。”一個女人說。
“就是就是,你能不能閉會嘴!唉,你們聽我說啊,前兩天我碰到了鄰村的老張,他來咱們村買我的豆腐,我就跟他說,你猜爲什麼我做的豆腐這麼嫩,那是因爲啊……”他壓低了聲音,“那是因爲,我做豆腐用的石膏啊,都是從醫院垃圾堆翻回來的,那裡頭都是蛆呀蟲子呀,所以才又嫩又香,結果那個老張哎,哇的一下就吐啦。”說完他就一個人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錢大山,這說正事呢,你能不能正經點。”一個女人沒好氣地說,聽得出來,他們的關係很親近。
村頭兒發話了:“行了,你們想見見書記的就留下,想回家睡覺的就回家,明天一早,我肯定把兇手揪出來。”
沒過多久,隔壁就安靜了。
有人推門走進了秦剛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