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東西生來就長著毛,譬如說猩猩。
有些東西只有腐壞了纔會長毛,譬如水果。
人這種生物卻不在其中任何一列。
當然,也有例外。
有一種人,他生下來渾身就長著像猩猩一樣的黑毛,科學家稱之爲返祖現象,他們也和我們一樣,講著人類的語言,跳著人類的舞蹈,寫著人類的字,幹著人類的事。
他們是活人。
有一種人,腐壞了纔會長毛,那是細菌的作用,它們滋生在了腐敗的人體內,分裂、繁殖、消亡,再分裂、再繁殖、再消亡,它們越長越多,越來越密集,當他們佔據了整個人體時,那個人看上去就會變成一個毛茸茸的怪物。
他們是死人。
你屬於哪一種人?
黃青青找來賀子怡,把洛凡身上的異常表現一五一十地給她講了一遍。
看樣子賀子怡並不認爲這是件多麼要緊的事,她把披肩長髮往後一撩,說:“呦,青青,我還以爲你兔子不吃窩邊草呢,敢情一直瞄準洛凡吶。”
“我跟你說正經的,你別轉移話題行不行。”黃青青焦急的樣子並不像是裝出來的。
賀子怡一萬個不相信:“你不會真的懷疑洛凡也中了屍毒吧?會不會是你的錯覺?”
“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能肯定,洛凡他絕對有問題。”
“那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呢,你就沒想過,萬一人家洛凡好好的,你去指著鼻子質問人家,最後可怎麼收場?就這好像……好像你一口咬定你老公出軌了,還跑到他公司大吵大鬧一通,結果呢,人家清清白白的,什麼事兒也沒有,你說尷不尷尬?”
其實,賀子怡雖然情商不高,社會閱歷也欠缺,但在考慮事情上還是頗爲周全。
她說的不錯,黃青青並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指證洛凡就是中了屍毒。
“那你再跟我去看看吧,我還是不放心。”
賀子怡想了想:“那好吧,說起來我也挺長時間沒見洛凡了,這人怎麼這麼沒有毅力,當初還要追我呢,現在倒好,一畢業連影都見不著了。”
“你真是一點兒都沒變。”黃青青笑著說。
“這才半年,有什麼可變的。”
半年,一年的一半,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對於那些生命垂危的人來說,多活一天都是上天給予的恩賜,半年,實在是遙不可及。
可對於大部分的人來講,半年,就像是白駒過隙、曇花一現那樣轉瞬即逝。
半年裡,某某外貿公司死了兩個人。
半年裡,某個人的手臂上已經長滿了密匝匝的綠毛。
黃青青故意挑了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和賀子怡一起再一次來到了洛凡家門前,初春,太陽的溫度恰到好處,讓黃青青懸在半空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所有的污穢和骯髒之物都會在陽光下無處遁形。
就算洛凡真的變成了一個半屍人,在這熾熱的陽光底下相信他也展示不出什麼能耐。
賀子怡和黃青青的心情截然不同。
她和黃青青見面時,提了滿手的水果,還特意去附近的西餅店買了點心,似乎對這次老同學間的重逢充滿了期待。
“你買這麼多吃的幹什麼呀?”黃青青問。
“不然幹聊啊。”賀子怡回道。
黃青青還想說什麼,可是剛要開口,又把到嘴邊的話給嚥下去了。
來之前,本來黃青青是主張要給洛凡打個電話的,可賀子怡卻堅持說不用,說什麼搞突擊才刺激。
她的確一點兒都沒變,還是那麼天真,還是那樣不考慮自己說話做事的後果。
這一次,黃青青直接就找到了洛凡家的門洞。
大概是老樓的關係,即便在白天,樓裡也還是光線暗淡,眼睛要適應很久才能逐漸看清周遭的事物。
樓道里的窗戶都很小,而且莫名其妙地都被木板封死了,賀子怡打開了手機自帶的手電筒,給兩個人照著腳下,艱難地爬起樓梯。
“這個樓怎麼這麼破?連個電梯都沒有的。”賀子怡問。
“好像是有規定,八層以上的樓房纔會裝電梯。”黃青青說。
“誰規定的?扯淡,市裡那個博物館才四層,人家就修了電梯。”賀子怡說得很大聲,好像是在給自己壯膽。
“那是博物館,又不是居民樓,那是個例外。”
洛凡家住頂樓。
爬上去的時候,賀子怡趴在樓梯扶手上喘了很久,纔有氣無力地去敲門。
咚咚咚。
並沒有人出來開門。
賀子怡又輕叩了三下。
咚咚咚。
門裡還是沒有動靜。
黃青青急躁起來:“你看,我就說來之前得打個電話問問吧,你偏不,這要是趕上他沒在家,咱們不是白跑一趟。”
賀子怡的臉色也變了:“不會吧,這大週末的,他一個單身大齡男青年,能去哪兒逛啊。”
“要不打個電話問問?”
賀子怡咬著嘴脣思考了一陣,突然開始用力砸起門來。
咚!咚!咚!
黃青嚇傻了,她立刻伸手去攔:“你瘋了?”
賀子怡沒理她,衝著門裡大聲嚷嚷起來:“洛凡,你單相思的女神來了,你不開門迎接啊?”
看來,洛凡是真的不在家。
黃青青撥了洛凡的電話。
回她的是一個冰冷的女人聲音:“您好,您撥打的用戶是空號,請查正後再撥。”
黃青青奇怪地盯著那行毫無規律的數字:“咦?洛凡不是這個號碼嗎?”
賀子怡也掏出了手機,撥了一遍洛凡的電話,她得到的同樣也是那句冷冰冰的回覆。
洛凡就這樣失聯了。
手機屏幕滅了,七樓沒有天窗,樓道里的窗戶被封得死死的,黃青青想看看賀子怡的表情,可是她什麼都看不清。
她只能隱約看到面前站了一個比她高一截的人。
她看不出那是個男人,還是個女人。
她們都沒說話。
忽然,那人拿著手機的手好像在空中晃了晃,她聽見那個人說了句:“手機沒電了。”
那個聲音很像賀子怡,尖尖的,細細的。
她也按了一下自己的手機開機鍵,發現自己的手機也自動關機了。
就是這麼巧,兩個人的手機同時告假休病了,她們互相看著對方,又看不清彼此。
“我的也沒電了。”黃青青說。
“你是誰?”那人突然問。
這一問,令黃青青措手不及:“什麼?”
“我怎麼覺得你的聲音不像青青。”那人說。
其實,黃青青也早就覺得,面前的這個人不像賀子怡。
她的聲音很細很柔,可那更像是男人矯揉造作捏著嗓子發出來的,他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女人。
“你是洛凡嗎?”對面的人突然問道。
黃青青的周身猛地抽搐了一下:“不,我是黃青青。”
“哦。”那人說。
“那你是洛凡嗎?”黃青青問。
對面的人也沒料到會被這麼一問,顯然也是沒了分寸,她搖了搖頭:“我是賀子怡。”
“哦。”黃青青說。
“既然洛凡不在,那我們就回去吧。”那人說。
“好,走吧。”黃青青迴應道。
兩個人就一前一後地扶著樓梯扶手往下摸。
沒了手電筒的光,樓道里的黑就更純粹了,那種藏在陽光下的黑暗才最瘮人。
一路沒話。
不知道走了多久,黑暗中響起了一個聲音:“這是第幾層了?”
“第三層吧,我不確定。”一個人回答。
“不對,這纔剛剛是第四層啊。”另一個人糾正道。
“哦哦,謝謝你啊。”第一個說話的人禮貌迴應著。
突然,空氣就像瞬間被凍住了一樣,凝固在了黑漆漆的樓道里。
除了自己跟賀子怡,還有第三個人!
那是個男人的聲音。
是誰?
這個樓裡的住戶?
還是什麼不速之客?
賀子怡在同一時刻也反應過來了這個問題,她也不動了。
“你是誰?”兩個女生中的一個問。
“我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了,咱們在前兩天不是剛剛見過面嗎。”男人說。
“你是……洛凡?”
“你們難道不是來找我的麼。”雖然看不見對方的神情,可是黃青青能感覺到,那人在笑。
“你帶手機了嗎?”聽聲音,這句話是賀子怡問的。
“我的手機落在家裡了。”洛凡說。
“那你有手電筒嗎?”賀子怡又問。
“要手電筒幹什麼?”
“我看不見你。”
“爲什麼一定要看見我呢,我能看見你就足夠了呀。”
洛凡的聲音幽幽地在樓道里迴盪著,充斥著鬼魅的邪氣,讓人不禁聯想到,此刻的他,就連聲帶上也長出了那細細絨絨的綠毛,他一說話,氣流就撩撥著那些觸手狀的絨毛,整個聲道里面就彷彿是在春風中搖曳的稻田,那些綠苗左右搖擺著,一會兒倒下,一會兒站起來,井然有序、整齊劃一。
對了,洛凡之前曾經說過,他的喉嚨很癢,就好像有無數只小蟲同時在他的嗓子眼裡面爬來爬去。
在那時他根本不會想到,這種抓心撓肝的癢正是那些綠油油的種子在他的嗓子眼裡生根發芽導致的。
人體就是這麼奇妙,人的身上可以長很多東西,它就像是一方肥沃的土地,只要有種子落地生根,就能在它的上面產出豐碩的果實。
洛凡已經不是個人了,他的身上有太多的種子生根發芽,有太多的種子開花結果。
比起友情,比起愛情,他現在最需要的是——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