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後的俊明,高大魁梧,國字臉棱角分明,顯得英氣勃發。在老家的時候,老八教了他好多字,到了陝北,他又參加了各種文化補習班,成了有點文化的人。他成了抗日軍政大學的學員,結識全國各地的同學,聽著不同的口音,他感到自己如魚得水。
俊明會講關中話,瞭解當地民風民俗,成了學校的活躍分子。他是抗大的籃球隊隊長,帶著籃球隊和各個單位比賽。好多年後,他津津樂道的就是他們和三五九旅比賽,大家赤著腳,正在活動著筋骨,準備比賽。身後有人往前擠,他看都沒看,用胳膊向後推了一下,身後的人一個趔趄,就要倒地的時候,他又將他拖起來,回頭一看,原來是脖子上掛著哨子,準備上場當教練的朱老總。俊明漲紅著臉,敬了個軍禮,不停地道歉。朱老總拍了下他的胳膊,憨厚地笑著,走上球場。
俊明一有時間就拍著籃球,到籃球場上練球。那時,延安經常遭到空襲,聽到天上嗡嗡的聲音,站在塬頭的人就會揮著手裡的旗子,對著延河川道高喊著空襲了。川道上的人馬上放下手裡的東西,跑到邊上土坎的掩體中,躲避飛機的空襲。俊明投了個三分,看著籃球滾到草叢中,那是他的摯愛,他不能讓籃球受損。看著山頭上掠過的飛機俯衝了下來,就聽見塬上的機槍對著飛機嗒嗒的射擊聲,他健步躍到草叢,撿起籃球,飛身跳進邊上的塹壕中。飛機在上面盤旋著,一邊掃射,一邊投彈。子彈嗖嗖地從他的頭頂飛過,**爆炸掀起的土浪埋了他,他將籃球壓在身下,肚子頂在籃球上,身體顫動時肚皮和籃球蹭在一起,他感到癢癢的。土浪不斷覆了過來,他感到身上越來越重,呼吸困難,他盤算著這下完了,不知道飛機有沒有離去,他憋著氣趴在溝裡。實在憋不住了,他晃動著胳膊腿,還是那麼自如,他將身上的土層慢慢抖摟掉,聽到天上沒有嗡嗡聲,才坐了起來,看著飛機轟炸騰起的煙塵,在空中慢慢消散。
抗大的學生來自全國各地,學校的文藝活動很多。節目會演的時候,毛主席和中央領導都會前來觀看,大合唱和朗誦及舞臺劇是主要的形式,有時還會來一段京劇。好多學生來到陝北,對陝西文化不太瞭解,看到舞臺上漁家女嬌美的身段,富有韻味的道白,細細柔柔的唱腔。俊明心裡不服氣,他認爲現在抗戰,需要的是血性男兒蒼涼悲壯的情懷。同學們好奇陝西的秦腔,覺得與陝北這塊地方地韻契合的應該還是秦腔和陝北民歌,就不斷慫恿俊明來一段秦腔。俊明感到自己是籃球隊隊長,唱一段戲,讓這些外地的學生領略一下陝西的戲曲,自己亦當義不容辭。他循著記憶,按照趙匡胤的氣勢,情態兼備地來了一段《下河東》,戲詞大家沒有聽懂幾句,但他嘶吼的儀態氣魄,深深地感染了大家。
抗大畢業後,俊明在地方工作了一段時間,主要是發動邊區羣衆,保障革命戰爭。後來,他又參加了著名的爺臺山戰役,成了西北野戰軍的一名連長。關中解放前期,爲了保障大部隊進攻西安,他這個關中人,被上級抽調先期潛回關中,同白區的地下黨聯繫,策應部隊進攻。四八年十一月下旬,俊明到了旬邑,上級領導給他介紹信和武器,指著炕上的衣服,讓他歇息一晚,明天一早開始行動。
清晨,俊明洗漱後,站在塬上,看著東方初升的太陽,腳下的山川在朝霞中泛著白白的霧氣,彎彎曲曲的馬路由清晰變得模糊,消失在迷霧中。他穿上棉袍,戴上棉帽,背上揹簍,順著斜坡蹲著伸著腿下山了。他不敢走大路,循著方位,走村串市,以一個藥材販子的身份向姑婆陵方向行進。好在他還是一口本地話,見到水井,即使到了冬天,依舊是舀一瓢井水咕咕地喝著,吃麪條時總要剝好幾瓣蒜放在前面,吃完還要喝上一老碗麪湯。他將介紹信縫在棉衣裡,槍放在中藥包袱裡。
夕陽西下的時候,俊明從姑婆陵後面下來了。夕陽染紅了陵下的川道,棋盤一樣的村落飄著裊裊炊煙,一切都是那麼親切。他在記憶中追尋自己離家時那派遍地蕭瑟、瘟疫橫行、哀傷嘆天的景象。離家越近,他就越惦記自己的父親,不知他是否還在人世,他在猶豫是直接到西安,還是先回一趟家。西邊的天際還有一抹白,他到了一個鎮子。好多店鋪已經打烊了,只有一家包子店還掛著汽燈,蒸籠裡冒著熱氣。不遠處的路邊,有賣涼粉和豆腐腦的擔子。俊明買了兩個豆腐菠菜和粉條做餡的包子,蹲在豆腐腦擔子前,吃著豆腐腦,就著菜包子,嘴巴嚼著,轉過頭看見前面的岔路口,向南再走十多裡地,就是自己的老家。看到天色已晚,他決定回家看看。
一輪彎月掛在清朗的夜空,皎潔的月光灑在塬上,好像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白紗。清冽的風拂著面,涼酥酥的,順著脖子沁入肩背。田野村舍就像是一幅水墨畫,不斷地在他的腳下展開。這景緻不像是粗獷蒼茫的渭北塬上,更像是江南水鄉的畫卷,少了粗放,多了清秀和靈韻。村子的狗互相呼應著吠著,讓路人感到水墨中與狗相伴的人的氣息。俊明彎著腰,將脖子縮在衣領中,壓低帽子,露出一雙眼睛,他踩著自己有點偏斜的影子,哧嗒哧嗒疾步走著。他盤算著回家看上一眼,如果父親健在,就拉拉家常,天亮以前,他必須離開老家。
進了槐樹寨的村口,看見路上沒有行人,他顛了下揹簍,順著牆角走到自家門前。他輕輕地叩了下門環,村子的狗叫著,他向四周看了下,又叩了下門環。停了一會兒,心想可能父親已經不在了,或者不在家裡。他決定再敲一次門,如果沒有人迴應,自己就走了。正當他轉過身準備邁步離開的時候,院子喀喀了兩下,喊道:“誰?”
俊明聽到父親的聲音,心裡顫動了一下,隨即有了一股從來沒有過的溫暖感。他將眼睛貼在門扇上,從門縫看到父親彎著腰,披著棉衣,從臺階上走過來。父親走了幾步,停下來對著頭門喊道:“誰?”
俊明不敢大聲迴應。老八見沒有人搭聲,準備折返回去。他又叩了門環,老八走回來,站在門背後問:“誰?”
俊明嘴貼著門縫,輕輕地說:“爸,我是俊明。”
老漢站著愣住了,晃了晃身子,揉了下眼睛,緩過神來。他走上前,隔著門縫瞧著,看見了同樣貼著門縫張望的一雙黑溜溜的眼珠。老漢拉開門閂,俊明警覺地張望著,吱溜順著門縫閃了進去,隨即關上門。老漢高興地準備大聲說話,俊明趕緊抓住他的胳膊,在他耳邊說:“爸,有話進屋說。”
看著父親彎著腰,蠟黃的臉上泛著青色,不停地咳嗽著。俊明心裡有一股悽然的感覺,他將肩上的揹簍放在櫃子邊上,回頭問父親身體咋樣?老漢說沒有啥大毛病,就是氣短,憋得慌。父親要給他做飯,俊明說自己吃過了。他怕父親詳細探問這些年的情況,就說自己在銀川幫人家做藥材生意,東家的馬車到西安去了,他自己回家看看,明天一大早還要趕回西安去。父親靠在炕沿上,抽著旱菸,疑惑地打量著他。父親說他也是這兩年纔回到家,地窯塌了,就蓋了這間廂房。俊明脫掉鞋子,半躺在炕上,父子倆在油燈火苗的映照下,隨意地扯著。
天剛泛白,啓明星還在東方閃耀。俊明一骨碌爬起身,揉著眼睛,看見朝東泛白的窗戶下面,父親手裡攥著煙鍋,吧嗒著,愣愣地盯著他。他拿起放在被子上的棉衣,看見裡面縫著介紹信的口袋被撕開了,信不見了。俊明霎時愣住了,用手不停地拍著被子,緊張地問:“信呢?”
父親不作聲,看著他焦急的樣子,他指著炕前地上的一個盆子。俊明看見盆子裡有一片好像紙狀的灰燼,他明白了,介紹信讓父親給燒了。他雙手不停地在頭上撓著,喊道:“咱十幾年沒見面,我回來看你,你咋能這樣呢?”
老漢雖然一夜沒有睡,眼睛依舊炯炯有神,他堅定地說:“你爸在外面逛蕩了一輩子,就混了個人。到老來才知道農村人還是要安分一些,雖然日子平淡困苦,倒也和和美美。你爺晃盪了一輩子,臨終時守了個我,我也不爭氣,胡成了一輩子。我現在不能再看著你也像我一樣,就知道在外面逛蕩。和你爺一輩的人,誰家不是兒孫滿堂,就咱家總是單脈相傳,族脈命懸一線。”
俊明搓著臉,唉聲嘆氣,他跳下炕,手在揹簍裡的中藥包袱裡揣摩著。父親撩起被子,提起手槍,說:“別找了,在這兒哩!”
俊明走上前,去拿手槍,父親熟練地卸下子彈,把槍還給了他。看著他瞪著眼睛,坐臥不寧的樣子,老八搖著頭,勸慰道:“北邊不行,就那幾桿破槍,咋能敵過胡長官的美式裝備。這社會還是要讀書人來治理,刨姑婆陵的黃巢不行,李自成不行,北面的我看也夠嗆!”
老八整天跟著兒子,他怕俊明跑了。後來趁著他不注意,將他的手槍也藏在茅房的草頂上。他對俊明說,三爺幾年以前走了,爲了他的事情,老人一直耿耿於懷。直到嚥氣時,還抓著他的手,交代如果俊明還在世上,讓他到自己墳頭來一下,他也就安心閉眼了。俊明想起年少時,魯莽率性所爲,也覺得對不住老人家。他買了一些香燭和紙紮,在父親的陪同下,來到三爺的墳頭,給老人家燒了紙。
俊明爸感到兒子回來了,長得一表人才,鎮上的人一直看不起他,他要帶著俊明在鎮上好好轉悠轉悠。俊明依舊在想著自己該如何脫身,對脫身後該咋辦,他又一臉茫然,他不願拋頭露面。父親說鎮上有個戲班子,在戲樓上演戲。俊明內心裡喜歡秦腔,他真不知道自己在抗大時壯著膽子,吼叫的是不是正宗的秦腔,他禁不住父親的死纏軟泡,和父親一起到了鎮上。他和父親坐在戲樓的前排,炕桌上擺著茶水。邊鼓嗒嗒響起,鎮上的人看著坐在前排的魁梧高大的俊明,猜測著他是誰。俊明爸手裡攥著水煙筒,站起來走到邊上,自豪地告訴大家,這就是自己的兒子,現在在外面做中藥生意。大家伸出大拇指,齊誇他命好。
俊明對秦腔來了興趣,他隔三岔五地到戲班子,跟著唱大淨的吼上一段《下河東》,頓感痛快過癮,酣暢淋漓,內心集聚的革命情懷有了一個噴涌的通道。他跟著學習敲邊鼓,學唱《鍘美案》中包拯的唱腔。一眨眼,到了農曆新年,父親帶著他走親訪友。站在蕭瑟蒼涼的塬上,看到四下無人,俊明就會在天地間放縱自己,吼上幾嗓子。他感到自己內心迫切地尋找組織的願望慢慢在戲文中消減著,父親正在想盡辦法澆滅自己身上的革命情懷。
過了正月十五,俊明爸開始張羅著給他定媳婦。媒人盈門,各樣水色的姑娘呈現在俊明面前。這些年壓抑隱埋在內心深處的對於女性的情懷,在他心裡迅速發酵,他很少再有出去尋找組織的衝動了。他白天在鎮上的戲班子裡,跟著師傅學戲,回家的路上,即或是蹲在茅房裡,依舊閉著眼睛,沉迷地哼唱著。他在戲裡玩味著春情的多彩和靈動,渴望得到異性的撫慰。
四九年開春,儘管全國形勢已經明朗了,封閉的塬上小鎮依舊歌舞昇平。周敘倫比俊明大六歲,在西安上完學後,加入國民黨。後來,他到胡宗南的軍官訓練營集訓,加入國軍,在潼關附近和日本人打了幾仗。抗戰結束後,他回到省黨部工作。胡宗南進攻延安的時候,抽調精幹的力量充實渭北諸縣的聯防,敘倫被調配到塬上當聯保主任。
俊明小的時候,對敘倫只有個模糊的印象。他被軟化後,他的父親覺得兒子年輕力壯,又有文化,得給他找一個職位,好將來有個出息。他思前想後,感到這十里八鄉將來有作爲的就是敘倫。於是,他找到了敘倫爸,說盡了好話,希望兒子能在敘倫麾下謀個差事。此時,北部戰局吃緊,徵收軍糧和攤派壯丁成了最難啃的骨頭,敘倫正愁手下沒有人,就答應了老八的請求。
老八回到家裡,長吁短嘆,發愁沒有錢給兒子結婚。俊明也在盼望成親,看到父親有心無力的神情,心裡也不是個滋味。這樣僵持了幾天,老八說:“你是有文化的人,得找個發揮特長的職位。我到鎮上兩家藥鋪問了一下,他們都不缺人。”
看著俊明不斷地搓著臉,他繼續說:“俊明,前堡子敘倫現在是聯保主任。他說保上人手緊,最缺少的就是能抄抄寫寫的人,不然,你先到他那裡將就一下?”
俊明心裡一顫,驀然回首,自己已經跌到敵我不分的邊緣了。他焦灼地搖著頭,好像被蠍子蜇了。
老八開始給兒子斷供,麪條沒有了,換成了玉米糊糊。看到新娘就要過門,一下又變得遙遙無期,戲班子不能再去了,鎮上人看他的眼神也是怪怪的。經過二十多天的煎熬,他答應了父親的請求,到了保上,幫助敘倫抄寫文書。敘倫問了他一些情況,疑惑地打量著他,嘿嘿地笑著。俊明感到保上的文書總是文縐縐的,夾雜著好多文言文,簡明扼要,和自己原來接觸的公文不太一樣。
鎮上的人看到俊明在保上當差了,見到老八好多了。老八更是揚眉吐氣,感到自己底氣足了,逢人便說自己的兒子。一個月後,北部山區炮聲隆隆,塬上來了好多逃難的人。西北野戰軍經過扶眉戰役,橫掃馬家軍,勢如破竹撲向咸陽。敘倫倉皇西逃,聯保解散了。俊明亮明瞭身份,被安排在縣委工作。
到了五二年,隨著鎮壓反革命運動的展開,有人舉報俊明是叛徒。他被關押了起來,地區公署的調查組來到槐樹寨,調查他的問題。詢問了好多人,也沒有發現他有變節叛變的事實,只有他沒有經過組織同意,擅自到敵聯保謀差的事實,至於他有沒有向聯保提供情報,只有敘倫清楚。最後,工作組召集貧協代表開會,徵求對俊明事件的態度。定邦說共產黨講的是事實,沒有確鑿的證據,不能隨便處理俊明。老五接著說:“俊明祖上都是再窮不過的貧農,舊社會讓他家破人亡。如果說對舊社會的仇恨,俊明家最深。他從放羊娃時,就投奔革命,革命意志不用懷疑。他在路上遺失了介紹信,接不上頭,也在情理之中。他有沒有叛變,現在沒有證據,我看等找到了敘倫,纔能有個結論。”
俊明被關押了幾個月,後來,由於沒有真憑實據,他被釋放了。組織上沒有給他安排工作,他被遣返回槐樹寨勞動,成了組織關注的重點分子。老八徹底蔫了,他再也不去鎮上,常常蹲在院子倒塌的地窯上面,看著從窯院中長上來的棗樹,愣愣地發呆,有時會莫名其妙地狂笑。隔了一年,俊明結婚了,老漢在廂房邊上搭了個簡易的窩棚,住在裡面,到了冬季就走了。
俊明躺靠在洋槐樹下面的躺椅上,叼著菸斗,手扶著玉石枕,一副老幹部落實政策的做派。定邦從澇池岸上過來,蹲在俊明前面,他抽著旱菸,瞥了一眼俊明說:“現在形勢多好!好多老幹部都落實了政策。你要抓緊時間,趕快反映自己的問題,需要我說話的,儘管吱聲。”
俊明微微挺了下身子,晃著頭,捋一捋花白的鬍鬚,笑著說:“定邦,剛解放時,你和老五幫過我,這些我都記得。共產黨講究實事求是,我想自己的問題遲早會解決的。”
定邦提起褲腿,在腿肚上摳了幾下,挪動著屁股靠近俊明。俊明偏過頭,定邦說:“我聽說大勝在蘭州轉悠,在西固城那塊碰到了敘倫。敘倫跟在他身後好長時間,好像有話要說,等大勝回過頭去找他的時候,他又掉轉頭,撒腿走開了!”俊明心裡一驚,身子挺到一半,又放了回去,他知道定邦在測試自己。他耷拉著眼皮,吹了一口煙,緩緩地說:“敘倫回來好,剛好給我證明一下,免得有人說三道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