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後半期,公糧改成了農業稅,計劃生育工作越來越緊,鄉鎮的重要性顯現了出來。鄉鎮的分工越來越細,人員越來越多,管理的手段越來越強。對農民的政治宣講和政治運動少了,鄉鎮集中精力收稅收費,爲了確?!坝媱澤黄狈駴Q”不被追責,他們動用一切手段,推進計劃生育工作的落實。
鎮上的書記姓宋,師範畢業,他在中學教了多年政治,由於學生成績優異,被抽掉到縣委辦公室寫材料,後來做了辦公室副主任。兩年前,縣委爲了充實鄉鎮力量,提高幹部素質,他被任命爲鎮上的書記。
宋書記留著分頭,穿著中山裝,上衣口袋總是插著一支水筆。他一直做文字工作,對鄉鎮工作不熟悉。他很勤力,經常加班加點,將上級的文件反覆研究,一直想在工作上出亮點出經驗。剛到鎮上的時候,鎮上的幹部午睡起來,串游在一起,商量著晚上打麻將。吃完晚飯,**大院和外面的街道上,麻將聲聲,互相呼應著。宋書記喜歡看書,聽到麻將聲,心裡就煩,他下決心整治機關作風,宣佈**工作人員不許打麻將。他讓辦公室印發文件,召開大會,宣佈誰打麻將,國家幹部的記過通報,聘用人員解聘,臨時幹部馬上走人。
剛開始一段時間,**大院裡清靜了好多,忍不住的人串搭在一起,跑到外面打麻將。宋書記正在看文件,覺得尿急,他從廁所出來,路過廚房邊上的房間,看見屋子亮著燈,窗簾拉得很嚴實。他走上臺階,貼在門縫聽了下,裡面傳來了摸麻將的聲音。他敲開們,打麻將的人愣住了,站起來垂著腦袋。他看見是廚房的大師傅帶著幾個外面的朋友在打麻將,他將辦公室主任叫過來,敲著桌子大聲說:“外面亂七八糟的人跑過來,在**打麻將,成何體統!這裡交給你了,一定要按規定處理!”
宋書記回到房間,餘怒未消,剛看了一頁文件,辦公室主任推門進來,點頭哈腰地說:“大師傅認錯了,保證以後不打麻將了。我看現在這廚師難找,就給他一次改正錯誤的機會?!彼螘浻X得自己剛來,定的第一個規矩就這樣破了,以後還怎麼管理幹部,於是指著辦公室主任的鼻子,將他訓斥了一頓。辦公室主任瞥了他一眼,臉上閃過一絲冷笑,退了出去。
清晨,**的工作人員陸續起牀,端著杯子,蹲在花圃前刷牙。洗漱完畢,大家拿著碗筷,到食堂吃飯,但見食堂大門緊閉,沒有煙火,大家不知道咋回事,開始敲著碗,找辦公室主任。辦公室主任跑過來,站在臺階上說:“廚師昨天晚上打麻將,讓宋書記逮住了。按照文件,他已經走了,吃飯的問題,等班子開會討論吧!”
宋書記夾著碗,喀喀著不緊不慢地走過來,看見大家敲著碗,問:“咋回事?”
辦公室主任走上前說:“昨天晚上,我對他說打麻將的事,沒有商量的餘地,得嚴格按照**文件執行。沒有想到那也不知會一聲,連夜捲鋪蓋走人了。”
宋書記揮著手說;“大家在街上先將就一下吧!辦公室趕緊找廚師。”
好多人出去吃早餐,沒有一會兒,又回到了**,說街上的小吃和飯店還沒有開市。辦公室主任叫開了**對面一家超市的門,招呼大家買泡麪,他對揉著眼睛,打著哈欠的店主說:“**有突發事件,不許你擅自漲價。否則就是哄擡物價?!?
店主聽說突發事件,一下子來神了,湊上去問:“啥事?”
辦公室主任神秘地應道:“保密!”
到了上午十點多鐘,**門前人來人往,好多人裝著路過,慢下腳步,伸長脖子向大院裡張望著。宋書記開了一個計劃生育的會,想到辦公室主任不知有沒有找到廚師,他出了會議室,朝廚房望了幾眼,門還是閉著。他喊來辦公室主任,問廚師找到了沒有。辦公室主任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說:“書記,我知道你急,我比你還急!民以食爲天,鎮上的幹部也不能餓肚子呀!”
宋書記問:“找個做飯的就那麼難嗎?”
主任抹著頭上的汗說:“你不知道,凡是有手藝的,都出去打工了。農村的老廚師都上了年紀了。隨便找個農村婦女過來,這些人嘴又特別刁鑽,他們會罵我的?!?
宋書記擺著手,跺著腳說:“行了!不要給我講原因,我要的就是結果。別囉唆了,快去找人!”
辦公室主任沒有辦法,跑到計生專幹的辦公室,拱著手說:“書記發火了,沒有人做飯,你得救救急!”
計生專幹是個三十多歲的女同志,在家裡也很少做飯,看到辦公室主任的窘態,她知道自己不往前走出這一步,書記肯定對自己有看法。她跟著辦公室主任來到廚房,轉了一圈,看見夾板上放著幾蒲籃壓好的面,她讓辦公室主任擇蔥,自己給大鍋里加上水,搗騰著爐頭的摁鈕,一股濃烈的柴油味飄了起來,她搗騰著,就是打不著火。她問主任這是咋回事,主任蹲在地上擇菜,用打火機點著一張紙,遞給專幹,讓她摁著摁鈕,把燃著的紙扔進去。只聽撲哧一聲,女專幹大叫了一聲,退到牆角,不斷撲打著自己的頭髮。辦公室主任看到騰起的火團,呼地站起來,隔擋在女專幹的前面。
辦公室主任看見計生專幹額頭的劉海不見了,臉上蒙了一層黑灰,好像從戰壕裡跑出來的一樣。專幹順著牆溜了回去,摸著臉嗚咽了起來。他一看事情瞞不住了,走出屋叫人,一幫子人走進屋子,將女專幹扶出來。她趕緊捂住自己的臉,感到臉上火辣辣地痛,好像去了一層皮。大家想笑又不敢笑,有人說趕緊給醫院打電話。辦公室主任交代人,將女專幹送回屋子,自己跑到辦公室打電話。剛放下電話,宋書記走進來了,嚴肅地問:“咋回事?那麼多人擠到院子裡?!?
主任將事情說了一遍。宋書記將手裡的文件摔在桌子上,抖動著手指著辦公室主任,氣憤地說了一串你,轉過身去看望女專幹。
鎮**前面的人圍成一圈,向院子裡張望著。小賣部的老闆舉著一瓶啤酒,撩起肚子上的背心,坐在臺球案子上,瞭望著**的院子??匆娨涣t人從竈房過來,裹著捂著臉的女專幹,他撓著耳朵,猜測裡面可能的故事。
宋書記走到女專幹的房前,敲著門想進去看看,女專幹愛美,她不想讓同事看到自己狼狽相,在裡面哭著,就是不開門。**門口站著幾層人,看著書記敲女專幹的門,不知發生了啥事。昨天晚上和廚師一起打麻將的在鎮上做小生意的小夥子站在人羣中間,唏噓著說:“你們看書記彎著腰,將耳朵貼在女專幹的門前的樣子,也不知道他做了啥虧心事?”
他一句話改變了大家思考的方向,給大家一個遐想的空間。
救護車鳴著喇叭駛進了**院子,女專幹用毛巾捂著臉上了車。宋書記不知道傷情的程度,愣愣地看著救護車駛去。門口看熱鬧的人盯著他憂心忡忡的樣子,印證了大家的猜想。鎮**開不了鍋,工作人員下班後紛紛走出院門,散在街邊吃午飯。到了下午,鎮上的人傳揚著**廚房的鍋竈爆炸了;又說計生專幹受傷了;宋書記敲了好長時間女專幹的房門。爲了幹好工作,女專幹平時很潑辣,得罪了不少人,農村的人將這幾件事串起來,憑藉自己的想象,編著故事。
十里八村的人聽說**的廚房爆炸了,原來有意來當廚師的人都回絕了,**的廚房一直沒有開,大家還是在外面搭夥吃飯。原來的廚師有點愣,他不服氣,將**前面的一個小店盤了下來,在門前擺了一張麻將桌,沒事的時候拉上幾個人噼裡啪啦地搓著麻將。看見宋書記在院子轉悠、出門或者進院子,他都會吆喝著,故意將麻將摔得啪啪響。宋書記看見了,覺得這小子在向自己示威,他將派出所所長叫到辦公室說:“**大門前的小店,擺了一張麻將桌,有損**的形象,趕快讓他們收了!”
派出所也在大院裡,所長派了幾個人,趕緊圍過去,將麻將桌的布撩起來,沒有發現錢,加上原來就熟,也曾一起搓過麻將,便對廚師說:“這裡是**門前,經常有領導下來檢查工作,將攤子收了!”
廚師嘿嘿著走過來說:“我們沒事的時候,自己玩玩,沒有賭錢,這也算是繁榮民間文化,還是一種體育活動。如果發現我們賭博,你們來抓人都行,沒有賭博,你們就管不著了?!?
派出所所長給書記彙報了情況,宋書記氣得直拍桌子。所長低著頭說:“這事不可操之過急,那個人也不是省油的燈,如果發現他們賭博,我們一定將他們銬起來,好好教訓一下?!?
宋書記擺著手,所長退了出來。辦公室主任拿著文件進來,他瞥了一眼主任問:“廚師找到了嗎?**這麼長時間不開火,講出去人家笑話?!?
主任站在桌子前,一副爲難的神情,他搖著頭嘆著氣說:“書記,這事越來越難辦了!不行我把我二姨找過來,先湊合一段時間?!?
宋書記彈著菸灰,將看著窗戶外面的頭轉過來,笑著說:“你也不容易,都想到了自己的二姨了,看來你已經盡力了。這事傳揚出去,人家會笑你這個主任窩囊,找不到廚師,只好用自己的姨頂上去?!?
女專幹躺在了縣醫院,剛剛燙好的劉海燒焦了,原來就稀疏,靠著描眉飾眉的眉毛沒了。她知道老公一直說她什麼都好,就是沒有眉毛,她埋頭在病牀上哭了好久。老公帶著孩子過來看她,她讓大夫將額頭的紗布往下包一下,遮住了眉毛。老公問到底是咋回事,她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他安慰著讓她好好養傷,並沒有撩開紗布看她的眉毛。
女專幹的公公是縣委副書記,她就是公公調進鎮上的,正準備提任管計劃生育的副鎮長。老公回到父母家,父親問媳婦的情況,兒子將情況說了一遍。副書記站起來,在屋子走了一會兒,埋怨地說:“這個小宋,剛下去任職,就出了這樣的事,真是能力有問題!”
宋書記交代辦公室買一些水果,他要到縣上看望計生專幹。桌子上的電話響了,他走過去,拿起電話,喂喂了幾聲,對面應道:“我還沒耳聾,聽得到!”
他一聽是縣委副書記的聲音,不敢再喊餵了,聲音溫柔地問:“書記,我就是小宋,您有什麼指示?”
副書記說:“安排一下工作,有空上來,和你聊聊!”
宋書記感到副書記不高興,分明是話中有話,他懷著忐忑的心情,坐上車子,向縣城奔去。
宋書記從縣城回來,情緒低落,他不再專注看文件了。他靠在牀上,感到自己對文件和上級的精神把握,還是到位和精準的,從具體執行的角度看,效果不是太明顯。他理不出問題的根源,最後歸結爲自己沒有鄉鎮工作經驗,有點水土不服。過了一個星期,縣委組織部來人,召開大會,宣佈了新鎮長的任命。
新鎮長姓閻,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學,在縣化肥廠做了幾年臨時工,和翠蘭的家公很熟。他後來出來自己倒賣化肥,生意紅火了好幾年。幾番折騰,他調進農業局上班,前幾年又到鄉上任副書記。閻鎮長第一次在幹部大會上講話,反覆強調鄉鎮工作要秉持手段服從效果的原則,調動一切因素,確保執行力到位。宋書記聽著,感到人家對鄉鎮幹部比較瞭解,不像自己,總侷限在文件的範疇中。
看到鎮**飯堂沒有開火,閻鎮長將辦公室主任叫過來,臭罵了一通,斥責道如果明天早上開不了飯,下午就將他的辦公室主任免了。辦公室主任出來後,擦著額頭的汗,趕緊聯繫廚師,晚上十點,新的廚師到位了。
原來的廚師是辦公室主任的親戚,這些年也撈了不少好處,辭退原來的廚師,辦公室主任打心裡有怨氣,他就是要給書記難堪,讓**的人對他有意見。第二天早上,鎮**的飯堂冒煙了,吃過早餐,閻鎮長叼著牙籤,甩著腿走出大院,看見**對面擺著檯球案子。他對邊上人交代,讓店主馬上搬走,不然就不要在這裡開店了。
吃過中午飯,鎮長打著飽嗝,辦公室主任跟在邊上,他們走出大院,看見檯球案子不見了,邊上卻有一桌麻將。他走過去問:“麻將是誰的?”
原來的廚師慢悠悠走出來,瞥了他一眼,愛搭不理地說:“咋的啦?我的!咱不賭,就是怡性。”
辦公室主任急得直使眼色,廚師裝作沒有看見,心想我一個平頭老百姓,公安都拿我沒辦法,你能咋的。鎮長抖動著手,指著他的頭說:“我給你十分鐘,趕快收掉,不然後果自負!”
閻鎮長看了一下表,笑著說:“先走了!”
時間到了,鎮長回來了,看見麻將桌還擺在那裡。他走上前,撩起上面的牀單,將麻將撒了一地,他提起邊上的凳子,三下五除二將簡易的麻將桌砸得稀巴爛。原來的廚師沒有料到這個人這麼猛,他提著棍子衝出來,辦公室主任攔住他,在耳邊不停地說:“那是鎮長,惹不起?!?
閻鎮長哈哈大笑,指著廚師呵斥道:“我在鄉鎮工作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反物。今天,只要你在我頭上舉起棍子,我立即就將你銬了,不信你就試試!”
老廚師一看這種架勢,趁著大家勸阻,放下了棍子。閻鎮長對邊上的人說:“不準他在這裡做生意,這種反物在這裡,就是**的恥辱!”
陽春三月,地氣回升,萬物復甦,隨著原野上野花盛開,鎮**拉開了春季計劃生育專項整治的大幕。鎮上召開全鎮幹部大會,村組的負責人也要參加會議。宋書記傳達了上級要求和文件精神,他就像在做一道政治試題一樣,結構規整,邏輯嚴密地從思想上認識上做了宏大的剖析,對行動上的落實提了一個框架。閻鎮長剛開始聽得十分認真,心想縣**下來的秀才就是不一樣,講起來一套一套的,他不時在筆記本上記著。到了後面,他有點不耐煩了,覺得講得太多了,關鍵還是要抓落實。他掏出香菸,辦公室主任趕緊拿來菸灰缸,放在他面前,給他點上火。
宋書記終於講完了。閻鎮長挽起袖子,掐滅菸頭,掃視了會場一圈,笑著說:“道理書記講得很清楚了,我就是按照書記的講話抓落實。鎮上的幹部全部下去,每個人包一個自然村,村組配上人,一切聽從鎮幹部的指揮。將雙女戶和超生戶的名單弄出來,鎮上領導每人一份,村上情況三天一報。每個幹部拿出解決方案和推進的時間,完不成任務的只發基本工資的一半,其他的待遇先停發,上半年完不成任務的,停發的待遇清零。看大家有沒有意見?”
說著鎮長用獵鷹一樣的眼睛巡看了一遍大家,他點上煙抽了一口,拍著桌子說:“看來大家高度統一,下來就看你們的行動了!”
塬上的人想生個男娃,那是無後不孝的道德教化的結果。農村人勞動幹活,男娃就是強壯的勞力,在以人力和畜力爲主的生產中,那又是耕作的需要。有了男娃,自己家在村子底氣就足一些,沒有人敢欺負。農村人吵架的時候,有時把不住嘴巴,一方會說對方無後。邊上的人聽了,搖著頭覺得不能那樣埋汰別人,那比罵祖宗更傷人。對方聽到了,眼眶溼溼的,憋著氣回家了,那是他的軟肋和傷痛。
在計劃生育的政策下,男娃成了稀缺資源,成了人們比對較勁的資本。家庭的男人,揹負著祖宗的期待,一生似乎就是奔著男娃來的,你可以沒有本事,也可以一事無成,但你得有個男娃。就像打麻將,你得有個位置,能夠摸牌,你這一把沒有和,只要你有牌在手,指不定下一把就是個**。生個男娃成了男人道德本能、生存本能和期望本能加付在生理本能之上的生命本能。
塬上人再也沒有父輩那樣期望生下一溜串錘錘貨的奢望了。新婚的夫妻,可以享受無忌的歡愛,頭生是個男娃的,有的人爲了省事,就做了絕育手術。頭生是個女娃的,求神拜佛,小心翼翼地生下二胎,是個男娃的,天遂人願,謝過觀音,皆大歡喜。二胎是個女娃的,全家頓時緊張起來,要麼是逃亡,在管不到的地方偷生;要麼是和鎮上的幹部周旋。
鎮上的幹部嘴上講著計劃生育是國策,他們大部分家在農村,自己的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都在計劃生育政策中打轉轉。只要他趕不回家,他們就會找上門,聲情並茂,或者搬出陳年舊賬,讓他不得不幫自己的忙。鎮上的幹部白天帶著人抓自己包村的人做手術,下了班親戚就會來到他的辦公室,或者先到他的家裡,拉上他的父母一起過來求情。萬般無奈,他硬著頭皮去找包村的同事,同事抽著煙,無奈地笑問:“你說咋辦?”一句話將他打發了回來。
閻鎮長知道了這種情況,和宋書記碰了頭,商量了一下,立即召開會議。強調理解大家,但是凡是要說情的幹部,統一到計生辦公室登記。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鎮長葫蘆裡賣的是啥藥。鎮長站起來,來回踱了幾步,拍著桌子說:“登記下來,後半段每個幹部先將自己說情的親戚朋友的事解決了。解決不了,他工資和待遇全部停發。這就是一票否決,含糊不得!”
縣上的計生機關成了焦點部門。想生男娃的農村人求爺爺告奶奶,千方百計地找到關係,有的站在街上,等著別人帶著自己去開具絕育證明的;有的焦急地盼望著生育指標。實在沒有辦法的人,下班的時候,悄悄溜進醫生的房間,帶上門,哀求醫生做手術的時候,手下留情,給他們宗族留一點念想。
生產隊的時候,大隊的婦女專幹響應國家的號召,第一個做了絕育手術。剛開始幾年,她還在田間地頭晃悠,後來她的腰慢慢蜷曲了下來,槐樹寨的人都說手術不過關??旆株牭哪且荒?,在渙散的人心中,隨著腰越來越彎曲了,對待羣衆的態度越來越好了。計劃生育運動開始後,她甚至在大隊的喇叭上開導羣衆:“計劃生育是陣風,它吹過去咱再生。”
田地裡勞動的社員,放下手中的杴把嬉笑著,他們納悶她的態度爲什麼轉變得那麼快。
覺民和橘葉結婚後,生了兩個女娃,他一直想再要一個男娃。鎮上的計生專項整治,他們一個春天都在和鎮上的幹部打轉轉,幹部帶著人將家裡的一些東西拉走了,逼著他交罰款。麥子變黃的時候,整治的**過去了,他找到熟人,居間協調,交了罰款,要回了東西。
麥子開鐮了,老五壕裡幾棵樹的杏黃了。覺民來到壕裡,不住地嘆氣。父親問:“啥事?”
覺民將計劃生育的事說了一遍,父親抹著下巴說:“上一代人生得太多了,你看村子好多家庭兄弟姐妹加起來,有十幾個,這樣真不行!地球就這麼大的地方,能養活的人就那麼多,生育計劃一下沒錯。都是上一輩人剎不住車,禍害了自己的子孫。翻過來看,農村一個家庭要有一個男娃。你們商量好了,要生就得趕快生,我估計政策會越來越緊?!?
一轉眼到了秋天,鎮上春季的計生工作成效顯著,成了全縣的典型。宋書記十分高興,他很欣賞鎮長工作的魄力。十月國慶放假回來,縣上召集鄉鎮的黨政一把手開會,一連開了三天,提出各個鄉鎮要摸清底數,將這些年農村拖欠的農業稅、果林稅和計生罰款以及其他各種稅費來一次了結,要綜合整治,精準發力,全面提升鄉鎮的執行力。
開完會,宋書記和閻鎮長回到鎮上,兩個人面對面研究了一整天。閻鎮長提出了一整套環環相扣,將幹部和工作綁定在一起的方案。宋書記抽著煙,有點擔心地問:“幹部在具體實施時會不會過火,會不會走形變樣?”
閻鎮長笑著說:“鄉鎮工作,無論是**,還是主要領導,一定要敢說敢做,雷厲風行,即使有欠妥的地方,也要頂著推下去。一旦領導瞻前顧後,謹小慎微,下面的人就會像糨糊一樣,死死地黏著你,將你變成一個球,沒有了棱角,你就得順著他們的意思走!”
宋書記想起自己到任時的情況,不住地點著頭。
全鎮的幹部大會上,閻鎮長先是把大家表揚了一番,說春季的計生整治,揭示只要大家齊心協力,多想辦法,問題總會解決的。他話鋒一轉,又講到了執行力,談到人的惰性和盤根錯節的關係親情,提出必須將壓力沉下去,大家的動力纔會泛起來。領到任務的幹部抽著煙,看著窗外,掂量著自己工作的難度,不時看著周圍同事的表情。後來,縣上又發了一份文件,強調要在綜合整治中,突出計劃生育工作長期不動搖的地位,爭取成爲全省計生先進縣。
一個月過去了,全鎮沒有達到預期的整治效果。幹部們對鎮長的那一套似乎麻木了,在互相調侃中,傳遞著某種信息,在無言的默契中,大家都在後退。好多幹部上班就下鄉了,他們聚在一起,找個隱秘的地方搓麻將,在牌場上發泄著自己的不滿。栓栓成了他們麻將桌上的???,他總是帶著一沓鈔票,自己輸了,就付現金,幹部們沒錢就記個數。幹部們嚐到了甜頭,上桌前,將口袋的錢分成幾沓,裝在不同的口袋。他們看見栓栓義氣,一個口袋的幾張錢輸完了,就開始欠賬,他總是叼著煙笑著。栓栓放得開,心態好,不像這些幹部輸上幾個錢,心裡就嘀咕著老婆回家發現了,自己該如何應對,心境亂了,牌技就差了。一個月下來,好多幹部都欠了他的錢。栓栓從來不提錢的事,只要他們有興致,依舊陪著他們天昏地暗地玩。
閻鎮長看見辦公室送來的進度表,再看看本鎮在全縣的排名,擂著桌子,大發雷霆,他要辦公室通知下午開會。過了半晌,辦公室主任過來說:“幹部們都下鄉了,好多人聯繫不上,看來只能等他們晚上回來說一聲,明天上午開會?!?
鎮長瞪著眼睛,擺著手讓主任出去。他手叉在腰上,甩著腿在屋子快步踱著,呼啦啦的褲腳扇起地上的土,成了一層煙塵,他好像走在雲上面。他推開窗戶,看著院子裡白楊樹光禿禿的樹杈,幾隻烏鴉在樹梢撲棱著,不時嘎嘎地叫著,好像在嘲笑自己。他不明白同樣的方式,工作效果咋有這麼大的差距,看到報表上大家都趴在底下,沒有一個村冒尖,他突然感到幹部們在無言地對抗著自己,他琢磨著怎麼整治他們。
辦公室主任推開門,向閻鎮長報告,大家都到齊了。閻鎮長拿著文件,嘴上叼著香菸,向前撂著腿,走進會議室。會議室熙熙攘攘,看著他走進去,大家依舊交頭接耳嬉笑著。他看了會場一遍,見大家故意低著頭,不和自己的目光對碰,他確認了自己的判斷。他將文件甩在桌子上,大聲說:“最近手氣咋樣?”
人羣頓時靜了下來,鎮長冷笑著說:“我找人到各個村摸了一遍,你們好多人根本就沒有進到村子,你們拿共產黨的錢,不給國家做事,都幹啥去了?就知道聚在一起搓著麻將,說著風涼話?!?
看見幾個人低下了頭,鎮長知道這幾個人還有一點悔悟的感覺。頭比原來仰得更高,目光更專注的,好些都是老江湖,他們會逆勢操作,將自己隱得很深。他抽了一口煙,搖著頭大聲地說:“別裝了!我沒有金剛鑽,就不會攬這瓷器活兒。有些人還有點自省,有些人的臉皮就像輪胎,扎都扎不透!”
又有幾個人低下了頭,還有幾個依舊昂著頭,灼灼的眼光告訴鎮長,自己不是那種人。
閻鎮長坐下來,拍著桌子說:“情況你們都清楚了,問題在哪裡你們比誰都明白。我告訴你們,我就要最後的結果。從現在起,財政所將每個村的任務分成三期,本週星期五下班以前,包村的幹部將應收款項的三分之一交到財政所。週一上午,我看報表,沒有完成的,就不要來上班,先在家裡待業吧!以後每隔十天,將剩下的款項交齊,收不到的,就自己墊上。這事從我做起,我做不到,這鎮長就不幹了!”
幹部們撓著頭,痛苦地互相看著,好像在問:“碰上這樣的生生領導,咋辦?”
對方似乎用眼神告訴:“沒辦法,好自爲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