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收拾完飼養室的活,習慣地蹲在自留地的坎上,看到幾隻雞旁若無人地昂著頭,抖動著冠子,咕咕叫著走進了麥田。他站起來,撿起一根樹枝,嘴裡嗚嗚喊著,將雞羣趕了出去。
吃完中午飯,放下碗,老五準備出門。孫蛋撂下碗,跑了出去,手裡拿著梭鏢走進來。他在爺爺面前來了個立正,扯了扯胸前的紅領巾,用手撩了幾下梭鏢上的紅纓子,往梭鏢上吐一點口水,憐愛地擦拭著。老五疼愛地看著孫子,看到桿頭的梭鏢,笑著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他騰地起身,揪住孫蛋的耳朵,厲聲問:“誰叫你把那東西拿出去了,你在哪裡翻出這盞鏢!”
孫蛋踮著腳,頭儘量向上伸著,扭動著變形的臉頰,喘著氣,哇哇哭叫起來,嘴裡喊著婆婆。老伴隔著廚房的窗戶,看見老頭教訓孫子,她從屋檐的牆角拿起掃把,快步走進來,用掃把拍著老五的背,嚷著叫放下手。老五用手在孫子的脖子上抽了兩下,奪過梭鏢,將頭卸了下來。孫蛋蹲在牆角,小手抹著眼淚,委屈地哭喊了起來。老五將梭鏢揣在褲兜裡,出了大門,又返回來,摸著孫子的頭說:“記住了,以後不準將家裡的東西隨便拿出去!爺爺知道你們準備六一的節目,明天我叫你宏斌爺給你做個木頭的。”
回到飼養室,馬九還沒有回來。老五端著梯子,上到飼養室後面屋檐下,向周圍看了一下,揣摩著將用玉米苞葉包好的梭鏢,藏在屋檐下檁條的間隙中。他下了梯子,站在下面從不同的方向看著屋檐下,確認沒有什麼破綻後,才猶猶豫豫搬開了梯子。他靠在麥草垛子上,看著背陰處的屋檐,遐想聯翩。
老五少年時,父母相繼離世,姐姐也出嫁了。後堡子麻娃比他小兩歲,和他情況一樣,按照輩分,老五還是麻娃遠房的舅舅。兩個無依無靠的少年和後堡子麻娃叔伯兄弟定邦玩得最好,結下了發小情誼。
四八年深秋。老五給牲口添了草料,將油燈挑得留下一顆豌豆大小的光。他正在打盹,門哐哐響了。他趕緊披上棉襖,打著哈欠,貼著門縫看見麻娃滿頭是汗,喘著粗氣,驚慌地四下張望著,村頭的狗吠著。他拉開門閂,麻娃踉蹌著撲進來,他趕緊關上門。老五揭開被子,讓麻娃暖暖身子。麻娃將被子蒙在頭上,就見老棉被隨著他的喘息一起一伏。老五知道麻娃有很多隱秘的事情,他從來不會去問。他蹲下去,在炕洞里加了幾把柴火,用燒火棍撥弄著埋在火灰裡的紅薯,撿起一隻,吹去上面的柴灰,用手拍打了幾下,又放了回去。
雞叫的時候,麻娃掀起被子,騰地坐起來,說:“舅,你這熱炕真舒坦!我得走啦!”
麻娃隨手從勒著的腰帶裡拿出一盞閃著寒光的梭鏢,遞給老五,叮囑道:“藏起來,甭給別人說!”
老五蹲下去,彎著腰,從炕洞裡刨出幾個冒著熱氣、外面黝黑裡面焦黃的紅薯,用一塊黑乎乎的粗布包起來,塞在麻娃的懷裡。關切地叮囑道:“外面天冷,拿著路上吃。”
麻娃垂著三角眼,揣在懷裡,拉開門一溜煙地走了。
過了十來天,老五在田頭收拾柴草,彎彎曲曲的田埂上走來一個人,老遠就喊老五的名字。他放下手中的柴草,站起身來,用衣袖擦了擦額頭的汗,瞇著眼睛,看到劁客胡二走了過來。
胡二扎著褲腳,腰上勒著寬寬的皮帶,肩上搭著一個沉甸甸的褡褳。老五豬羊養得好,知道豬到了什麼時候要閹掉,更知道母豬什麼時候要絕育,他和胡二相識多年,特別是在豬市上見到,都會拉著手,蹲在街邊聊上一會兒。他揮舞著腰間的手巾,將身上的土前後拍了一遍,走到田頭。胡二放下褡褳,從勒著的皮帶後面抽出煙鍋,捻上煙末,他們聊著豬羊的行情,胡二打聽著附近村子將要閹的家畜。老五說:“這兵荒馬亂的年代,養豬的人不多。聽說馬家軍和解放軍在姑婆陵後面的溝裡打起來了,解放軍把樹枝半夜屯在溝裡,趴在塬上面放槍,回回們都跑回去了。”
胡二吐了一口痰,蹲著移動著身子,頭伸過來神秘地說:“五哥,前幾天我從塬底下李家莊過,看見一家在辦喪事。村子的人說,兄弟倆割完最後一茬苜蓿,正在槽頭鍘草,忽然一陣冷風從窗戶襲來,炕頭的油燈忽閃撲棱著就滅了。從窗戶嗖地飛進一隻帶著紅纓纓的飛鏢,正正地紮在蹲在地上擩草的老大的後背上,老大後半夜就嚥氣了。”
老五心裡咯噔一驚,面上只是嗯嗯地應著。胡二磕掉了煙鍋裡的菸灰,喀喀了幾聲,吐了口痰,說:“那兄弟兩個是村子一霸,經常帶著自己的戶族欺負異姓村人。同族的人給保上報了案,縣上派了幾個人下來,帶走了那隻飄著纓纓的飛鏢。”
老五下意識地摳著鋤頭上的溼土,解開了綁在腳腕子的布帶子。胡二從褡褳中掏出飄著紅絮絮的扦子,擺弄著說:“五哥,咱也是擺弄這個的。鎮上鐵匠鋪的夥計看到我褡褳裡飄出的紅絮絮,說縣上的人拿著那隻飛鏢,讓鐵匠鋪辨認是不是他們打的。”
看著昏黃的日頭,老五嘆了一口氣,問胡二:“你說解放軍來了,這天要變了。那件事會咋個下落?”
胡二走南闖北多年,自信地答道:“北邊的人都說,解放軍專門收拾鄉下的惡霸。這件事民國**可能會查,解放軍過來了,估計不會理了。聽說縣上官府的人騎著馬向寶雞方向逃走了。”
老五回到家,趁著老婆不注意,用鐵扦在炕下面掏了一個坑,將麻娃給他的梭鏢,埋了起來,上面壓了一塊磚。來年忙罷盤炕的時候,他又將沒有了紅纓纓的黑乎乎的飛鏢,深埋在炕基中。李家老大亡身於飛鏢的事情,後來有傳說是解放軍先遣除霸便衣乾的,慢慢也就沒有人追問了。
麻娃敦實下垂的麻臉總是陰沉沉的,見到人只是嘟著臉哼哼幾聲。碰到村裡一羣人聊天,他總是蹲在邊上,抽著煙冷冷地看著。村子裡的小孩不聽話,哭鬧的時候,大人總是說,別哭了,再哭麻娃就來了。
一天,馬九的老婆揪著外孫的耳朵,正在門前用麻娃嚇唬娃。外孫是外村的,沒有聽說過麻娃,依舊哇哇地哭鬧著。外婆不斷重複地叫著麻娃,沒有想到,麻娃正從村子西頭踱著方步走過來。
老五正在飼養室前的槐樹下,用刷子刷馬後臀上的毛。
麻娃走到老九老婆的身後,那外孫撲閃著眼睛,看著站在外婆身後好似一座黑塔一樣的麻娃,抹著眼淚,趕快抽泣著息聲了。他眨麼著驚恐的眼神,撲在外婆的胯間,眼睛不住地瞥著麻娃。馬九老婆隨著孫子的眼神回過身,看見麻娃站在身後,她無趣地拉著孫子回去了。
麻娃慢吞吞地走過去,靠在槐樹上,眼睛看著不斷搖晃著向他噴氣的馬嘴,他咧著嘴巴,嘿嘿著對老五說:“你說我就那麼惡嗎?小孩哭了,都要將我搬出來。我以爲自己是個遊蕩的閒人,沒有想到還這麼有用!”
老五隔著馬屁股,應道:“原來,咱這裡人少林子多,狼羣出沒。小孩不聽話大人就說狼來了。現在人多了,沒有樹林,更沒有狼了,小孩哭鬧,總要有個東西嚇唬一下,大家就想到了你。”
麻娃淺笑著,扔掉手裡的煙,站起來走到馬後面,他用手在馬臀部拍了幾下,說:“現在的馬不如以前的,跑不起來了。”
馬抖動了一下屁股,後腿在地上飛快地刨了幾下,昂起頭一陣嘶鳴。老五說:“你看這馬見到誰會有這樣的動作,不要說小孩了,連這高覺牲畜都怕你!”
麻娃手搭在馬背上,得意揚揚地說:“舅,回川在部隊立功了。”
老五停下了手中的刷子,看著麻娃說:“啥人有啥福,娃算是給你爭光咧!”
解放以後,老五每次見到麻娃,麻娃從來不提飛鏢的事情。老五知道其中隱秘著不爲人知的事情,他料想總有一天麻娃會說起來。
農家稀罕家肥,每年夏收後,都要打掉土炕,敲碎後用架子車拉到地裡。梭鏢的事始終是老五心裡的一個結。他在廂房架起了一層土坯閣樓,乾脆將梭鏢藏在樓上的雜物中。
孫蛋跟著爺爺到集市上賣旱菸,他抽空溜到鎮上的新華書店。擡腿跨過高高的門檻,站在與他一般高的櫃檯前,嘰裡咕嚕地看著書櫃上擺著的連環畫,盯著《智取華山》和邊上的《賣花姑娘》。
過年的時候,縣城的孩子回來了,村裡的一羣孩子跟著瘋跑,想從他的嘴裡探聽一些新鮮事。他們鑽過地道,最後坐在東邊壕岸的柴堆上,聽城裡的孩子講《賣花姑娘》的電影,村裡的孩子聽得如癡如醉,用羨慕的眼神看著。
孫蛋夢想著看一場《賣花姑娘》的電影,或者找來連環畫好好地看一遍。坐在凳子上正在織毛衣的阿姨,看著他趴在櫃檯上,撲閃著稚氣的眼睛。她用扦子逐一指著,到了《賣花姑娘》,他使勁點著頭。她拿起那本書,本想讓孫蛋看看,臨接手時看到他那雙黑乎乎的手,又收了回去,她看著書後說:“八分錢!”
老五賣完了旱菸,孫蛋連拉帶扯地將爺爺推進了新華書店,指著要買那本書。他伸出手,比畫著說:“八分,不貴!”
老五扯了扯肩上的空袋子,秤盤叮噹亂響,笑著說:“書,爺不懂!要買,找你伯去。”
說著將孫蛋拉出了門。孫蛋抽泣著,依舊回頭盯著那本書。回去的路上,老五起勁地給孫子講施公斷案的故事,孫蛋的嘴一直噘著,眼淚洗去面頰上的塵土,留下兩道淚痕。晚上,躺在熱炕上,孫蛋將連環畫封面彩圖上的人物,放進聽過的故事裡,遐想著好像看了一場電影。
第二天放學後,孫蛋拿著竹竿在澇池邊上的田頭守護著莊稼。看見幾個堡子的小朋友嬉鬧追逐著,向東邊跑去,他滿腦子都是《賣花姑娘》的故事,有一種想在小夥伴中適時炫耀的衝動。他喊來毛蛋,將竹竿遞給了他,說自己要去拿書,一溜煙地跑了。
孫蛋跟著小朋友在村裡的地道里瘋跑了一陣,大家抹著額頭的汗,喘著氣匍匐在草堆上。他說自己看了《賣花姑娘》的連環畫,並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遍,摻和自己的虛構。孫蛋的記憶力特別好,爺爺給他講的施公的故事,他都會在隨想加工中講出來,這使得他在孩子堆中,有一定的凝聚力。
飼養室的燈光從門框中映到了馬路上,孫蛋的故事講完了。小夥伴還沉浸在故事中,靜靜地跟在他後面,他有了一種激動的滿足感。臨散夥的時候,大家紛紛向他借那本連環畫,他遲疑地答應了。
隨後一段時間裡,同學們不斷催促著那本連環畫。孫蛋點著頭,以各種理由搪塞著。後來,同學們一致認爲孫蛋在騙他們,他的地位直線下降。他不再和小朋友玩了,放學後一隻手拿著蒸饃,一隻手捏著醃蘿蔔,腳下放著竹竿,看護著自留地。
看著同伴們依舊嬉鬧奔跑,孫蛋遠遠地露出了無奈的傷感。一天,小朋友肩上扛著紅纓槍,分成兩派,模仿著打鬥的場面。休戰時,看到孫蛋站在田頭,兩派不約而同地圍攏過來,帶頭的根和不由分說,將他推倒在地,指著他呵斥道:“你騙人,根本就沒有《賣花姑娘》!”
孫蛋站起來,委屈地說:“有,就是找不到了,是我伯買的。”
根和嘴巴咧了一下,拍著孫蛋的肩膀,笑著說:“有膽量,明天到你家裡去找!”
孫蛋用竹竿在地上擂了幾下,瞪著眼大聲說:“等大人下地幹活的時候再說。”
他們拉了鉤,散開了。
奶奶回孃家了,家裡大人下地幹活了。根和扭推著孫蛋,魚貫而入,虛掩上大門。孫蛋一看沒有了退路,將大家帶著來到爺爺住的廂房。他們拿來凳子,將他推上土坯閣樓。藉著閣樓下微弱的燈光和屋檐下透進的日光,孫蛋搬出了一摞書,遞給下面,幾個小朋友逐本翻著。他爬到裡面,看到牆角放著一個麻布袋子,他在裡面摸索著,摸到了那盞梭鏢,看了看,甚是喜愛。聽著下面的喧鬧聲,他又放了回去。
頭門吱吱響了,孫蛋趕緊對著下面喊道:“我爺回來了!”
同學們趕緊將書遞給孫蛋,將他扶了下來。老五走進來,看著幾個小孩站在屋裡,紅撲撲的臉上冒著汗,低著頭用膽怯怪異的眼神瞥著自己。他揮著手中的掃帚,大聲說:“這些碎,不幫家裡人幹活,跑到這裡幹啥哩?”
一幫小孩呼啦一下跑開了。
二隊的隊長大省,是二省的叔伯兄弟,他父親和二省的爸是兄弟,兩家住隔壁,也是馬九的叔伯侄子。大省長得強悍,高個黑臉有量力,帶刺的言語和果敢的作爲,包裹著獨子怕被人欺負的脆弱。大省對生產隊的莊稼抓得緊,儘管喇叭上和駐隊幹部不斷催促著“批林批孔”,他依舊是按照節氣和農時,帶著社員鋤地拔草和施肥。由於乾旱,生產隊的麥苗還是稀拉黃黃的,看不到好年景,社員們開始鬆懈了。隊長不在的時候,大家坐在田埂的樹蔭下,抖著鞋裡的塵土,解開衫子,鬆開褲腰。有的抽著旱菸,有的擠弄著衣服縫隙裡的蝨子。
西邊的天宇飄著幾團火燒雲,突然掛起一陣風,枯黃的麥苗在風中搖擺著,祈求著甘露的降臨。社員們七坐八蹲地瞇著眼,看著天上的雲慢慢聚合在一起,天瞬間暗了下來。
天上飄起了毛毛雨,社員們呼啦散開回家了。大省在後面喊著,沒有人理他。他抹著臉上雨水和汗水,跟在後面跑到自家的自留地,蹲在田埂上。
老五戴著草帽,蹲在澇池邊上,他看著雨絲落在澇池激起的水花,黑油油的麥苗茂盛地拔著節,聽著雨滴打在旱菸葉子的嗒嗒聲,渾身舒坦,十分愜意,他明白如果只有自己的自留地豐收了,也不知大隊還會生出什麼碴子。回到家裡,醒民正蹲在鍋竈前和媽媽拉著家常,看著父親回來,他趕緊站起來,接過草帽,掛在門閂上。老五蹲靠在麥囤前,醒民問:“大,天下雨了,咱家的豬娃要不要賣?”
老五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耷拉著腦袋想了一會兒,緩緩地說:“這雨解不了旱情,我擔心的是今年的秋收。如果這樣的天,麥收後玉米下種都困難,別指望有好的收成了。”
醒民吧嗒著煙,看著地面,憂心地說:“昨天我到縣城辦事,到豬市上轉了一下,行情一般。”
老五接過茶缸,咕咚喝了幾口水,用衣袖擦了下嘴,無可奈何地說:“明天是禮拜,你用筐筐裝上豬娃,到監軍鎮賣了吧!”
豔陽高照,老五收拾完飼養室,他彎著腰,邁著羅圈腿,臂上挽著擔籠,後面跟著兩個孫子,來到澇池坎邊斜坡上的旱菸地。他拿起剪刀,將靠近地面又厚又黑的葉子剪下,孫子一片一片接過來堆在田頭。
大隊孫書記和會計德文,騎著自行車從馬路上經過。看見黑綠厚實的菸葉,他們下了車子,蹲了下來,摸著菸葉,對蹲在煙叢中的老五喊道:“五叔,煙種得不錯呀!忙罷拌出新煙,告訴我們一聲!”
老五從地裡走出來,摘下草帽,扇著涼,訕笑著說:“好我的書記哩!這自留地靠村子太近,家家戶戶的豬雞整天在裡面晃悠,咱又不好多說,只能種點旱菸擋一下家畜。”
孫書記對德文說:“拿幾片菸葉回去,曬乾後,咱嚐嚐純菸葉是啥味道。”
老五趕緊挑揀了一摞上好的菸葉,遞給德文,兩個孫子用不捨和不解的眼神看著。
老五將菸葉在自家門前和院子擺開。馬九走了過來,嘴裡叼著煙鍋,幫老五翻著菸葉。他湊在老五耳邊,低聲說:“五哥,德孝回來了,媒人和他二舅正在商量婚事哩。”
老五噢了一聲,依舊擺弄著手裡的菸葉。他走到飼養室門前,蹲靠在槐樹下。馬九跟在後面,蹲在邊上的土堆上,抽著煙,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老五瞇著眼,看著村頭,問:“咋樣?沒有什麼絆磕吧?”
馬九嘆了一口氣,將煙鍋在鞋幫子上磕了幾下,搖著頭說:“女方說人家和部隊的人結婚,都要到部隊隨軍,最好結完婚後,一起到部隊去。”
老五耷麼著眼睛,不緊不慢地說:“沒有這個道理,訂婚時候咱德孝就是兩個兜的,這他們也清楚。結婚隨軍,那是四個兜的待遇,再說四個兜找對象都是城裡人,起碼也是半脫了土地的教師。”
看著馬九無奈的神情,老五繼續說:“老九,給人家把道理講清楚。她爸也是明事理的人!”
馬九咳了幾下,不好意思地說:“德孝回來,帶了三十多塊錢,我昨天晚上尋思著還有一個不小的缺口。”
老五搓了下臉,脫掉老式的粗布襪子,抖摟著裡面的塵土,看見孫子正在翻著門前的菸葉,沉默了半晌,說:“醒民今天去賣豬娃了,不行我給你倒借一些。”
馬九點了下頭,唉了一聲,搖著頭,趿著鞋,撲蹋撲蹋地回家了。
晚上,社員們記完了工分,在飼養室門前,圍成一堆聊著天。老五靠在門扇上,手裡拿著一節玉米稈,習慣性地挎著,眼睛不時地望著村西頭。大隊的喇叭播放著《新聞聯播》,二省的匣子吱吱嗚嗚放著革命歌曲。
月光下,村西頭的陳智亮忽閃著走了過來。智亮四十多歲,有一個冬瓜一樣的大腦袋,額頭高起,眉骨隆起,眼眶深陷,挺直的鼻子前傾著,鼻翼寬大。他上身長,下身短,一米五左右的身高,幹起活來沒有什麼量力。
十八歲以前,智亮在甘肅平涼長大。據說是五十年代末期水電學校畢業的中專生,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回到了原籍。他是村子裡的文化人,對誰都是笑臉相迎,時常用自己的見多識廣給社員們分析目前的形勢。農閒時候,他還在家裡配製**,研究命理相學。
生產隊修水利和平整土地,智亮沒有什麼量力,總是做一些敲邊鼓的工作。渠岸田頭,大家歇息的時候,他要麼拉著女社員的手,給人家看手相;要麼給大家講形勢,總會讓大家新奇。
農家打牆蓋房,智亮總是熱心幫忙,活幹不了多少,卻可以活躍氣氛。一些人本來猶豫要不要去幫忙,遠遠看到大家圍著智亮,開心地樂著,也就加入了幫忙的行列。那濃密翹起的眉毛和深陷的不斷滾動的眼睛,顯示智亮是一個有智慧的人,掛在嘴角的笑容,更容易使他融入人羣。他用笑容包裹著智慧,挺直的大鼻子彰顯著他有能力將智慧和貼近農家的通俗融合在一起。智亮掛在嘴邊,引以爲榮的是自己在蘭州上學的時候,一個上海女同學追過他。他說自己不想到上海去,更不願吃大米,所以最後分手了。時間長了,村裡人見到他,總會開玩笑地問,上海的女同學咋樣了?智亮眼神裡瞥著不屑的光,嘴巴卻咧著,嘿嘿地笑著。
智亮蹲在樹溝坎上,聽著《新聞聯播》,對邊上的宏斌說:“宏斌,你算咱們村子的能行人。生產隊是集體的,算社會主義;自留地私人用著,算是資本主義。‘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到了咱這兒,就是讓生產隊地裡長草,將自留地裡的苗拔掉。咱們吃啥喝啥?”
宏斌不置可否地笑著。二省眨麼著眼睛,抽著旱菸,晃著頭說:“智亮,不好好幹活,整天想那些有啥用!咱農民就是種好地,管他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
老五看著村西頭,醒民騎著自行車回來了,看他蹬車的架勢,好像把豬娃賣了。他緩緩地站起來,咳著擤了下鼻涕回家了。
醒民蹲在廚房,吃著饃,喝著白開水。老五沒有進廚房的門,就問:“賣了?”
醒民擡頭應了一聲:“賣了!”
老五走進廚房,坐在柴堆中燒鍋的板凳上,看著兒子,擦了一下眼睛,問:“多錢?”
醒民說:“公豬娃四塊,母豬娃五塊五。”
說著從褲兜裡拿出捲成一沓的錢,遞給父親。老五轉過頭,對孫蛋說:“去,叫你婆進來,爺有事要商量。”
醒民媽繫著圍裙進來了,收拾著碗筷。老五說:“德孝回來了,馬九正張羅著給娃結婚,錢不夠。我想借三十塊錢給他。”
醒民媽用手拍著圍裙,嘆著氣說:“誰家都難呀!我孃家侄子童娃想買一頭豬,沒有本錢。前兩天過來借錢,我都沒有給你說。”
老五看著昏黃的燈泡,抹了下眼睛說:“馬九這是急事,把他愁得眼睛都紅了。現在買豬不是時候,告訴童娃,到時咱家母豬生豬娃,給他賒一對!”
智亮走了進來,看到醒民,說了聲先生回來了。醒民趕緊給他遞了個凳子。老五問:“吃了沒?沒吃叫你五嫂給你取個饃。”
智亮笑著擺著手,看到醒民從學校帶回來一沓報紙,他扯了過來翻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張折成小塊的報紙,打開遞給醒民,只見他用圓珠筆在上畫著圈,密密麻麻地標註著。醒民接過來,不在意地看著。智亮說:“先生,你也是讀書人,***說的社會主義的草和資本主義苗的話,那簡直就罵咱農民呢!咱們村那些人根本就不懂,我準備給毛主席寫信,談一下自己的看法。”
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孩作業本,寫了滿滿一頁紙。醒民接過來,瞄了一眼,搖著頭說:“叔,現在這形勢,農村人在勞動,外面亂著呢!聽說西邊武鬥死了不少人。你也知道,我大喜歡做一點小買賣,每一年教師集訓學習,咱都是挨批的典型。”
智亮不服氣地嘆著氣,揣著一沓報紙站起來,悻悻地說:“沒有事,回去看看!”
馬九領著德孝來到飼養室,老五在掄著料叉,給牲口拌食料。德孝剛到門口,便叫道:“五伯,我是德孝,回來忙著婚事,沒有看你,你別見外!”
老五放下料叉,瞇著眼睛看了一瞬,走過去拉著德孝的胳膊,笑著說:“長高了,白淨了好多,像個城裡人!”
德孝揣摸著拿出一包裹著塑料紙的香菸,撥開錫紙,抽出一根,遞給老五。老五說:“你知道五伯不抽菸,別浪費!”
德孝謙讓著說:“這煙外面買不到,是阿爾巴尼亞的。”
老五接過來,在昏黃的燈光下看著,捏了捏發現後面有一個軟乎乎的海綿嘴。他放在嘴上,德孝劃著火柴要點著,他擋了回去,使勁地嗅了幾下,夾在耳背上。德孝掏出一個小方塊盒子,遞給他,笑著說:“這是葡萄乾,送給您的。”
老五接過來,打開捏了一粒放在嘴裡,咬了幾下,用舌頭不停地倒騰著,要吸盡葡萄乾的味道。馬九蹲在炕前面,吧嗒抽著旱菸。老五對德孝說:“你爸不容易,你們兄弟又多,家裡負擔重。既然出去了,就得好好幹!全憑自己的本事和造化了。”
馬九咳了幾下,擡起頭說:“五哥,到部隊的事說好了,不去了!結婚的日子也定了。這段時間就得麻煩你了,不行我讓陸軍過來幫忙!”
老五從褲兜裡掏出手帕,撩開後將一沓錢遞給馬九,說:“我和醒民他媽合計了,給你倒借三十塊錢,先給娃把婚結了。”
馬九心情放鬆了,他在張羅著給兒子結婚。黃昏時分,村裡人圍在一起,德孝黃色的軍裝和紅色的領章帽徽特別醒目,給灰不塌塌的人羣添上革命的顏色。大家拉著德孝的胳膊,摸著他的軍裝,說看什麼時候下面再加兩個兜。馬九手裡夾著黑棒棒雪茄,並不使勁地抽。他手裡端著茶缸,指著裡面的茶水,自豪地炫耀道:“這煙這茶,三個堡子有幾個人品過。勞動了一天,喝一口茶,抽幾口煙,特別解乏!”
社員們用羨慕的眼神看著馬九,馬九更加神氣了。
馬九沒有文化。給兒子起名總是一件難事,又不好問別人,於是後面三個兒子依次叫陸軍、海軍和空軍。一天,他帶著兒子下地幹活,智亮開玩笑地說:“這陸海空都齊了,如果再生就是民兵了。”
馬九叼著煙鍋,緩過神來說:“如果生出來像你一樣,咱就不生了。”
老五正在墊圈。陸軍和海軍過來,說他爸讓他們過來幫忙。他知道他們個個都是好勞力,交代了幾句,就到自留地裡去了。
自留地的麥子又密又實,風吹到麥田裡,再也不能起麥浪了,密實的麥子直直地挺著。麥子的花絮衰了,開始灌漿。老五捋開麥壟,小心翼翼地走進去,摘了一顆麥穗,在手中搓了搓,吹去麥殼,撿起幾粒放在嘴裡嚼著,吐在手掌裡,用手指撥弄著端詳了一會兒,臉上堆滿了笑容。
澇池邊上的旱菸,只剩下頭上的幾片葉子,粗壯的稈子開始泛黃,也到了收穫的季節了。回到家裡,老五拍著麥囤,和覺民一起將剩下的麥子裝在口袋裡,快到囤底的時候,他說:“你把囤底上的麥子收拾一下,忙前磨成面。”
爺兒倆一起用力,將麥囤提起來。囤底鋪著的麥草中混著六六粉,浮著黑麻麻蠕動的麥甲蟲。
麥子長勢好的時候,勞作了一年的農民,期望著不久的白麪饅頭和褲帶面。收了油菜,社員們將油菜根挖掉,鬆開土晾曬幾天,再淋上水,撒上炕灰。用碾子光場的時候,總是熱火朝天,大家笑聲不斷,幹勁十足。今年天旱,隊裡麥子就像謝頂的頭髮。社員們光場的時候,總是心事重重的,人人都在盤算著今年隊上的收成和自己能夠分到的糧食。宏斌套著老黃牛,拉著碾子,吆喝著牛光著場。智亮在前面撒著炕灰,他回過頭說:“宏斌,今年就這個年景,差不多就行了。不然,現在壓得那麼瓷實,忙罷又要挖開,多費事呀!”
宏斌說:“現在費點事,糧食就乾淨了,到時收拾糧食磨面的時候就省事了。”
智亮開玩笑地說:“年饉時不是吃觀音土嗎!我看這樣的收成,麥子里加一點土,好飽人。”
宏斌揚起鞭子,喔喔地吆喝著牛。老黃牛晃著頭,溼淋淋的嘴巴拱著智亮的屁股。趕得他邁著短腿,哼哧喘著氣,快步走著,撒著灰,再也沒有時間作聲了。
德孝結婚的先一天下午,馬姓戶族的人開始搭棚盤鍋。婦女們繫著圍裙,從自己家裡端出碗筷,拿來家裡的桌子和凳子。男人們殺豬攪水,從學校借來課桌拼成餐桌。大廚周八圍著白色的圍裙,戴著白色的袖筒,手裡提著刀,嘴裡叼著煙,從村頭走了過來。見到村裡的人,他停下來,搖著頭說:“家裡一大攤事,推託再三,人家就是不答應!一定要咱出馬!”
大廚攤開手,搖著頭,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他繼續說:“這鄉里鄉親的,低頭不見擡頭見,抹不開面子。”
往前走了幾步,他又回過頭對人羣說:“誰叫這十里八鄉的人,就好咱調出的那口湯哩!”
周八坐在案頭,有兩個幫手。豬肉上案,他示範了幾下,交代幫手將豬肉按照用途分開,不時訓斥幾句。豬肉分件下鍋,在沸騰的水中抖動著,水從肉塊的縫隙翻騰上來。大廚將準備好的調料包放進鍋裡,用漏勺推壓在肉塊上面,然後,將成捆的蔥段和幹辣椒扔進鍋裡。一會兒,香氣和著蒸氣,順著屋檐升起,忙活的人用力地嗅著,知道待客開始了。
周八將糯米煮到六成熟,放在盆子裡,加上蜂蜜和紅糖,攪拌成褐紅色的糰子。他在蒸碗下面放幾粒紅棗,將米填上去,放在邊上。肉煮到八成熟,大廚用鉤子將帶著豬皮的肉塊撈起來,等到不燙的時候,用刀切成長條形的薄片,規整地排放在蒸碗裡,淋上蜂蜜,撒上紅糖。豬的內臟和豬頭肉是明天早上的涼菜。天黑了以後,戶族裡幫忙的人,圍在鍋案的周圍,看著大廚麻利地做菜,不時地咂吧著嘴脣,吞嚥著口水,想象明天開吃的情形。
幫忙的人和吃宴席人,晚上回到家,想吃點東西,家裡人會說,留著肚子,明天好好吃。
凌晨四五點,狗吠雞叫鞭炮響,老五躺在飼養室的炕上,估摸著新娘進門了。
周八坐在大鍋前,開始調湯。他先是勾了一勺子白糖,放在鍋裡,糖很快變成了褐色,用臉盆加入肉湯,再兌上開水。熬煮的時候,他不停地攪著,往湯里加著醋鹽和各種調味品。澆湯麪的臊子是豬油榨油剩下的油渣,雞蛋攤成薄餅,切成菱形小塊,韭菜和蔥花及香菜更是不可少的。面下好後,在冷水裡過一下,捋成一撮一撮,放在籠上。吃的時候,將一撮面放在碗裡,給沸騰的湯里加上菜油和葷油,撒上臊子,先舀一勺湯,將面過一下,再加上湯,就可以上桌了。
周八的澆湯麪遠近有名,最核心的工序他不許別人看到,都是一個人燒火調味。
早些年大戶人家娶親,早上是澆湯麪,中午是全席。澆湯麪講究的是汪煎稀,汪就上面的油貨和臊子漂菜一定要多,煎就是湯一定要沸騰,稀說道是要湯多面少,夾在筷頭就是一口面。
新媳婦娶進門,坐在炕上,婆家的姑嫂就會端上一盤澆湯麪。儘管新媳婦和陪來的嫂嬸也在期盼澆湯麪,但是得有些講究。吃得要文雅細氣,讓婆家人感到人家平時就是這個待遇,不能狼吞虎嚥地讓婆家人小看自己。
陪嫁過來的小侄子就沒有那麼講究了。儘管大人不停地扯拉他的胳膊,不時擰著他的脖子,眼睛瞪著,在他的耳邊叨咕著。小侄子依舊呼啦呼啦,津津有味地吸著麪條。吃了一碗,他甩掉媽媽掐在胳膊上的手,向上翻著白眼看著炕周圍的人,用衣袖擦著流下的鼻涕,端起一碗,又開始呼嚕了。媽媽看不過去,掏出手絹,給他擦著鼻涕。
馬九家裡緊巴巴的,今逢老大結婚,面子上總要過得去。天麻麻亮的時候,自己戶族的人魚貫而入,圍在湯鍋四周,他們吃的是玉米麪做的餄餎。油汪汪的湯完全讓人忽視了餄餎和壓面之間的區別,況且上年紀的人把筵席的早飯,都是叫作喝湯,並不強調吃什麼。大家先是蹲著吃,一碗接著一碗,覺得肚子脹的時候,就站起來吃,直到打著嗝不能下嚥。
有戶族年輕媳婦的幫忙,德孝媽繫著油裙,遠遠的坐在柴堆中,抹著面頰上由於熱氣燻蒸流下的眼液,無奈地看著大家狼吞虎嚥。想到新媳婦娶進門,她心裡舒坦了好多,她站起來,給幫忙的媳婦指點著。
馬九蹲在大門邊上的青石上,邊上放著冒氣的茶缸,手裡攥著黑棒棒。沒有人的時候,他忍著不敢吸。見到一羣人走進來,向他道喜,他淺淺地咂了一口煙,深深地吸進去。他端起茶缸,晃著讓大家看到裡面紅汪汪的,不是白開水,雪茄青藍色的煙順著他的鼻腔緩緩冒出。抽菸的人聞到這種醇香的味道,低下頭看著馬九毛茸茸的下巴和紫黑的嘴脣上,叼著一根黑棒棒,伸手想奪去過一下癮。他趕快伸出手,笑著將伸過來的手拍了回去。
馬九看著老大終於結婚了,他滿心歡喜。看著同族的人風急火燎地彎著腰走進自家的門,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間或聽到周八大聲喊著,要菜油拿粉條上肉丸,心裡總是隨著叫聲咯噔咯噔地亂跳。同族的小夥扛著面袋子,放在架子車上,準備要壓面,面袋子摔在架子車一瞬,好像摔在他的心上。一會兒,幾個小夥子端著簸箕,將壓好的面端了回去,他的心裡又是一陣抽搐。
戶裡的男女老少吃完澆湯餄餎,腆著肚子,慢騰騰從馬九家裡走出來,嘴脣上沾滿油水和辣椒,不停地打著飽嗝。馬九手裡舉著黑棒棒,嘟著臉,有點來氣。他喊來海軍,讓他給碗裡多加一塊麪,給他端過來。海軍端出來了,他用筷子在碗裡挑了幾下,將碗遞給海軍,說:“不要餄餎,給你媽說,要多加一點壓面,要端給你五伯。”
馬九將一碗麪遞給老五,咂吧著煙鍋,說:“五哥,今天娃結婚,我給你端一碗麪,你嚐嚐湯咋樣?”
馬九家在飼養室斜對面,吃完的人出來,向東頭的壕邊走去方便。衛姓的人正從地裡回來,見到馬姓戶裡的人,問:“咋樣?”
馬姓的人打著嗝,點著頭,豎起拇指說:“周八的湯好!”
馬九還是蹲在青石上,海軍叫他吃飯。他猶豫了,如果自己吃餄餎,村子裡的人瞧見了,會說自己摳門,捨不得吃;如果自己吃壓面,戶族的人看見了,覺得主人家吃麪,族裡人吃餄餎,又會覺得他小瞧族人。想到等一下,自己還要陪來吃上門筵席的媳婦她舅一起喝湯,自己現在空著肚子,到時吃的時候,可能會冷落客人,客人也會有意見。他對海軍說:“去,讓你媽給我弄一老碗餄餎,漂上辣子,大這胃口適合秋糧!”
馬九端著冒著熱氣的老碗,用筷子挑著,見到有人過來看他的碗,就停下筷子,臊子和一層辣子,根本看不清裡面到底是壓面還是餄餎。智亮拉著架子車從門前經過,靠在車子轅上,看著馬九嘴趴在老碗上吸著,他估計馬九吃的是餄餎,如果是壓面,按照他的性格,一定會用筷子挑得高高的,生怕別人看不到。馬九擡起頭,擦了下嘴,嘴依舊還在呼啦著,招呼著智亮。智亮看到他沒有謙讓的意思,拉起架子車,悻悻地走了。一羣男勞力下地歸來,智亮對著宏斌,也是讓別人聽,大聲說:“馬九太細發了,捨不得吃。兒子好歹也是解放軍,結婚自己還吃餄餎。”
看著大家伸過頭來笑著,智亮繼續說:“雖說咱窮得咣噹響,要是我夕娃結婚,就是砸鍋賣鐵,我也要吃上壓面。人嘛!就是要有一口硬氣,等到閉眼了,氣卻是硬的,死了也堂堂正正。”
宏斌說:“智亮,話不要說得那麼硬,大家就等著吃你們家的壓面了!”
孃家客來了,馬九陪著媳婦她舅和親家幾個重要的親戚,圍坐在院子的洋槐樹下。他神秘地從褲兜裡掏出一包外面有一層塑料紙的煙,哆嗦著撕開煙盒,從裡面抽出幾根,遞給幾個親戚,又將煙盒揣回褲兜裡,笑著說:“阿爾巴尼亞的煙,有海綿嘴。德孝團長聽說他要回家結婚,送給他的。這種煙,外面根本買不到!”
媳婦她舅和幾個親戚拿著煙,看著上面的金紙和彎彎曲曲的文字,放在鼻子下面聞聞。她舅讓邊上的外甥看是啥字,外甥用拼音拼了半晌,沒有叫出來。馬九讓海軍端來了自己用的黑黑的茶缸,對站在邊上穿著軍裝的德孝說:“去,把爐子拿過來,加上水燒著,給你舅和親戚們泡一點好茶!”
馬九接過一個粗布包,揭開取出一塊磚茶,用榔頭敲著,捏了幾塊放在茶壺裡。水開的時候,他將茶水倒在幾隻小碗裡,碰了一下炕桌的腿,褐紅的茶水在碗中蕩著,一股醇香的茶味瀰漫開來。他咂摸著黑棒棒,將頭靠近她舅,神秘地說:“她舅,這是娃從青海帶回來的磚茶,有勁解乏。特別是勞動了一天,晚上喝上幾口,很舒服。”
媳婦的弟弟端起碗,品了一下,咕嚕一下喝完了。馬九看著說:“娃,慢點!這可不是你爸那陝青末子,喝得過猛會暈的。”
中午,坐席的時候,馬九讓海軍拿來一瓶西鳳。他用袖子擦了擦,張開嘴巴,用煙和茶薰浸過褐色閃著白點的牙卡住,頭一仰,瓶蓋咔嘣開了。他將酒倒進酒壺,給她舅和幾個親戚斟上,笑著說:“她舅,娃過門了,咱就是親戚了,這酒是德孝孝敬我的。今兒個喜事,咱先喝一個!”
媳婦她舅好酒,來者不拒。到了席末,他開始有點晃。送孃家客的時候,她舅走在前面,扒著自行車的後座,拉著馬九的手,動情地說:“九哥,席好!茶好!酒更好!”
送到村口,馬九讓媳婦弟弟推來自行車,將她舅扶上去,騎馬坐在後座上。小夥屁股放在自行車坐墊上,她舅手扒著外甥的腰,馬九和海軍扶著自行車推了一把,看著自行車晃晃悠悠離開了。
待完自家的客,下來就是自己戶族的人。大家早上吃得早,一直忙活著,看著坐席的人吃得有滋有味,肚子早就咕咕叫了。馬九坐在門前的青石上,看著陸軍和老五收拾乾土,感到自己又被掏空了好多。
戶族的學生要上學,走出門的時候,兩腮撐得像兩個球,蹬著眼睛使勁地嚼著,髒兮兮的手上還拿著一個夾著肉的饅頭。有人走出來時,他看那人手裡有沒有拿著饃,更盯著褲兜,看是否鼓鼓囊囊揣著蒸饃。同族的媳婦出來的時候,凡是手裡沒有東西的,他都會笑臉迎送;凡是看到皺巴巴的手帕中,裹著夾著肥肉的蒸饃的,人家問候他,他板著臉哼一下,咳上幾聲,仰起頭向土堆上吐上一口痰。
天麻麻黑的時候,耍房的人慢慢來到馬九家。按照農村的風俗,耍房要三個晚上。馬九蹲在門前,端起茶缸,喝了口茶,耍房的人先圍著他開幾句玩笑,馬九嘿嘿地笑著。德孝走出來給大家發煙,劃著火柴點菸時,大夥吹滅了,說是要新媳婦點菸。一羣人擁著推著德孝走向新房。新媳婦低著頭,手不停地搓著衣角,德孝和媳婦也沒有太多的接觸,穿著軍裝,靦腆地瞥著媳婦。
塬上人家大多都在春節前後娶媳婦。那時下雪天冷,沒有農活,娶媳婦的人多,加上春節剛過,肉菜面已經吃了一陣子,待客時容易節省。耍房的時候,大家都是棉衣棉褲,推搡著都不會介意。荒天三月,糧食也吃得差不多了,正是難捱的時候。村民正像融化的土層,破繭的蠶蛹,冬眠醒過來的蛇蟲一樣,加上田間辛勤的勞作,人也到了該吃的時候了。塬上人家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在開春的三四月辦婚禮的。
耍房的人嘴裡叼著煙,將新媳婦擠在炕角,叼著的煙一落一舉,新媳婦劃著火柴,火苗跟著晃動的菸頭,就是點不著。耍房的人拉著新媳婦的手,對大家說:“娃沒有經驗,大家別笑,聽叔的話,按照叔說的做!”
新媳婦劃著火柴,耍房的人說:“娃聽話,用另一隻手給叔攥住,慢慢來,別急!”
新媳婦抓住晃動的煙,將火苗放在煙的下面,耍房的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閉著眼睛,迷醉地說:“舒服死了!”
大家一陣鬨笑。德孝穿著軍裝,閃著領章和帽徽,這些年沒有見過大家,說起話來夾裹著普通話,無形都是一堵保護牆。陸軍站在條櫃上,海軍靠在炕角邊,空軍趴在窗戶上,個個都像站崗放哨的紅衛兵,機警地盯著人羣,隨時準備出擊,保護新嫂子。
智亮邁著短腿,跟幾個還沒有娶上老婆的光棍走了進去。馬九向院子裡看了一眼,幾個鬧房出來的小夥子,嘴裡叼著香菸,擠眉弄眼地說著葷話,笑得前仰後合。出門時候,馬九蹲在門前黑處,用棍子在他們屁股上打了一下,他們笑著跑開了。
智亮慢吞吞走了出來,對馬九說:“老九,中間站著一個軍人,邊上還有陸海空三軍護衛,你這媳婦享受的待遇,幾個堡子從來沒有過。”
看著馬九吧嗒抽著煙不作聲,智亮蹲在他對面,閃著長長的眉毛說:“媳婦面相富態,下巴有肉,是個旺家旺夫的人。”馬九擡起頭,看著智亮眉毛下深陷咕溜的眼睛,得意地笑著。智亮又說:“看你家媳婦的身條,估計頭生是個孫子!”
馬九忽地站了起來,拉著智亮的手,對院子喊道:“陸軍,快給你叔盛一碗菜,再拿個蒸饃過來。”
馬九彎著腰,趿著鞋,踩著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嘴裡叼著煙鍋,不斷咳嗽著走進了飼養室泛著昏黃燈光的門洞。老五正在琢磨著自留地的旱菸什麼時候收割,看著馬九過來,擡起頭說:“客待得不錯,大家都說德孝娶了個好媳婦!”
馬九從褲兜裡掏出三根雪茄煙屁股,把自己煙鍋上的菸袋解下來,將裡面的煙倒在炕蓆上,撕開雪茄屁股,與自己的旱菸搗混在一起,然後又裝回菸袋裡。他靠在炕邊,捻上一鍋煙抽著,突然挺直身子說:“智亮說德孝頭生是個小子,他整天看著老書,說道應該有個理吧!”
老五瞇著眼睛,停半晌,抹著下巴說:“好嘛!人活著總要有個念想。你們家人丁旺,你也別瞎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