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清靠在炕頭的被子上,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的柿子樹。他點著一根菸,抓起櫃子上的本子,在煙霧繚繞中瞇著眼睛,似乎要鑽進本子上的稀奇古怪的符號裡面去,他知道要將自己和菜籽事件完全分開是不可能的,目前重要的就是應付大隊的詢問。兩個民兵來到志清家裡,平時大隊叫他去,都是穿著便裝的人,都會客客氣氣。看著穿著黃色軍上衣,戴著紅色袖筒的民兵,他心裡不是個滋味。志清老婆正在院子晾曬衣服,想起娃他伯這幾天異樣的神情,她似乎感到了什麼。志清推著自行車出門的時候,老婆將他送到門口。他回過頭來說:“我在公社工作多年,也經(jīng)常叫人去問話,大隊的事就你甭上心了。”
騎在自行車上,周志清慢慢地踩著踏板。他想大隊問他的問題,無非就是他曾經(jīng)主張要分掉菜籽,其他方面似乎還沒有將自己亮出來。
周志清按照自己是公社幹部的做派,將自行車靠在門前的桐樹上。他走進大門,熱情地和每一個民兵打招呼。金尚武從屋子裡走出來,冷冷地看著他。志清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金絲猴香菸,用長長的指甲撥開上面的銀色的錫紙,將煙盒的屁股在手掌裡彈了幾下,開口處即刻彈出了幾根長短不一的香菸。他抽出煙派給大家,遞給金尚武的時候,他在空中停了好長時間。金尚武想到志清在公社多年,和這一茬幹部都有廣泛的交情,自己大哥的女兒又許配給了志清的兒子,這兩年自己家裡的自留地澆地,人家從來沒有收過錢,而且現(xiàn)在就是一點情況,沒有必要將關係弄僵。他猶豫地接過香菸,其他民兵也接過香菸,志清給他們點著。周志清靠在桐樹幹上,噴著煙霧,看了周圍的民兵一眼,搖著頭說:“我這個段長好歹也是公社和寶雞峽罐區(qū)商量著定下來的,在公社管了多年的人,沒有想到三護隊出了情況。我十分自責,感到自己辜負了組織上的期望。”
金尚武聽到段長的來歷和周志清管人的經(jīng)歷,心裡鬆弛了好多,再聽到自責和組織,完全就是大領導的來頭。他臉上露出了笑容,只有小軍愣愣地站在邊上,看著志清自認爲得意的表演。志清彈著菸灰,嘆了口氣說:“現(xiàn)在隊上的人心有點散,我看到隊員們盯著幾袋子菜籽,眼睛發(fā)亮。我心裡有點操心,想探知他們的想法,就在閒聊中說乾脆分掉菜籽,主要是想弄清他們的底細。”
金尚武走到周志清身邊,拍了下他的肩膀。周志清知道自己的策略對了,便繼續(xù)說:“知道了他們的想法,我專門開會,強調(diào)菜籽是隊上的財物,隊員不要有想法。交代老五要看護好菜籽。”
志清扔掉了菸屁股,搖著頭說:“現(xiàn)在這社會,人心不古,你看到他平時老老實實的,真不知道他心裡是咋想的?更不知道他背後會做什麼!”
小軍看不下去了,走過來,大聲問:“分菜籽的事,老五是啥態(tài)度?”
周志清愣愣地看著小軍,他給大家派煙,心裡想小軍是老五的侄子,他將老五從他們中分出來,單獨提問,就說明老五講的肯定和其他隊員說的不一樣。那兩個隊員說自己提出分菜籽,老五的說法要麼說沒有聽到,要麼就是自己不清楚。他抽了一口煙,擡頭望了一眼天空,慢慢地說:“老五正直性硬,他不知道分菜籽這回事。”
金尚武笑著看著小軍。志清知道自己答對了。
周志清本來想去看望一下老五,看著這樣的氣氛,他怕自己的表演弄巧成拙,露出破綻。他又想到如果自己去見老五一面,回去在村子裡說道一番,就會顯得自己仁義。如果再到老五家走一趟,那就會將自己從菜籽事件中抽出來,免得大家的猜想和懷疑。他看著金尚武心情不錯,便說:“尚武,我五叔在隊裡幹活沒得說,精到細緻得很。出了這件事,我心情一直不好,總覺得虧欠了五叔。前幾天我騎自行車來大隊,想看望老五一下,又怕給你們添亂,走到半道又回去了。你看現(xiàn)在是否方便,讓我看望一下老五,畢竟大家一個村子,又在三護隊幹了兩年多。”
這番話,既彰顯了周志清的仁義,又是他投石探試的一招。讓他見面,說明老五基本上過關了,不讓他見面,就說明老五尚在懷疑之中。金尚武看了小軍一眼,咧著嘴說:“說幾句話,不要提菜籽的事!”
周志清跟著一個民兵來到廂房,推開門,看見老五閉著眼睛,瘦骨嶙峋地躺在炕上,炕上堆滿了麥草。他走過去拉著老五的手,歉疚地說:“五叔,我來看你了!”
老五瞇起眼睛,攥著志清的手,顫動了幾下,內(nèi)疚地用虛弱的聲調(diào)說:“志清,菜籽沒有看好,讓你難做了!五叔這一折騰,身體不行了,三護隊我是不能再去了,你另外找人吧!”
志清擠麼著眼睛,弄出了幾滴淚水,不知是對自己籌劃的事情感到愧疚,還是對老五身陷牢獄還堅守著他們之間的約定而感激。他沒有擦臉頰上的淚,直到走出屋子,大家都看清了他臉上的淚珠,他才依依不捨地抹了一下。他指著那間屋子,對金尚武大聲說:“老五不容易,你們儘量關照一下他!”
老五在屋子裡聽到了,喀喀了幾下。快出門的時候,周志清看著金尚武,嘆著氣說:“尚武,經(jīng)過這麼多年的基層鍛鍊,你已經(jīng)很成熟了。我看經(jīng)過這件事的折騰,估計我這段長是當不了啦!到時我給公社和寶雞峽說一聲,由你來接替我這個位置,這樣我也就放心了!”
聽了這番話,金尚武高興得從門房走出來。他掏出煙,遞給志清一根,親熱地聊著天,一直將他送到大隊部門口。
周志清十分滿意自己的表演。回到家裡,他放下自行車,拿起一個蒸饃,夾上油潑辣子,吃著走出家門。來到四隊的飼養(yǎng)室門前,他將自己到大隊看望老五和請求大隊關照老五的事說了一遍,一副仁義君子的神態(tài)。隊裡的社員都感到志清會做人,神情中流露出敬佩。他感到了力量,循著後堡子的人羣,將自己的事情說道了一遍,他頓時感到輕鬆了好多。從老五家門口經(jīng)過的時候,他看見二隊飼養(yǎng)室前槐樹下蹲著一堆人,他朝大家揮了下手。智亮站起來,問:“到哪兒去?”
志清搖著頭,大聲說:“你看我五叔出了這麼大的事,咱於情於理都得過來看看嘛!”
老五出事後,醒民第一反應就是周志清那一雙賊娃子眼。想起菜籽的事情,那雙眼睛就在自己的腦海晃動。他蹲在院子裡,正在給那部舊自行車補後面的內(nèi)胎,他將淡紅色的胎放在腿上,用鐵銼打磨上面。周志清晃著腦袋走了進來,問:“忙著呢?”
醒民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嗯了一聲。志清將自己到大隊看望老五的事情說了一遍,顯露出一副關心體恤的情態(tài)。醒民感到志清的嫌疑越來越大了,他納悶有的人內(nèi)心和行爲剛好相反,在人前違心的表演又做得惟妙惟肖。聽著他的說道,醒民依舊哼哼地應著。志清搖著頭說:“五叔晚上睡在精炕上,連個席子都沒有。你趕緊給你大送鋪蓋過去,晚上好有個遮蓋。”
醒民停下了手中的活,淡淡地說:“我替我大謝謝領導的關心。我大就是不要鋪蓋,他說有了鋪蓋,就說明自己被關押起來了,沒有鋪蓋,那就是叫去問問話。他不願長期住在那裡,畢竟不是自己家裡。”
周志清無趣地嘻哈了幾句,悻悻地離開了。
鎮(zhèn)上有集市,周志清蹲在雜糕肉鍋前,吃了一碗漂著韭菜泛著厚厚一層辣子的雜糕肉。他舔一下嘴角紅紅的辣子油,愜意地抽了一根菸,想到那家院子裡的老五,他感到戲還得演下去。他一毛錢買了兩根麻花,用麻繩綁好,掛在自行車頭上。熟人看見他車頭晃動著的麻花,便問:“去走親戚?”
周志清駐足,笑著說:“老五出了這麼大的事情,自己到集上跟會,自家的老人顧不得。想到的還是老五,這不給他買兩根麻花送過去!”
熟人打量著志清,笑著表揚著他的人品。到了大隊部,周志清下了自行車,看著趕集回來的人流,他推著自行車上了西邊的坡,逢人就說去看望老五。
醒民媽從那家院子回來,心情不錯,好多事情她似乎想開了。她交代覺民,拉了兩袋子小麥,磨面的時候,將上層的精白麪單另盛出來。她又從櫃子裡拿出錢,讓醒民到集市上買了一罈子菜油和一點肉。她和桂琴每天變著法子做好吃的,交代家裡人給老漢送過去。民兵接過籠籠,撩開上面白色的紗布,看著泛著黃色菜油的花捲,再瞧著老碗裡筋道光潤的涼麪和上面的韭菜蒜水,不停地嚥著口水。
金尚武家裡很窮,他經(jīng)常手裡攥著一塊黃拉拉的玉米塌塌,拿著一根大蔥,一口蔥一口塌塌地吃著。他蹲在門房的檐頭下,看見孫蛋提著飄著香氣的籠籠,他停住了嘴巴的嚼咀,愣愣地看著他走進屋子。他嚥了下口水,打了一個嗝,沒有料到翻上來的竟是粗粗的泛著酸味的玉米塌塌,他趕緊吞嚥了幾下唾沫,閉著氣將酸水糊糊重新送進了胃裡。狼吞虎嚥有兩種情況,一是好不容易碰到心儀已久的美食,香氣撩人,食慾大振,想在過癮的同時,多吃一些;另一種情況就是口腔拒絕著,感到難以下嚥,肚子又餓得咕咕叫,爲了打發(fā)肚子,也爲了平息口腔與肚子的抗議,只好從口腔過一下,直接送進肚子裡。
醒民媽和桂琴蒸饃,包了十幾個豬肉豆腐和菠菜餡的包子。出籠後白嘟嘟的,皮薄薄的,開口的地方滲著黃黃的油汁,熱氣混雜著濃烈的肉香味。孫蛋和毛蛋站在跟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包子,吸啦吸啦地抹著口水。婆婆拿來兩個碗,用筷子夾著包子,每一個碗裡放了一個,讓他們端到外面去吃。回到廚房,看見籠籠已經(jīng)拾掇好了,上面蓋著紗布,孫蛋提著籠籠,去給爺爺送飯。下地回來的幾個村民,嗅到了香味,用鼻子呼哧呼哧地吸著,最後將目光鎖定在冒著熱氣的籠籠上。便放下鋤頭,笑著問:“幹啥去?”
孫蛋手護著籠籠,撲閃著眼睛說:“給我爺送飯去。”
幾個村民柱著鋤頭,撓著頭,納悶著自語道:“這老五省吃儉用了一輩子,咋的進了學習班,就開通了!”
金尚武吃了兩片紅芋,接過民兵遞過來的水,咕咚咕咚喝了幾口,他不停地反胃,就感到胃裡的酸水直往喉嚨裡衝。他蹲在地上感到氣短,反胃更厲害了,他站起來,靠在桐樹幹上,閉著眼睛憋著氣,試圖將腸胃的反抗壓回去。孫蛋敲門,一個民兵開了門,對金尚武說:“老五孫子來送飯。”
孫蛋嘟著嘴,碎步走過來,一股香氣飄過來,金尚武松開了憋著的氣,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冒著熱氣的籃子。孫蛋原來和其他小孩一樣,見到金尚武就躲開。爺爺出事以後,他感到父親的單薄和無力,突然覺得自己一夜間長大了。他不再害怕金尚武了,有時還會用挑釁的眼光盯著他。
一個民兵陪著孫蛋走進屋子。老五挺起身,看著那個民兵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籃子,他撩起上面的紗布,撿起一個包子遞給那個民兵。那個民兵喜形於色,咬了一口包子,津津有味地嚼著,邁著腿剛跨出了門檻,就見金尚武入神地看著他,不斷地嚥著口水,嘴脣噗喋著。他嘴巴停住了,金尚武輕輕地揮了下手,招呼著民兵一起走到後院。民兵依依不捨地將咬了一口的包子遞過去,金尚武不顧自己的尊嚴和形象,將包子塞進嘴裡,喘著氣,大口嚼著。看著沾滿油汁的手,他噗喋著嘴巴,後悔自己沒有慢慢吃。一個飽嗝上來了,他感到口腔裡纏繞著香味。他點著一根菸抽著,期望再來一個飽嗝,好讓自己再回味一下包子的幽香。
醒民和覺民騎著自行車,按著提示,在東部扇形的區(qū)域內(nèi)尋找著丟失的菜籽。兄弟倆在家裡分析,四口袋菜籽,要說私人拉到市場上去賣,沒有人會買這麼多菜籽,分散著賣,風險太高。最後,他們覺得拉到油坊壓榨的可能性比較大,好在十里八鄉(xiāng)的油坊都是大隊開設的,只要問人就會找到地方。
出發(fā)前,醒民在上衣口袋裝了一包金絲猴香菸。每到一間油坊,他先前後看上幾遍,看是否有整整四口袋菜籽蹾在牆角,他知道口袋的大小顏色和用料。他問師傅一口袋菜籽能榨出多少油,按照測算估計如果已經(jīng)榨油了,大概是個什麼分量。他看著牆根的空口袋,覺得大小顏色差不多,就上去提起來,抖著翻看一下。看了幾遍,他心裡有譜了,看到油坊師傅空閒的時候,醒民就會遞上香菸,詢問最近有沒有拉了四口袋菜籽來榨油的。如果和師傅談得投機,他就會將父親與菜籽的事情說一遍,在得到同情的時候,看師傅是否有找尋菜籽的好辦法。油坊師傅回過頭,看了一眼油槽裡汩汩涌出的油流,說:“現(xiàn)在這油坊都是公家的,榨油的人也都是掙個工分。如果偷菜籽的人確實運到了油坊,而且油坊的人沒有和偷菜籽的串通在一起,找起來不是很難!”
醒民和師傅聊了附近油坊的分佈,師傅的爲人等相關情況。他的心裡有了譜。
回到家裡,醒民和覺民將瞭解的情況湊了一下,感到找到菜籽不再是幻想。第二天天剛麻麻亮,醒民就騎著自行車出發(fā)了。看著渠岸上滿目的野花,墜著晨露的青草,他預感到今天肯定有收穫。來到一個村子的油坊,社員們慢吞吞地走出大門,抄抄著手,來到飼養(yǎng)室門前,等待隊長派工。有的社員牽出牲口,準備著農(nóng)具,張羅著將牲口套進去。油坊就在飼養(yǎng)室邊上,黑門緊閉,門扇上的毛主席畫像依稀看見。看到社員們下地了,他推著自行車走過去,和飼養(yǎng)員聊了起來,原來飼養(yǎng)員的姨家就在槐樹寨。醒民遞過一根菸,笑著問:“你姨家貴姓?”
飼養(yǎng)員隨口答道:“姓周,在你們四隊。”
醒民即刻緊張了起來,腦子裡又閃現(xiàn)著志清那張臉。他又問:“那你表兄弟叫啥名字?”
飼養(yǎng)員擺著手,笑著說:“他是你們那一塊的名人!”
醒民想志清是段長,一個公社澆地都是他說了算,他當然算名人了。飼養(yǎng)員用手捏著鼻子,噴了幾下,站起來將手上的鼻涕抹在樹幹上,回過頭來笑著說:“就是周定邦,窮得就等著救濟糧。”
醒民鬆了一口氣,嘿嘿地笑了。
醒民講了菜籽的事情,又講了定邦與父親的交情,講了他被叫到大隊和金尚武吵架的事情。飼養(yǎng)員笑得前仰後合,直誇表兄有才。油坊的師傅揉著眼,來到門前,開了鎖匙,伸著雙臂向上舉著,來了一個哈欠。飼養(yǎng)員將他叫過來,給他介紹了醒民,並將他的來意說了一遍。油坊師傅上下打量著醒民,帶著他來到後院的庫房,指著牆角四口袋菜籽,隨意地說:“你看是不是?一個星期前,也是剛開門,那人就在門口等著,放下菜籽就匆匆走了。”
醒民走過去,上下打量了一陣子,摸著自家的那個粗毛黑口袋,他有點激動,沒有想到這麼容易就找到菜籽了。他走出屋子,趕緊給師傅發(fā)煙,又將菜籽的事情說了一遍。師傅聽得愣愣的,不停地點著頭。他和師傅走出了油坊的門,蹲在門前,他詢問著送菜籽的人的年齡、身高和體貌特徵。師傅撓著頭,模糊迴應著,最後他站起來興奮地說:“三角眼,臉色蠟黃,頭髮好像毛氈一樣,有點黃,卷在頭上。”
醒民根據(jù)這幾樣特徵,將槐樹寨這個年齡段的人在頭腦裡過了一遍,懷疑對象進入了自己的視野。看到飼養(yǎng)員走過來,他趕緊起來招呼,他握著油坊師傅的手說:“這菜籽就是賊贓,送菜籽的人就是賊娃子。這幾口袋菜籽千萬不能動,更不能讓人拉走,我們公社或者公安的同志很快就會過來,你們幫著守好了!”
醒民也是中年人了,他像小孩一樣踩著自行車,飛馳在回家的路上。看見媽媽正在曬醋糟,他走過去,蹲在媽媽對面,用搟杖攪撥著席子上的醋糟,笑著說:“媽,三戶隊的菜籽我找到了,就在東邊那家油坊!”
媽媽站起來,摘下頭頂上的帕帕,擦著眼睛,鬆了一口氣說:“這下你大有救了!頂神真準,我得抽時間給神還個願。”
醒民低聲叮囑道:“這事先不要聲張,我和覺民晚上商量一下,看下一步咋辦。”
送飯的時候,醒民騎著自行車,孫蛋坐在後面提著籃子。到了那家院子,他叫孫蛋在門前看著自行車,他提著籃子來到屋子。老五的胳膊恢復得不錯,精神慢慢地好了起來。看著父親端著老碗,吃著涼麪,醒民俯下身子,在他的耳朵悄悄說:“大,菜籽我找到了,在東面那家油坊。”
老五停了一下,噢了一聲,吃完麪條,默然地看著窗外,他抹了一下鬍子拉碴的下巴,沉默了好久,低聲緩緩地問:“估計是誰偷的?”
醒民搖著頭,朝窗外看了一眼,探過頭輕聲說:“拿不準,周志清的可能性比較大。”
老五抖動了一下,看著醒民,搖著頭說:“我不信,怎麼會是他呢?”
看著民兵在門外晃動,醒民叮囑父親先不要聲張。
吃完晚飯,孫蛋和毛蛋到外面玩了,兄弟倆來到媽媽屋子。他們將情況合計了一番,又進行了一番分析,覺民說:“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報告大隊,讓大隊派人去核實!”
醒民抽著煙,搖著頭說:“你看金尚武那做派,恨不得馬上將菜籽的髒水潑在大身上。他肯定會問菜籽在哪裡,別人不知道,爲什麼就你們知道,而且油坊對送菜籽的人也只有模糊的印象。”
兄弟兩個沒有了主意,沉默了半晌,覺民又說:“那就讓別人報告大隊。”
醒民還是搖搖頭,他吐了一口煙,彈著菸灰,瞥了一眼覺民,搖著頭說:“周志清在公社人脈很廣,好多人關鍵的時候都會保他。金尚武在社員面前耀武揚威,在公社裡他就是個嘍囉,關鍵時候還得聽公社的。這些人都靠不住,咱們得想別的門道。”
覺民蹲在地上,撓著腿肚子,長長嘆了一口氣,突然拍了一下腦袋,將屁股向哥哥身邊挪動了幾下,笑著說:“那王新不是你中學的同學嗎!我聽說他現(xiàn)在是縣公安局局長,公安都得聽他的。”
醒民抽著煙,陷入了沉思。自己原來初中和高中的同學,好些人都在**工作,一些人也有了一官半職。每次聽到同學高就,他都是淡然一笑。他明白每一個人的條件不同,最後的職業(yè)和發(fā)展情況也會不同,他心靜如水,既沒有羨慕,也沒有嫉妒。他雖然是個普通的教師,心裡卻始終有一股氣,即使自己每年暑期教師集訓時被人任意挼擺,他都堅守著不求人的理念。現(xiàn)在父親被關了起來,他要想解開這個套子,看來只有硬著頭皮上門求人了。
天剛亮,醒民從門背後提來打氣筒,給自行車打滿氣,安好氣門芯,踮起腳,身子在車子上面壓了幾下,然後上路了。王新和他初二是同桌,那時適逢******,同學們都餓得發(fā)慌,饃搭搭裡裝著的都是野菜根莖搓碎弄成的疙瘩。老五會籌劃,家裡情況稍微好一些,醒民的菜疙瘩上面有亮光,裡面的麪粉多一些,吃起來筋道一些。下課了,同學們回到宿舍,從牆上取下饃搭搭,將菜疙瘩掰開放在碗裡,加入開水,菜疙瘩隨即散開了,碗裡泛著一股酸味。只有醒民碗裡的疙瘩還像嬰兒的小拳頭一樣,挺立在水中,同學們探過頭來,盯著碗裡泛著光的拳頭,羨慕地打量著他。一次,王新肚子疼得在通鋪上打滾,醒民將自己的開水泡饃遞給了他,他狼吞虎嚥地吃完了,咧著嘴對著他就是傻笑。
想起學生時代一幕幕影像,醒民心裡踏實了好多。他想菜籽找到了,線索也比較明確了,這個不太費力的忙,王新應該會幫自己。來到公安局門口,他騎著自行車進了門,門房走出一箇中年人,看著新鋥鋥的自行車,再瞧瞧騎車的人,揮手讓他出去。他後退到門口,門衛(wèi)從窗戶伸出頭,揮著手問:“你找誰?”
醒民昂著頭,看著院子裡的二層樓,笑著問:“王新在這兒上班嗎?”
門衛(wèi)看到這個土老帽竟敢直呼局長的名字,他撓著頭,納悶了半晌,問道:“你是他什麼人?”
醒民拍了下車頭說:“我是王新的同學。”
門衛(wèi)回到門房,拿起電話,來回撥著圈圈。他放下電話,推開窗戶,揮著手,笑著說:“進去吧!”
醒民撐好車子,站在兩層樓前,見人就問王新在哪裡,每一個人都驚奇地看著他。上了二樓,他看到走廊盡頭一間房子上面寫著“局長室”,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看見門虛掩著,醒民從門縫裡,看見牆上掛著毛主席和華主席的像,邊上掛著一隻戴著皮套的手槍,槍把飄著紅纓纓。一個富態(tài)的穿著藍色褲子、白色上衣的中年男子正在專心看文件,桌子上放著一頂白色的大檐帽,紅紅的國徽和鮮豔的領章熠熠泛光。他有點緊張。一位幹警拿著一個文件夾,走了過來,看見他在局長室門口鬼鬼祟祟的,從後面叫了一聲:“你找誰呢?”
醒民嚇了一跳,回過身愣愣地看著幹警。屋裡的中年人起身走了出來,看見醒民,愣了一瞬,指著問:“你就是醒民吧!多年不見了,還是那麼瘦!”
醒民握著他的手,打量著說:“你富態(tài)多了,一看就是個當官的。”
王新?lián)]著手,讓幹警出去。他關上門,斟了一杯茶,遞給醒民。他們一起聊起了學生時代的人和事。醒民一下子放鬆了,他趕緊掏出煙,遞給王新。王新推了回來,拉開抽屜,拿出兩盒煙,給了他一盒。醒民挑開封口,抽出一個過濾嘴香菸,點著猛吸了兩口,將煙橫在眼前,看著牌子。王新笑著說:“醒民你好多年都不來看我,今天來肯定有啥事?”
醒民將菜籽事件從前到後講了一遍,並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王新猛地站起來,走到窗戶前,背對著醒民。他忽地轉過身子,將菸頭在菸灰缸裡掐滅,氣憤地說:“‘***’完了,但‘**’的流毒還遠遠沒有肅清。個別基層民兵在老百姓跟前耀武揚威,還在搞‘**’那一套。”
醒民覺得王新講得很有理,不停地點著頭。他問:“那我大的事情咋辦?”
王新?lián)艽蛑雷由系募t色的電話。一會兒,就聽見外面喊報告,王新說進來。兩個幹警走進來,他將情況簡單說了一下,吩咐道:“你們和派出所聯(lián)繫,派人先將菜籽扣住,問清楚送菜籽人的特徵。晚上將周志清叫到派出所詢問一下,爭取能有突破。”
幹警敬完禮出去了。醒民起身準備離去,王新死活不準,拉著他的手說:“醒民,咱上學的時候,你送給我一碗開水泡饃。”王新停住了,想了一下說,“準確一點說,是開水泡菜,救了我的肚子,我一直記在心裡。今天不說別的,我起碼要請你吃一碗羊肉泡饃!”
王新讓醒民在下面等一下。醒民手扶著自行車,看見王新穿著便裝下來,準備騎車帶著他。王新擺了下手,一輛偏鬥摩托跑了過來,他讓醒民坐在駕駛員後面,自己坐在偏鬥中。摩托在街道上突突了幾下,嘎吱一個剎車,停在一家飯館門前。飯店負責人站在門口,將王局長帶到裡面的雅間。飯桌中間擺著三個鍋盔,放著兩個大老碗,桌上擺著一圈羊肝、羊肚、羊血及豆腐粉條的小盤。王新招呼他坐下來,指著桌子上的東西說:“掰鍋盔!”
醒民有時也吃一次羊肉泡饃,他都是將自帶的鍋盔掰成碎末,壘在碗裡,排著隊等廚師加肉澆湯。服務員走進來,端了一大盤子羊肉、糖蒜及香菜辣椒醬,羊肉切成一片一片的,一層白色的油裹著一層褐色的肉。王新知道他沒有這樣吃過,笑著說:“慢慢來,不夠了再泡一碗!”
醒民知道了城裡人這樣吃羊肉,一切都是那麼隨意而任性,他彷彿明白了爲什麼那麼多人擠破頭,還要進城,更是一門心思地爭著當官。原來都是吃羊肉泡饃,農(nóng)村人和城裡人不同,當官的又和平頭老百姓不同。王新要喝酒,他攔擋了,父親的事情還是像石頭一樣壓在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