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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老五喜歡田野,開春後一直住在墳冢間的屋子裡。從家裡去的路上,他盯著馬路,嗅著氣味,看見人和牲畜的糞便就用鏟子剷起來,放在糞籠裡,到了公墓,用鐵杴埋在地裡。

周志清去年冬季,一直鼓搗種幾畝旱菸,他知道老五的旱菸好。他思謀著收穫幾袋子旱菸,除了隊上幾個人不用買菸,還可以送人,也可以賣些錢。另外兩個隊員渠邊歇息的時候,也不停地抖著自己的菸袋子,鼓勵老五種旱菸。老五覺得公家的地,種旱菸會讓人說閒話,到時說不清道不明。

老五在公墓地裡種上了油菜,菜籽開著黃燦燦的花,稈子粗壯,葉子厚實,綠油油的能將人埋在裡面。周志清幾乎不來三護隊的公墓地,看著菜籽索啦啦的角角上翹,在微風(fēng)中搖擺著,他三天兩頭騎著自行車過來,蹲在屋子前面,和老五扯淡。

公墓地裡沒有場,老五在屋子前面平好一小塊地,淋上水,將炕灰撒在上面,提著平底的青石錘子,光出了一片場。油菜成熟了,天氣好的時候,他早上將菜籽稈鋪曬在地上。吃完中午飯,別的社員在家裡小憩的時候,他頂著烈日,戴著塌塌草帽,撿一路糞,來到公墓,趁著午後的日頭,將曝曬得嗞嗞作響的菜籽稈,堆成堆,用棍子抽打著。看到菜籽角角空了,他將菜籽稈抖摟抱走,地上落下一層褐色的菜籽。菜籽晾曬乾淨(jìng)以後,他用簸箕揚起,去掉雜質(zhì),裝進口袋。忙活了一個多星期,整整裝了四口袋菜籽。

太陽西墜,周志清騎著自行車,順著田間小徑閃悠著來到三護隊的屋子。看著老五戴著草帽,彎著腰正在挖菜籽根,靛藍(lán)色衣衫的背上重了幾層白白的汗?jié)n的圖案。他站在屋子前面招呼了一聲,走了進去。看著牆角幾口袋硬實的菜籽,用手在口袋外面捶打了幾下。解開封口,他將手伸進去來回倒騰了幾下,從下面抓起一把菜籽。看著飽滿褐亮的菜籽粒,他將兩個手掌疊在一起,搓揉了幾下,爆開的菜籽粒露出了橙黃的肉,浸滿了油汁。他捻起幾粒放入嘴中,噗喋了幾下,口腔裡溢滿了油香。

志清走出房子,從褲兜拿出一盒香菸,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劃著火柴,將手掌摺合成圓形擋著風(fēng),他狠狠地抽了一口,青藍(lán)色的煙霧瞬間飄起,迷住了他的眼睛。他用手揮著,將煙霧驅(qū)走,又?jǐn)[了幾下頭,瞇著眼看著夕陽下飄忽蠕動的老五揮著鋤頭的影子。志清心裡盤算著將幾口袋菜籽分掉,其他兩名隊員,他前幾天剛放出個口風(fēng),就得到了積極的迴應(yīng),他們眼神裡填滿了期望。

老五是個精到老實的農(nóng)民,平時總是彎著腰,看著地面上有沒有糞,算計著田裡的水肥。看到飼養(yǎng)室前面圍攏著一羣人,他駐足招呼一下,沒有多餘的話,就回家了。他做人坦蕩,說一不二,道義仁孝之事,他會極力爲(wèi)之,鬼鬼祟祟之事,他從內(nèi)心裡鄙視。志清知道老五就像一條榆木疙瘩的車轅,雖然有韌勁好用,卻渾身佈滿了倔強的紋路。

周志清抽了兩根菸,他站起身,揮著手,招呼著老五回來歇息一下。老五放下手中的鋤頭,直起腰,摘下草帽,手搭涼棚,瞇著眼瞟了一下西落的日頭,走了過來。他將鋤頭靠在屋前的牆上,從屋子的炕邊上拿起一瓶自己帶來的水,仰起脖子咕嚕咕嚕喝了幾口,抹著嘴巴,用草帽扇著涼,蹲在志清的邊上。志清指著屋裡的菜籽,嘆了口氣,笑著說:“五叔,就這麼巴掌大的曲曲彎彎的一塊地方,能收穫這麼多菜籽,說明你將隊裡的事當(dāng)成了自己家的事。生產(chǎn)隊二十多年了,人都磨成了圓棱子了,人心都散了,像你這樣的社員不多了。”

老五看了志清一眼,嘿嘿地笑著。志清深邃的眼窩裡,眼珠子飛快地轉(zhuǎn)了幾下,他從煙盒抽出一根菸,用剛纔抽的煙疤摁在上面點著,吐了一口煙說:“我們一家人閒聊時,我伯經(jīng)常誇你仁義,有骨氣。說這槐樹寨農(nóng)民一茬子,像五叔你這樣的真不多!”

老五有點羞怯地抹著眼角,擡起頭應(yīng)道:“你伯人能行,年輕時就是相公,走南闖北地做買賣,見過世面。”

兩個人默然對望著,沉默了一會兒,志清嘆著氣說:“我看這公家的政策可能會變,這生產(chǎn)隊也快到頭了。今年隊里人心渙散,宗族衝突不斷,公社已經(jīng)注意到了。這一個隊裡,大家心齊,日子就好過一點;人心不齊,一切都操正步,日子就難過一點。”

老五挎著手裡的菜籽秸,望著落日的紅霞,看著志清問:“聽說一些生產(chǎn)隊這兩年都在私分?”

志清嘴巴咧了一下,挪動著屁股說:“五叔,這塊地荒著,沒有人會說道。你硬是抽空種下了菜籽,不容易呀!我有句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老五看了志清一眼,笑著說:“你是三護隊的領(lǐng)導(dǎo),有啥就說,別悶在心裡。”

志清猶豫了半天,鼓起勇氣說:“五叔,你會籌劃,家裡的日子過得舒坦。聯(lián)社和窯娃家裡都是緊巴巴的,眼睛都盯著這幾口袋菜籽。你說咱好歹管著這攤子事,總得替人家想想吧!再說這幾袋子菜籽,分給四個生產(chǎn)隊,根本不解決問題,還會給人家出難題。”

老五沒有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種下的菜籽,成了難題,他心裡有點憋屈。沉默了好一會兒,他輕聲地說:“志清,你五叔這一輩子從來都是堂堂正正的,你們幾個咋弄!我沒有意見,我就不跟著摻和了!”

志清看著老五瘦弱倔強的核桃臉,他站起身來,推著自行車,臨走時回過頭來說:“五叔,這事不急,你再想想!”

老五看著志清消失在夕陽的光暈裡,他將屋子的門鎖住,把鐵杴放在架子車上,架著轅回家了。快到村口的時候,他看見水渠裡泡著一頭起脹的死豬娃,他循著一陣陣惡臭,跳進渠中,將死豬提了上來,放在架子車上。到澇池邊上,他停在一棵幾十年前種下的椿樹下,挖了一個深坑,將死豬埋了進去。

晚飯後,老五提著擔(dān)籠,返回公墓地的屋子,他不能偷懶,他要看護好隊上的菜籽。志清的話,他聽了也就過去了,根本就沒有上心。私分菜籽,他的內(nèi)心是不能接受的,那將會在他自認(rèn)爲(wèi)還算清白的人生經(jīng)歷中留下污點。躺在三護隊的屋子裡,老五感到勞作了一天的身體舒坦而放鬆,窗戶外墳冢上的青草在月光下襬動著。他覺得在這先人聚集的地方,分了隊裡的菜籽,傳揚出去,在村子沒有了顏面,即使將來埋在這裡,下面的人眼睜睜看著你,到了那邊,也要揹負(fù)罵名。

志清很少來三護隊了。老五帶著兩個隊員修渠平路的時候,隊員們眼神裡有了埋怨,他常常在前面忙活著,他們坐在杴把上聊天,言語中間滲透著不解和怨恨。他回過頭來看了一眼,既不催促,也不接話。他感到三護隊裡大家的心離了,也不知道還能支撐多長時間。他更感到大家在困苦的生活中,艱難掙扎的時候,凝結(jié)在人們內(nèi)心的尊重,在外在唾手可得的利益誘惑下,很快就會被稀釋得蕩然無存了。當(dāng)自己依舊倔強挺立的時候,邊上的枝蔓就會纏繞著你,讓你喘不過氣來。好在老五歷經(jīng)了好多世事,錘鍊成了強大的內(nèi)心和堅定的人生信念,對任何有悖自己人生準(zhǔn)則的事情,他都會有個掂量,並不會掀起波瀾。

老五湊合著和大家忙活著,隊員的神態(tài)和言語的怨恨在脹大。雖然他從不在意,還是感到彆扭。半個月後,老五從田裡回來,在渠岸上碰到了志清。志清趕快下車,將他叫到水渠的閘門前,自己坐在水泥墩子上。老五放下?lián)\,蹲在邊上。志清問了最近隊上的情況,老五將情況說了一下,他關(guān)切地說:“生產(chǎn)隊人心亂了,咱管不著。三護隊就咱們四個人,心不能亂!不然整天在一起勞動多鬧心呀!”

老五瞅著遠(yuǎn)處的田野,沒有作聲。志清擡起屁股,蹲在他邊上,湊在他的耳邊低聲問:“五叔,上次說的事咋樣?”

老五坦然地嘿嘿笑著,緩緩地說:“志清,我和你伯是同一茬人。可能我老了,跟不上形勢了,該咋辦你定!你五叔口風(fēng)緊,不參與也絕不會在外面說道。”

志清冷冷地笑了幾下,將菸頭摔在地上,用腳狠狠地轉(zhuǎn)著踩滅。他推著靠在樹上的自行車,躍上去回過頭說:“如果社員都像五叔你這樣的,我覺得這人民公社肯定能搞好!”

老五蹲在樹溝中,愣愣地看著車子上的影子和身後揚起的塵土。

過了幾天,老五和隊員正在清理水渠上的雜草。志清騎著自行車過來了。他對大家揮著手喊道:“停一下,過來開個會!”

志清還是坐在水泥墩子上,渠岸下面蹲著三個隊員。他清了下嗓子,嚴(yán)肅地說:“昨天公社開會,楊主任對現(xiàn)在各個大隊社員人心渙散,沒有集體觀念,心裡就想著自己進行了批評。要求每個大隊都要採取有針對性的對策,將這股歪風(fēng)壓下去。”

老五用樹枝撩著溝渠裡的雜草,志清看了他一眼,繼續(xù)說:“五叔每天晚上都住在公墓,看護著公家的菜籽。這一點就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他的心裡裝著隊裡,將隊裡的事情當(dāng)作自己的事情去做!”

聯(lián)社和窯娃耷拉著腦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志清指著他們說:“心裡不要想五想六,公家的就是公家的,在這一點上大家不要有想法。我到時請示一下孫書記,看咱們那幾口袋菜籽咋處理?五叔你要繼續(xù)費心,千萬不要出什麼問題!到時有口難辯。”

三伏天,太陽明晃晃的。早上,太陽剛露臉,趁著田間的露水,社員們懶洋洋地在田間糊弄一陣子,太陽一竿高的時候,就下地了。大家圍在老槐樹的樹蔭下,聽著大隊的廣播,用草帽扇著涼。下午,太陽還有一竹竿就要落山的時候,社員們又哧嗒哧嗒下地,忙活上一陣子,就收工了。好在有了水利,塬上人再也不怕天旱了,莊稼即使懈怠一點,收成還是有保證的。老五提著桶,喂完後院的豬,看著豬吐著舌頭,不停地呼哧著。他交代覺民,給豬圈裡倒上一桶水,就提著糞籠回三護隊的屋子了。

敘德走上了教師的講臺,在槐樹寨引起了不少的轟動。三隊的社員好像看到了未來的希望,二十多年彎著的腰慢慢地直了起來。老六感到了社會變革的脈衝,他依然堅守著自己的做派,用習(xí)慣的手段管理著社員。他蹲在自家門前的碾子上,抽著旱菸,尋思著如何才能將地主富農(nóng)撲騰著的闇火壓下去。

返銷糧運回來了,老六十分納悶,往年的返銷糧給地主富農(nóng)配給的都是玉米甚至是麩皮,今年多半都是麥子。會計說糧站接到上面的文件,今年地主富農(nóng)享受和貧下中農(nóng)一樣粗細(xì)糧搭配比例。老六覺得如果這樣沒有差別地分配,隊裡的社員以後就更難管了。他叫來了會計,將貧下中農(nóng)的返銷糧全部調(diào)配成麥子,地主富農(nóng)以玉米爲(wèi)主,搭配一點麥子。

二隊的社員拿著口袋,到飼養(yǎng)室後面的庫房領(lǐng)取返銷糧,宏斌接替了志發(fā)成了會計。雖然領(lǐng)糧是件高興的事,但大省二省和陳家老七老十一之間的對壘已經(jīng)形成了,隨時都會在擦碰中走火噴涌。大省的隊長角色還沒有宏斌管用,有時隊裡的農(nóng)活安排,他就讓宏斌出面。智亮依舊撲閃著長長的眉毛,滿臉堆笑地在兩大陣營中游刃有餘。夕娃幫他將分到的小麥口袋扛在肩上,智亮笑著說:“這世事好,有了水利,還吃上了國家的返銷糧,說明國家沒有忘了咱農(nóng)民!”

二省晃著腦袋,咧著嘴說:“你好好的工人不當(dāng),下面憋得慌跑回來了。這些年下面暢快了,上面卻受罪了!”

老五躺在三護隊的炕上,太陽從窗戶照進了炕頭。他感到渾身酥軟,沒有一點力氣。揉了揉眼睛,他納悶這麼多年自己都是天剛麻麻亮就起身,不知爲(wèi)什麼昨晚一下子睡得這麼死。他顫巍巍坐起來,將腿放在炕邊上,看到房門半開著,牆角幾口袋菜籽不見了。他慌忙站起來,走出屋外,就聽見田野的蟬鳴和蛐蛐叫,沒有一個人影。

老五趕緊帶上房門,提著糞籠,風(fēng)急火燎地跑回村子,一路上盤算著是不是志清讓人把菜籽拉到大隊去了,又覺得不可能。他沒有回家,直接來到四隊,看到志清正在和一羣人在樹蔭下丟方。他邊走邊喊志清的名字。志清愣愣地從人羣中站起來,眼睛依舊盯著地上的方塊。聽到老五的喘息聲,他擡起頭,笑著問:“五叔,啥事!看把你急的。”

老五抹著臉上的汗,跺著腳喊道:“志清,不好了!昨天晚上,賊把菜籽偷了!”

志清聽罷,用腳將地上的方塊踩掉,連忙轉(zhuǎn)過身,緊張地問:“你說啥?”

老五喘著氣,重複著說:“賊把菜籽偷了!”

志清漲紅著臉,深邃的眼窩眨麼了幾下,額頭的青筋跳動了幾下,揚起手喊道:“你不是睡在那裡嘛!你是咋看的!”

說著,他讓老五先回去,自己騎車,隨後就到。

老五將糞籠放在自家的自留地裡,他沒有回家,他再也沒有心思盯著馬路上的糞坨了。他依舊感到渾身沒有什麼力氣,踉踉蹌蹌趕回公墓的屋子。他蹲靠在門扇上,不停地用雙手搓著自己的面頰,彎著腰將頭埋在自己的大腿間。他感到肚子咕咕叫,嘴脣乾裂,他吞嚥了幾下口水,緩緩地站起來,看見志清騎著自行車過來了。

志清將自行車撂在地頭,快步走過來,屋裡屋外地看了一遍,不斷問著老五。他掏出一根菸,點著後猛地吸了一口,咬著牙將煙用力噴了出來,責(zé)怪著說:“前幾天剛開完會,我還表揚了你,現(xiàn)在就出了這樣的事,你讓我咋給大隊交代呢?”

老五說自己也感到怪怪的,平時睡覺有什麼響動,自己就會起來,沒有想到昨天夜裡,一覺睡到太陽照在了炕上。志清看了他一眼,打斷了他的說話,不耐煩地說:“你別解釋了,越解釋越亂!等一下大隊來人,就看他們咋處理!”

孫書記和金尚武帶著幾個民兵,騎著自行車來了。志清跑到田頭迎接,老五還是蹲靠在屋子的牆上。金尚武好像渾身都是勁,他快步走在前面,幾個人跑著跟在後面。來到屋子前面,老五蜷曲著身體,慢慢地站起來。孫書記走過來,問著老五一些問題。金尚武交代幾個民兵沿著附近的路網(wǎng)去看一看,聽著志清的報告,他看著彎著腰蹲在地上的老五,他那包著一層皮的臉抽搐了幾下,兩腮的顴骨一晃一晃的。他突然扔掉菸頭,走過去對著老五大聲呵斥道:“站起來!”

老五剛站起來,金尚武嫌他動作慢,上前伸出一條腿,一腳掃過去,老五哐當(dāng)?shù)乖诘厣稀K趾爸尷衔逭酒饋恚粗衔孱澪∥〉纳碜樱讼卵g的皮帶,指著屋子放著的民兵的步槍,噴著口水,瞪著眼喊道:“看到了嗎!這些玩意都不是吃乾飯的。老實交代,不然人就要受苦!”

小軍站在邊上,看著金尚武英武霸道的樣子,再瞧瞧五伯可憐兮兮的神情,他湊上前,對金尚武耳語道:“連長,我爸在公安處,認(rèn)識公安局看護警犬的人。要不要趁早帶他們過來,讓警犬嗅嗅,事情就水落石出了!”

志清用恐慌和驚異的眼神看了金尚武一眼,連忙給他發(fā)煙點著,訕笑著說:“就這點小事,還要弄來警犬,豈不是讓人家小看咱們,認(rèn)爲(wèi)我們都是一幫窩囊廢!”

金尚武總覺得自己一片豪情,始終沒有發(fā)揮的平臺。雖然社員們都怕他,見到他都避開,他也在費勁心思地想尋求得到大家認(rèn)同的機會,看到眼下數(shù)年難求的好機會,他內(nèi)心想露一手,讓公社領(lǐng)導(dǎo)看看他金尚武不是吃乾飯的。他轉(zhuǎn)過身來,嚴(yán)肅地說:“小軍,我在部隊當(dāng)過偵察兵,破案還是有基礎(chǔ)的。你要相信組織。”

金尚武轉(zhuǎn)過頭,對老五說:“誰想欺騙我,沒有那麼容易!”

幾個民兵回來了,向金尚武報告情況。金尚武在一個民兵的帶領(lǐng)下,順著田埂看到向西回村的方向有少許褐色的好像螞蟻一樣的菜籽粒。他確信菜籽是被人偷回了村子。他掏出了一個有塑膠封面的本本,拿出筆在上面畫著方位,一副老公安的做派。志清一直跟在他的後面,揣摩著他的思路,臉上間或露出不可覺察的喜色。老五昨天晚上吃了一個饅頭,沒有回家吃飯。看著日頭偏西,他感到肚飢口乾,站起來的時候,頭有點暈,額頭直冒著冷汗。

金尚武看著蹲在牆邊的老五,走過去對孫書記說:“你看那樣子,快頂不住了,一看就是一副賊樣子。我想將他帶回去,用一點手段,他很快就招認(rèn)了!”

孫書記瞟了一眼老五,淡淡地說:“老五我瞭解,他不是做賊騙人的人,你要慎重,別弄偏了方位。”

金尚武不服氣地看了眼孫書記,志清鬼鬼祟祟地跟前跟後。

老五早上沒有回家吃飯,午飯過了,還是沒有回來。醒民媽對吃完飯的覺民說:“你去看看,你大從昨天晚上到公墓的房子去了,爲(wèi)啥還沒有回來!”

覺民走到澇池邊上,看到瑯瑯從對岸走過來。瑯瑯放下肩上的口袋,擦著額頭的汗,揮著手說:“覺民,你還有心瞎轉(zhuǎn)悠。聽說三護隊公墓屋子裡,昨天晚上丟了幾口袋菜籽。金尚武正帶著人去查看現(xiàn)場。”

覺民趕緊回家,用抹布包了一碗麪,帶了兩個蒸饃,騎上生產(chǎn)牌自行車,向東北上的墓地奔去。金尚武從墓地回來,和覺民打了個照面。他下了車,疑惑地看著覺民騎車離去的背影,他將一名民兵叫過來,在他耳邊吩咐道:“覺民十分可疑,操小路跟上去,看看他們都說些啥!”

覺民遠(yuǎn)遠(yuǎn)看見父親耷拉著腦袋,蜷曲著蹲在屋子的前面。他撐起自行車,走過去扶起父親。老五揮著手,說自己渾身沒有力氣,頭暈得厲害。他趕緊解開抹布,拿出水瓶讓父親喝了兩口。老五慢慢地擡起頭,覺民將攪好的麪碗遞過去。老五邊吃邊喝水,精神頭慢慢上來了。覺民問咋回事,他將丟菜籽的事情說了一遍。覺民把父親攙扶著坐在炕上,埋怨著說:“三護隊幹活的三個人,就你認(rèn)真,每天晚上還要摸黑睡在這裡。這下好了,不幹活的倒落了個乾淨(jìng),自己費心費力又讓人家懷疑埋汰!”

老五愣愣地看著兒子,訕笑著說:“我信這天地自有公理,咱沒做虧心事,就不怕鬼敲門。”

覺民帶著哭腔,大聲說:“看到了吧!這就是三護隊,咱不幹了,咱回家!不受這些狗日的氣了!”

說著覺民將父親扶著坐在自行車後座上,他推著自行車,走出了田埂。

回到大隊部,金尚武心有不甘。那個民兵將自己趴在地裡偷聽的老五和兒子的對話報告了,小軍拿起暖瓶,給他添了些開水,搖著頭說:“我看我五伯可能性不大,可能要從更大範(fàn)圍考慮。”

金尚武一隻腳放在凳子上,挽起褲腿,用疑惑的眼神盯著小軍。他揮手將幾個民兵叫到跟前,神秘地說:“四口袋菜籽,不是個小數(shù)目,菜籽應(yīng)該還沒有離開槐樹寨。你們在村子周圍藏著,看見有架子車和自行車馱著糧食袋子的,就攔下來檢查。被發(fā)現(xiàn)了也不怕,就是要保證菜籽不能出了村子。”

幾個民兵領(lǐng)命離開了。金尚武想了一會兒,又對小軍吩咐道:“老五是你五伯,你一定要站穩(wěn)立場,在大是大非面前不能猶豫。你和他們家是隔壁,你現(xiàn)在回去坐在門前,盯著他們家,看有哪些人進出。有什麼異動,隨時報告!”

老五回到家裡,桂琴給他做了一碗雞蛋糕,他接過來,幾口就吃完了。老婆平時和他不時拌嘴,看到他受到折騰,心裡卻不是個滋味。她走進廂房,從櫃子裡取出一瓶紅糖,用勺子挖了幾下,倒進碗裡,用開水衝化,放在他面前。老五被金尚武掃了一腳,跌倒時膝蓋磕到了磚頭上,開了個口子,上面沾滿了細(xì)土,邊上的血肉向外翻著。孫蛋從媽媽房間扯了一撮老棉絮,從鍋竈的臺頭拿來火柴,劃著後將棉絮在火苗上撩了撩,看到燃燒得差不多了,用手捻滅。他將手指間的灰,貼在爺爺?shù)膫谏希殖断禄鸩窈袀?cè)面褐色的砂紙,壓在傷口的灰燼上。老五平時對孫子很嚴(yán)格,他摸著孫蛋的頭,感到自己很幸福。

老七吃完飯,走出頭門,看見小軍坐在門前的青石板上,呆愣地看著飼養(yǎng)室門前面。他停下腳步,打量著小軍問:“聽說金尚武帶著人到了公墓,有沒有扇打你五伯?”

小軍搖著頭,不作聲。老七又問:“你五伯是個老實人,不會有啥事吧?”

小軍不置可否地哼哼著。老七搖著頭問:“吃了沒?沒有吃叫你大媽給弄點吃的。我去看看你五伯。”

小軍趕緊站起來,將老七連拉帶扯推進了大門,就是不讓他出門。老七疑惑地看著他,不解地嚷嚷著。

四隊的飼養(yǎng)室門前,社員們圍在碾子周圍,議論著三護隊丟菜籽的事。志清坐在碾盤子上,撩起褲腿,一隻手撓著腿肚子,一隻手夾著香菸,添油加醋地鼓吹著金尚武的英武,炫耀著自己的判斷和正直。定邦站在人羣后面,聽著他眉飛色舞地吹侃。等到他停下來,定邦走過去,將煙鍋在碾盤上磕得響,氣憤地跺著腳,大聲說:“老五我瞭解,他就不是那種人。他要是做了那種事,你們就將我的頭割下來,用碾子碾了。”

志清一下子沒了神氣,連忙說:“我就是說大隊的懷疑。老五我也叫叔咧,我也不想他有事。”

定邦瞪了志清一眼,嘿了幾下,走出了村口。

定邦手攥著煙鍋,煙鍋一閃一閃的,他喀喀著走進了老五家。桂琴正在院子的繩子上搭衣服,看見他進來,轉(zhuǎn)過頭對屋子裡喊道:“大,後堡子我定邦哥過來了!”

覺民從屋裡出來,將定邦迎進屋。定邦走過去,坐在炕邊上,老五伸出手,攀著定邦的肘說:“咱心裡敞亮,不怕人說三道四。”

定邦拍著老五的手背,口裡吐著煙,乾脆地說:“你就不是那號人。我給村子的人說,如果老五做了那件事,就把我的頭割下來!”

老五看著定邦癟癟的菸袋,對覺民說:“去,給你定邦哥把菸袋子塞滿。再用報紙包一些旱菸!”

定邦走了以後,智亮進了老五家。老五說去年借的糧,如果緊張先不要急著還。智亮始終認(rèn)爲(wèi)自己是村子裡的文化人,比一般人看問題長遠(yuǎn)一些。他問了老五一些情況,扳著手指掐算了一會兒,閃著長長的眉毛,緩緩地說:“五哥,雖然菜籽粒向著村子,我覺得這菜籽不是向西走了,也不可能向北和向南,因爲(wèi)南北沒有大路。這菜籽很可能是往東走了。”

老五沒有想過菜籽往哪邊去了,他就知道自己睡過頭了,沒有拿公家的菜籽。看著智亮神神道道推算著,他嗯嗯地應(yīng)著,根本沒有上心。

半夜,幾路明崗暗哨回來彙報,並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的線索。金尚武漲紅著眼,不斷撓著自己的頭,他端起桌子上的茶缸,咕咕喝了幾口,掏出一根菸叼在嘴上。小軍趕緊給他點上火。他站起來,推開窗戶,看著清朗的夜空,猛地噴了一口煙,突然回過頭,揮著手說:“明天早上,先將智亮和定邦叫到大隊來,問問老五都給他們說了些什麼,希望找到突破的線索。”

小軍默然地看著金尚武,他知道槐樹寨的人如果曉得自己在門前盯著通風(fēng)報信,他在自己的村子就很難待下去了,加上內(nèi)心對五伯的愧疚,他低下了頭。他對金尚武說:“都是我們村的人,我就回避不要去了。”

金尚武用疑惑的眼光看著小軍,愣了半晌,同意了他的請求。

智亮剛打開頭門,就被門前的民兵候個正著。他怯愣愣地看著兩個民兵,閃動著眉毛,眼睛飄過一絲驚恐,結(jié)巴著問:“啥事?”

民兵威嚴(yán)地說:“到了大隊就知道了!”

智亮無神地跟著兩個民兵,來到大隊部。金尚武剛從戲樓後面的茅房出來,正在勒自己的軍用皮帶,看到智亮過來,他笑嘻嘻地問:“最近是在算生男生女哩,還是在算形勢變化哩!”

智亮見到金尚武就發(fā)怵,他感到自己一條腿肚子在打戰(zhàn),他閃動著眉毛,心裡想面前這貨就是個無腦的武夫,只要自己不慌不亂,就不用怕他。他將重力放在打戰(zhàn)的那條腿上,平靜地說:“不算了,那些都是牛鬼蛇神。主要是多看報紙,瞭解一下國家政策。”

金尚武走進屋子,喊了一聲,民兵將智亮推進屋子。他交代把門閉上,關(guān)上窗戶,智亮頓時感到氣氛有點緊張。他手裡拿著一條武裝帶,不停地在手掌上拍著,走到智亮跟前,眼對眼盯著。智亮怯怯地低下了頭,他將武裝帶在手掌裡拍得叭叭響,咬著牙說:“把頭擡起來,看著我的眼睛!”

智亮呆怯地?fù)溟W著眼睛。金尚武瞪著他,大聲吼道:“你眼裡有鬼,今天不把鬼說出來,看我咋收拾你!”

說著,金尚武擡起腿,猛地掃了一下,智亮摔在地上。他上前扯著智亮的衣領(lǐng),就是兩個耳光。智亮摸了下嘴脣,感到鼻子流血了。金尚武甩開了他的衣領(lǐng),手叉在腰間,揮動著武裝帶說:“將昨天晚上和老五的交談,一五一十地講出來,老實點!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

智亮說了自己給老五的掐算推測。金尚武呼地站起來,指著問:“你剛進門不是說現(xiàn)在不算了嗎!轉(zhuǎn)過臉又說你給老五掐算,你不是把我們當(dāng)傻瓜一樣哄嗎!看來你從來就沒有老實過。”說著走上前,又要踢智亮。

智亮扭著身子,蹲在地上,雙手舉在頭前面,帶著哭腔說:“剛進門說的是假的,就是和老五算計了一下。”

金尚武看著智亮蜷曲在地上,喊道:“起來!你要隨叫隨到。發(fā)現(xiàn)老五有啥情況,馬上來報告!”

智亮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大隊部。他不敢走馬路,順著沒有人的田埂,低著頭回家了。

民兵來到定邦家門口,看見大門開著,不見定邦的人。他們走到村頭,看見定邦叼著煙鍋,正在糞堆後面拉尿。他們喊著讓定邦到大隊去一趟,定邦想來想去,納悶爲(wèi)什麼要叫他去大隊。他本來想問一聲,又覺得沒有必要,感到貧協(xié)代表到大隊堂堂正正,沒有什麼好怕的。他提著褲子,對兩個民兵說:“你們先回去,我一會兒就去,別跟在我後面,別人不知道還以爲(wèi)我?guī)е銈冇忠粮牧恕!?

定邦從家裡走出來,看見兩個民兵站在自家門口,他滿心不高興。瑯瑯扛著頭,準(zhǔn)備到壕裡挖土,看見門口站著兩個民兵,放下頭,轉(zhuǎn)過頭問:“啥事?”

民兵搖著頭不作聲。瑯瑯看著父親叼著煙鍋,後面跟著兩個民兵,疑惑地看了一會兒,搖著頭走了。

經(jīng)過西邊橋的時候,兩個民兵跟得緊緊的,大家都用好奇的眼光盯著定邦。定邦停下來,在楊樹幹上磕掉了菸灰,揮動著煙鍋說:“你看你們這些十七八歲的小夥,讀書不行,又不好好勞動,整天穿著這身皮子,人五狗六地在田裡盪來盪去,你們害臊不害臊,誰家的女子會跟你們?”

兩個民兵本來想發(fā)作,看到定邦的架勢,更聽說他兩個兒子很勇猛,他們紅著臉,撓著頭跟在後面,拉開了距離。

定邦來到大隊部,看見衛(wèi)生站的大夫正在看病,他走過去聊了幾句。民兵站在對岸的臺階上喊著,招呼定邦過去。定邦攥著煙桿,口裡吐著旱菸,晃悠悠地進了屋子。看見金尚武兇神惡煞地坐在桌子前,他對他的惡名早有耳聞,心裡想領(lǐng)教一下。進了屋,他徑直坐在另一條板凳上,手扶著煙桿,吧嗒吧嗒地抽著。金尚武氣得呼哧呼哧的,他與瑯瑯一起入伍,在部隊交了幾次手,都不是瑯瑯的對手。他曾經(jīng)盤算著要在大隊打出一片天地,必須找機會,順理成章地制服瑯瑯。他感到眼前就是一個機會,他倏地站起來,指著定邦喊道:“站起來!”

定邦慢慢地擡起頭,用輕蔑的眼神瞟了他一眼,對邊上的民兵說:“我是解放初期的貧協(xié)主席。貧協(xié)主席是幹啥的,就是給你們家定成分的,你們能有今天,都要感謝我!”

金尚武知道定邦難纏,指著他的臉,又喊道:“站起來!”

定邦看了他一眼,用手在面頰前扇了幾下,淡淡地說:“這大隊是貧下中農(nóng)的大隊,大隊的凳子我這貧協(xié)主席咋就不能坐了!”

金尚武從來沒有遇過這種情況,他急得在屋子風(fēng)急火燎地走了幾個來回,突然指著門,對幾個民兵嘶吼道:“關(guān)上門窗,我就不相信貓不吃辣子狗不吃蒜!”

定邦掄起長條凳子,金尚武沒有想到老漢敢和他動手,他本能地躲開了。他將凳子掄了一圈,放在房門口,靠著門扇坐了下來。金尚武感到人丟大了,他要挽回自己的面子,他對民兵喊道:“把他給我拖回來!”

定邦舉起煙桿,隨時準(zhǔn)備迎擊伸過來的手,他大喊道:“狗日的金尚武,你爸舊社會當(dāng)過土匪。你咋就和你爸一個樣!”

幾個民兵停下來,都愣住了。定邦站起來,走到門外,揮著煙鍋,大聲喊道:“誰見過共產(chǎn)黨這樣收拾貧下中農(nóng)的,這不就是國民黨嗎!”

孫書記趕緊跑過來,問到底是咋回事?金尚武看見手下不聽自己的,暴跳如雷地?fù)淞诉^來。定邦掄著煙桿,指著金尚武說:“我給你娃招呼一聲,你今天敢動我一下,我就不回去了,我直接到縣上去告你狗日的。”

瑯瑯扛著頭往壕裡走,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他看見智亮順著壕底下,捂著臉溜過來,問咋地啦。智亮低著頭,手指著大隊的方向,瑯瑯忽然明白了。他意識到父親可能會被人擺弄,一股豪俠和孝義之氣突然從背上騰起,他扛著頭向大隊方向奔了過去。他心裡嘀咕著自己和金尚武的過節(jié),想到他會不會找碴兒,給自己父親一點顏色看,順便讓自己下不了臺。他越想越著急,腳下生風(fēng),看見對面有人走過來,和他打招呼,他虎著臉,嗯嗯兩下,就過去了。

孫書記擋在定邦和金尚武的中間,他知道這兩個人都不是省油的燈。他問到底爲(wèi)了啥事。小軍趕緊走過來說:“叫定邦叔來大隊,主要是問一下昨天晚上他到老五家,都和老五說了些啥?”

孫書記笑著對定邦說:“尚武也是爲(wèi)了早日破案,找你覈實一些情況,你就配合一下!”

定邦揮著煙鍋,對著大家說:“我坐在板凳上,他吼著讓我站起來,並要關(guān)上門窗,好像幾個人一起要打我。到現(xiàn)在我也才知道爲(wèi)了這件事。”他瞥了一眼金尚武繼續(xù)說,“這解放以後,我就是貧協(xié)代表,公社的哪一任領(lǐng)導(dǎo)都是對我客客氣氣的。他們現(xiàn)在想關(guān)起門來捶老貧農(nóng)。我想問一下你們,還是不是共產(chǎn)黨?”

小軍走過來說:“可能是誤會。定邦哥,說說昨天晚上的情況。”

定邦晃了一下菸袋,瞪了一眼小軍,捏著自己的菸袋說:“老五給我裝了一袋旱菸,我對他說,如果你偷了菜籽,就把我的頭割下來!還拉了下手,就這些。”

孫書記看著金尚武問:“還有啥問的?”

金尚武好像發(fā)情的公牛,漲紅著臉,眼睛向上翻著,盯著定邦喘著粗氣。孫書記走過去,拍著定邦的胳膊說:“行了,都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何必鬧成這個樣子!走吧!趕快回去。”

瑯瑯手裡拎著頭,快步走進大隊部。看著這種陣勢,他明白了咋回事。他脫下了衫子,露出敦實的黑褐色的胸背,胳膊擡起的時候,胸肌抖動著。他用衫子擦著額頭的汗,走上前,兇狠地盯著金尚武,抖動著手裡的頭,他指著一羣民兵問:“伯,這一夥欺負(fù)你?”

金尚武掙脫了孫書記的攔擋,走到瑯瑯跟前,赤目圓瞪,厲聲問:“你剛纔說誰是,再說一遍!”

孫書記和衛(wèi)生站的大夫趕緊拉著瑯瑯,將他們連推帶拉地弄到了外面。

金尚武被民兵拉進了屋子,他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氣,定邦讓他英武的形象蒙了一層灰。他走到桌子前,端起茶缸放在嘴邊,發(fā)現(xiàn)沒有茶水,將茶缸摔在地上,茶缸在磚地上彈了幾下,磕掉了白瓷,露出了黑色的鐵質(zhì),滾到門背後的掃帚前。幾個民兵驚慌失措地彎著腰,站在他的周圍,不停地瞥著金尚武。小軍撿起茶缸,倒了些水將茶缸沖洗乾淨(jìng),重新加上開水,放在他面前。金尚武跺著腳,手拍了下桌子,轉(zhuǎn)過身子指著門外,嘶吼道:“滾!都給我滾出去!”

一夥民兵沒有了往昔的神氣,垂頭喪氣地耷拉著腦袋,灰溜溜地走出屋子。他們蹲在戲樓前的臺階上,不停地打量著金尚武房子的門。

金尚武關(guān)著門,沒有吃午飯。太陽落山的時候,他趿著鞋子,推開門扇,探出頭來,朝外面喊了一聲進來。小軍招呼著民兵站起來,拍著屁股上的土,魚貫進了屋子。地面上滿是菸頭,瀰漫著煙霧,走進去幾乎睜不開眼睛。

金尚武骨碌從炕上坐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走了兩圈,眼睛佈滿血絲。他盯著每個民兵看了一眼,最後停在小軍的臉上,嚴(yán)肅地說:“現(xiàn)在全大隊的人,都在議論三護隊丟菜籽的事情,也可以說大家都在看著我們。趕快破案,說明我們有水平,大家就會尊重你,不然就會威嚴(yán)掃地,今後大家就不把我們當(dāng)回事了。”

金尚武深深地吸了口煙,若有所思地說:“我思來想去,還是要從老五身上突破。再這樣拖下去,好多線索就沒有了。”

金尚武抖擻了一下精神,叫了聲小軍,小軍雙腿並在一起,來了個立正。他瞪著眼說:“趁大家下地還沒有回來,你帶上兩個人,把老五弄到大隊來關(guān)起來,咱們連夜審訊。”

小軍撲閃著眼睛,臉上露出爲(wèi)難的神情。金尚武噴了一口煙,盯著他說:“階級立場一定要鮮明,在大是大非面前,正是考驗?zāi)銈兊臅r候。要將宗族觀念和仁義信條踩在腳下,你才能得到新生!”

老五閒不住。吃過中午飯,家裡人勸他在家歇息,他從豬圈轉(zhuǎn)到前院,將看到的碎活幹完了,他蹲靠在前院的棗樹下面。看著藍(lán)天下繁茂的樹冠和小拇指蛋大小索啦啦的青棗,心裡清爽了好多。從十幾歲在八孃家,跟著八伯一起耕田,到農(nóng)閒時候到大戶人家打一點散工。從民國十八年年饉自己跑到平?jīng)觯o人家淘井,到推著獨輪車在平?jīng)龊完P(guān)中之間來回販布買賣糧食。從解放初期分到田地單幹,到後來的入社。老五從內(nèi)心裡感到做農(nóng)民的自豪,他認(rèn)爲(wèi)上天將自己生在塬上,自己就要認(rèn)命,將農(nóng)民的本分做好。

無論在哪一種形勢下,老五感到農(nóng)民和土地的關(guān)係不會變。土地滋養(yǎng)著農(nóng)民,讓自己娶妻生子,繁衍成一大家子,享受著天倫之樂。人不能忘本,不能辜負(fù)了土地的恩澤,要用感恩和敬仰的心去伺候土地。

解放初期,當(dāng)土改幹部發(fā)動羣衆(zhòng)劃成分,村子的人籌劃著分地主的時候,老五心裡沒有太多的激情。他認(rèn)爲(wèi)這土地是老天的,從來都不是誰家獨佔的,無非就是這個時段由你來伺候,另一個時段由他來伺候。伺候的不好老天就會發(fā)脾氣,將土地收回去,讓其他人來打理,甚至?xí)眉邑斎嗣鼇響土P原來的伺應(yīng)者。老五總是彎著腰,看著土地,時刻尋找馬路上的糞坨,糞坨就是土地的糖果。老五最看不慣的就是,有的農(nóng)民整天揹著手,挺直著腰仰著頭,看著天和天上的太陽。他覺得農(nóng)民的事主要在地上,將地上的事情忙活好了,老天就會看到。盯著上天,揣摩著老天的意思,讓腳下的土地荒蕪了,那是對土地的不敬,對上天的辜負(fù)。

入社的時候,老五心裡不舒服。他感到單幹幾年,自己把土地伺候得不錯,土地也沒有虧待自己。入社以後,他感到土地沒有了自己悉心的照顧,會遭罪。這幾年,他看到塬上的坡地被整得平平的,馬路筆直寬闊,一排排楊樹挺立在路邊。水渠縱橫交錯,將一望無際的田疇分割成方塊。他從內(nèi)心裡感謝**,他認(rèn)爲(wèi)這是開天闢地以來的大好事,說明共產(chǎn)黨沒有忘了土地,對得起土地,讓土地口渴的時候,一張開嘴巴,就會有清泉灌入。當(dāng)網(wǎng)狀的水渠徹底改變了塬上的耕作條件的時候,大家的精神頭在一陣興奮後,變得鬆散和任性,對土地的虔誠和恭敬在下降。社員們的心思多了,是非和隱埋了多年的歷史恩怨和宗族衝突就像地裡的雜草一樣在瘋長。

老五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雖然他有時也擡頭看看天,揣度著天氣的變化,他依舊每日忙碌在公墓地裡。他不像一些社員那樣,心裡首先要弄清怎麼分配,才決定怎麼出力幹活。他用自己對土地的虔誠,收穫了四口袋菜籽,卻從來就沒有想過菜籽怎麼分配。當(dāng)自己辛苦得到的菜籽,帶給他的不是榮耀,而是一個是非的湍流,更是一場厄運的時候,他陷入了痛苦的深思。他滿腦子都是歷史故事,他看待和處理身邊的人和事,都是沿著歷史故事中自己崇拜的人物的指引作爲(wèi)的。在經(jīng)過“**”洗禮以後的塬上,老五的行爲(wèi)時常顯得格格不入,他仍在內(nèi)心固執(zhí)地堅守著自己的底線和規(guī)則。菜籽事件,讓老五的心涼了,他感到社會並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他的心和集體離了。到了這把年紀(jì)了,他要將心思放在家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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