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連陰雨和地震期間,好多人看到天好像一口黑鍋一樣蓋著,地好似篩子一樣晃著,在對天地絕望中,似乎看開了生與死,過了一陣白蒸饃和涼麪的癮。到了三月份,好多人家早飯都是苞谷糝子和蒸熟的紅芋;午飯是苞谷糝子裡有一些稀疏的麪條;晚上就是開水和玉米做的鍋塌塌,裡面夾上醃蘿蔔。早春正是田間最忙的時節,社員們摸著咕咕叫的肚子,蠟黃的臉上冒著汗水,依舊舉著農具在田間勞作著。
到了四月中旬,地窖裡的紅芋由於地氣溫度的上升,從地下拿出來的時候,上面開始露芽,切開後瓤不再像冬裡那樣脆爽泛著白汁,看起來有點空和鬆,沒有了水分(其實就是走心了)。塬上的人通過親戚和朋友,到塬下找有餘糧的人家,約定夏收前借人家一百斤玉米,生產隊分完糧以後,還人家一百斤小麥。好多人家信守著承諾,年年在不斷地倒借中度日,疙瘩越滾越大。
老五家一切都是按照計劃來,麥囤總有糧食。陽春三月,他也交代家裡要加上一些秋糧。智亮和老四每一年都要向他借糧。老五仁義,不會放出去的是秋糧,收回來的是夏糧。他在思謀著糧食不倒換,時間長了就會出蟲。大隊的喇叭響了,孫書記通知,縣上決定發放返銷糧,讓每個隊上的會記到大隊拿指標,最後到糧站運回來。槐樹寨的社員們放下手中的農具,抹著臉上的汗水,扭頭看著昏黃的日頭。
定邦正蹲在壕里拉屎,他用土疙瘩擦完屁股。將內衣脫下來,靠在壕坎的陽面,曬著太陽,用指尖摳著衣服上針眼縫隙中的蝨子。聽到廣播,他放下了手中的衣服,點著一鍋旱菸抽著,尋思著是否會像以前一樣,給自己這樣的超級貧困戶多發一些糧食。在土塊上磕掉菸灰,搖著頭嘆息了一聲,感到階級鬥爭的口號提得不響了,他這樣貧苦百姓的代表就不值錢了。然後拎起衣服,看著油漬漬的粗布衣縫中,一溜冬季養肥了的蝨子頭鑽在縫隙中,晃動著肥碩的屁股,中間有一顆針頭大小的紅點,齊刷刷蠕動著。定邦將指甲摳在衣縫裡,順著緩緩地滑了一下,指甲縫裡粘著血,蝨子滾落出來。他站起來,撩起衣領,又用力抖動了幾下,蝨子肥嘟嘟地滾落在土堆上,順著縫隙鑽入土中。
二省從大隊領回了返銷糧的指標。大省讓他套上隊裡的拉拉車,到糧站拉糧。一羣小孩圍在飼養室前,看著二省套車。黃牛架著轅,二省揮著繫著紅纓纓的鞭子,牛晃動了一下頭,身子向前頂了一下,出發了。走了幾步,他躍上了車,不斷揮動著鞭子。空軍和保衛坐在車前面,根和和夕娃跟著跑了幾步,坐在了車子的後面。老牛一步三晃地走著,一車人隨著節奏慢悠悠地晃著。
二省瞥了一眼後面的根和,不停地揮動著鞭子。每揮動一次,鞭子的繩鞘就會在根和的臉上似打非打地撩一下。根和側一下臉,鞭梢依舊在臉上掃著。上坡時候,二省使勁地掄了下鞭子,鞭子在空中叭叭響了兩下,在根和臉前回抽的時候打在他的臉上。根和叫了一聲,捂住了自己的臉。二省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將鞭子遞給了空軍,自己掏出旱菸,捲了一根抽著,嘿嘿地笑著。
幾個小孩在糧站門口候著。二省趕著拉拉車出來的時候,他們跑上前去,準備上車。他將根和和夕娃拽了下來,說車子太重。根和捂著火辣辣的臉和夕娃跟在拉拉車後面,回到村子。
老七下地回來,正在和柱和栓和蹲在院子裡吃開水泡饃,看見根和捂著臉,灰不塌塌地走進門,一副委屈的神情。栓和端著老碗站起來,走到弟弟面前,用手扒開了他捂在臉上的手,看見臉蛋上兩道鮮紅的血印。他連忙放下碗,大聲急切地問:“咋咧?和誰打架了?”
根和低著頭將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夕娃也在邊上點著頭,加了一把火。老七呼地站起來,瞪著眼,跺著腳吼道:“拉拉車是隊上的,又不是誰家的,憑什麼這樣欺負人!”
栓和媽從廚房走出來,用圍裙擦了擦手,摸著兒子的臉,心痛地說:“去!找他去!不能平白無故地欺負人。誰給他哄的毛病!”
老七忽閃著,大步走出頭門,後面跟著幾個兒子。他看見二省卸完車,手裡拿著鞭子準備回家,他邊走邊問:“二省,這拉拉車是隊上的,娃圖個熱鬧坐著去鎮上,你看你用鞭子把娃臉打成啥樣了?”
二省看見大省蹲在門前的碾子上吃飯,搖著頭,不以爲然地說:“我去運糧,上坡不知道後面有人,鞭子就掄過去。要怨就怨你家根和鬼鬼祟祟坐在後面,佔隊裡的便宜!”
站在老七後面的栓和呼地躥上去,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前一把揪著二省的衣領,大聲呵斥道:“你再不講人話,看我今天咋收拾你!”
栓和敦實有力,將瘦小的二省幾乎要拎起來了。二省的手在空中刨了幾下,扯住了栓和的確良軍裝上衣的對襟,瞪著眼,嘴巴噴著沫子,抖動著喊道:“咋地啦!要動手!今天你要是鬆開手,你就不是你大的娃。是不是也想掉門牙,你大沒有門牙,你媽不嫌棄,你娃沒了門牙,就娶不上媳婦了!”
說著,二省將栓和的對襟使勁一扯,鈕釦嘣嘣掉了下來。栓和氣得喘著氣,雙手發抖。大省撂下飯碗,走了過來。馬九叼著煙鍋,後面站著陸海空,一副隨時要上場的架勢。栓和後面站著柱和和覺民,小軍騎著車子從大隊回來了,也趕了過來。東頭衛家戶族的人聽到門上嚷吵,也紛紛走了過來。
栓和吼了一聲,將二省舉了起來。二省一邊罵著,一邊扯著栓和的頭髮,腿踢著栓和的腹部。柱和在邊上叫道:“哥,這狗日的把咱一家子都罵了。今天把這狗日的給廢了!”
栓和放下二省,一隻手撐住他的衣領,一隻手掄圓了,就是幾個耳光。二省抹了下鼻子,看到滿手的血,拌著命嘶喊著要血戰到底,眼睛不停瞅著大省。大省轉過身跑回家,從門背後掂著一桿鐵叉,跑過來喊道:“二省是我的兄弟,你們也不能這樣欺負人!”
說著將鐵叉對著栓和戳了過去。宏斌和養田趕緊將大省攬著了,又指揮著社員,將栓和和二省分開摁住。柱和看到大省拿出了鐵叉,也從家裡拿來了鐵杴。
血從鼻子流進了二省的嘴裡,鹹鹹的。二省媽站在土堆上,彎著腰,不停地跺著小腳,手拍打著腿,哭號著大聲叫喊著:“兒子多就這麼欺負人,這世道哪裡來的天理!”
二省聽到他媽的哭喊,嚐到嘴巴里的鹹味,趁著大家不注意,吱溜彎著腰,撿起樹溝裡的一塊磚頭,向栓和拋了過來。大家趕緊攔住二省,小軍眼尖手快,搶過柱和手裡的鐵杴,將磚頭在空中拍了下去。宏斌和養田讓大家將二省和栓和推回家,叫了聲散了,大家慢慢走回家。他倆蹲在飼養室的槐樹下,抽著煙,覺得火焰完全撲滅了,才走回家。
老五蹲靠在麥囤前吃飯,覺民坐在對面的凳子上,興奮地講著栓和怎麼教訓二省,從心裡感到爲自己出了一口氣,嚷嚷著明天再打架,自己就不能袖手旁觀了。老五喝了一碗糝子,放下碗,抹著嘴巴,緩緩地說:“你就別跟著瞎攪和了!你和德孝打架,兩家人也鬧掰了。德孝幾次沒有人的時候,都想和我搭話,我都走開了,他也覺得自己不對。德孝畢竟在外當了幾年兵,人情世故懂一些,他那幾個弟弟個個像槍桿一樣,經不起人鼓動。德孝在隊裡的時候,還會鎮住幾個弟弟;德孝走了,二省從來都不是省油的燈,肯定會搗鼓滋事。你得留個心眼,別再惹事了,一忍百難消!”
覺民扭著頭,不服氣地說:“咱陳家也有一撥人,誰怕誰呀!”
老五將手裡的玉米秸扔到柴堆裡,指著他說:“周總理走了,大家多傷心!總理多會做人,誰見誰愛,硬碰硬不是本事。”
老五站起來,踱著步,開導道:“你說這生產隊就是大家一起種地。收成好了,大家多分點糧,整天弄得是是非非,打打鬧鬧,對誰有好處。”
覺民不服氣地說:“人家欺負咱,總不能都忍著吧!”
老五快走出屋門,回過頭來叮囑道:“吃虧是福,你再甭惹事了!”
醒民在邊上抽著煙,一直不作聲。他瞥了覺民一眼,訓斥道:“你看三個堡子的人,對大都很尊重,這靠的是爲做。隊上很複雜,你就別跟著摻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