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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文取了俊明的作業,從飼養室推著自行車回去。看見智亮扛著鋤頭走過來,他知道公社的意思,他招呼著,在告訴和不告訴之間猶豫著。他腳踩在自行車腳踏上,滑了兩下,又停了下來,轉過身叫了一聲智亮。智亮回過頭笑著,走前幾步。德文關切地說:“立秋了,天涼了,多穿一點衣服!”

智亮點頭應著,推開自家頭門的時候,他看著自行車坐墊上扭動的球,覺得羅鍋話裡有話,似乎在向自己暗示著什麼。他研究命理,知道自己一介草民,**對於他而言,亦如天與地,自己只有順勢而爲。他揭開櫃子,從包袱裡拿出夾襖,穿在身上,手裡拿著玉米粑粑,蹲在屋檐下的臺階上啃著。忽然,大門外面嘈雜起來,金尚武大聲喊著他的名字。智亮感到一股涼氣順著脊樑騰昇,腦袋發麻。他緩緩站起來,金尚武腳底生風走過來,指著他的鼻子,上去就是兩個耳光,大聲呵斥道:“搞封建迷信,給我捆起來!”

同村的民兵躲在後面,別的村子的民兵將步槍往身後推了推,扭住智亮的胳膊,摁下他的頭,將他的手腕綁了起來。智亮漲紅著臉,喘著粗氣,想到士可殺不可辱的古訓,他想反抗一下。他哆嗦了一下身子,金尚武走上前,揮動著手,他感到自己就像一隻小雞,反抗的勇氣瞬間沒有了。

學生還在上學,社員還在地裡,村子就是忙著做飯的老人。老五和馬九聽到外面的吵吵聲,撂下手中的活,從飼養室走過來。看著民兵押著智亮,老五走上前問:“啥事?”

金尚武回過頭,用抖動的手指著智亮,瞪著眼睛說:“封建迷信!”

馬九咂摸著煙鍋,默然地看著。老五搖著頭,抖動手裡的鐵杴,自語道:“咋那麼折騰人哩!”

田間地頭的人,很快知道智亮被大隊抓了。他那四川的媳婦,撂下手裡的鋤頭,跑回家。老五看著智亮媳婦要死要活的樣子,勸解道:“你男人沒有啥大事,就是算算命,你也別鬧騰了!”

智亮媳婦還是消停不下來,她抹著鼻涕,向大隊跑去。

金尚武當過幾年兵,復員後在生產隊勞動。他身高一米七左右,渾身精瘦,臉上沒有肉,撐著一層緊巴巴的皮。他十分珍惜自己軍人的經歷,總是穿著一身褪了色的軍裝,即使天熱的時候,還是戴著軍帽,風紀扣總是整齊地扣著。論量力,好多人看不起他,但金尚武眼睛裡,總有一種桀驁不馴的火氣,充滿著挑釁。他與別人打架,都是採用運動戰,靈活敏捷總讓他佔盡便宜。不敵對手的時候,他也能果斷出手,善於攻擊對方的胯部。激打胯部這種斷子絕孫的事,令塬上人不齒。大家知道了金尚武的陰招,都不去招惹他,倒是一羣不事農活的小夥,將他視爲英雄,追隨著金尚武。

“**”串聯和武鬥時,金尚武的優勢得以發揮。雖然戰功赫赫,卻因爲農村戶口而未能高就,只有回家當個民兵連長。這兩年,國家給基幹民兵配發武器,金尚武將自己一幫小兄弟武裝起來,整天揹著槍,在田間地頭巡邏。看到誰不順眼,即使是涉世懵懂的孩子,金尚武都會將孩子叫過來,喊聲立正,然後轉到後面,趁著小孩不注意,突然飛起一個螳螂腿,將小孩撂倒。小孩抹著眼淚,哇哇大哭,他會指著說不許哭,小孩從手指縫裡看了一眼他,趕緊息聲。村裡的小孩看到遠處的民兵巡邏隊,發現金尚武走在前面,就會四散逃離。

智亮媳婦跑進大隊部,看見智亮雙手被反綁在一棵楊樹上,低著頭蹲著。她撲了過去,哭喊著。金尚武叼著煙,手裡摔打著武裝帶走過來,轉了一圈,冷笑著說:“別哭了!搞封建迷信還有理了。”

智亮擡起頭,看著媳婦,咬著牙茫然地說:“沒事,你快回去給娃做飯去。”

智亮媳婦比畫著,問爲什麼要抓她男人。金尚武扔掉菸頭,用腳轉動著踩著,揮動著手裡的武裝帶,大聲呵斥道:“趕快離開!不然就是對抗無產階級專政!”

智亮媳婦還是哭鬧著,要一個理由。金尚武舉起武裝帶,她就恐懼地用手擋著,將頭縮回去。看到這女的難纏,金尚武舉起手中的武裝帶,猛地抽過去。智亮看著老婆鼻子流血,跺著腳,聲嘶力竭地喊道:“快走,你這不聽話的賤人!”

智亮老婆被幾個民兵扯著,在一串抽打中離開了院子。智亮嗚嗚地哭著,頭不停地向後磕著樹幹。德文隔著窗戶看著,搖著頭,他本想出來勸說一下,卻怕金尚武六親不認,讓自己下不了臺。

智亮被送到公社,和其他五六個人關在一起。房子中間吊著一隻昏暗的電燈,靠窗的地方是一溜鋪著麥草的地鋪。幾個人長吁短嘆,有的靠著牆,呆愣地看著地面;有的蹲在地上,擡頭無神地看著電燈;有的躺在麥草秸子上,傻傻地注視著窗外。智亮蹲在牆角,上脣上還有血跡,他不知道自己由哪塊的封建,又是因哪搭的迷信而遭此劫。他分析著,是不是有人告了自己的狀。他習慣地伸出手來,掐算起來。十幾年來,雖說村子生活艱辛,大家也有口角,有時也會動手扇呼幾下,從來沒有因爲平時的閒言碎語而上綱上線,告到公社。二隊如果說有誰告狀,那就數二省了。自己的測算超過了二省的匣子,這幾天村子的人看自己的眼色都不同了,就連平時霸氣十足的馬九見到自己,也開始點頭微笑了。他感到二省就是那個勢,對誰都不服,即使說道幾句,也會刻意去告狀。

對面蹲著的一位老人,喀喀著咳了一串,吐了一口痰,落在智亮面前。智亮看到痰中裹著血,擡頭看去,老人花白的鬍子叢中,嚅動的嘴巴張開了,前面兩顆門牙沒有了。

院子外面停著一輛拖拉機,已經佈置好了。智亮隔著窗戶,看見車廂掛著“批林批孔”和“無產階級*****萬歲”的橫幅,車頭擺著兩個大喇叭,他知道明天要遊街了。

楊主任吃完晚飯,和田專幹一起在院子外面的田野上散步。一抹紅霞即將沉下,地平線好像一條燒紅的鋼絲。他踢著田埂上的土塊,回過頭來問:“那個算命先生來了沒有?這個孫書記始終軟不拉嘰的,倒是那個金尚武做事幹脆利落。”

田專幹點著頭說:“弄過來了,關在屋子裡!”

楊主任扔掉菸頭,用腳踩滅了,氣沖沖地說:“走,回去看看!”

楊主任回到辦公室,一會兒,兩個武裝民兵押著智亮過來。智亮低著頭,臉就像一個蔫茄子,他小心翼翼地走進去,本想捧出笑臉,可是怎麼調整都擺不出來。看著智亮顫抖的腿,楊主任揮手讓民兵出去,帶上門。他拉近椅子,跨坐在上面,頭搭在椅背上,笑著問:“酸湯麪好吃嗎?酒好喝嗎?”

智亮立馬明白了,一定是半年前給楊主任小舅子的媳婦看生男生女惹的禍。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說好吃要捱打,說不好吃更要捱打。他乾脆不作聲,裝出一副可憐相。看著智亮隆起的鼻子,楊主任摸了摸自己的塌塌鼻樑,他用手揪住智亮的鼻頭,一個勁地晃著。他點著一根菸,猛吸一口,慢慢勻速地噴在智亮的眼窩裡,然後站起來,在房子踱來踱去。他走到智亮的後面,看著智亮大大的腦袋和短短的腿,突然飛起一腳,踢在智亮的膝蓋後面。智亮哎喲了一聲,隨即跪在地上。他雙手撐在地上,想站起來,膝蓋剛離地,又是一腳,踩在他的小腿肚上。他哎呀哎呀地叫著,楊主任跪在他的小腿上,伸手扭著他的脖子。智亮痛苦地齜著牙,漲紅著臉喘著粗氣,額頭的青筋暴起。楊主任在他的耳根說:“狗日的!我要叫你明白,爲什麼要收拾你!明明人家懷的是女子,你爲了吃麪喝酒,睜眼說瞎話,說一定是男娃。現在生出來了,那家已經五個女子了,計劃生育不許再生了。我媳婦哭爹喊娘地說算命的是我請的,這個女子要我來養。你就知道我是個主任,你知道我家裡有多難嗎!”

楊主任鬆開了手,站了起來。智亮用祈求的眼神看著他,怯愣愣地說:“主任,都是我的不是。”

那夜,智亮望著窗外的月亮,一直在想心事。他一直認爲自己是知識分子,內心有一股清高氣,平時與人說話高聲的時候,他總是適時撤退。今天自己內心包裹起來的自尊被碾碎了,他想到了古人寧死以保節氣,兩行熱淚順著面頰滾落下來。他想到了自己的兒女和老婆,不知此時是否也在對月凝望,傷心地抽泣著。

智亮從小在甘肅平涼長大,中間回過兩次老家。父母離世後,大哥兒女多,生活困苦,顧不上他。中專畢業後,他分在甘肅大山裡一個水電工地,枯燥的工隊生活讓他窒息。成了家的工人,一年還可以回去探親,夫妻團聚,老婆有時也會到工地來探望。看著人家單調而甜蜜的生活,聽著隊友們添鹽加醋的葷段子,青春的火焰在他胸口激盪。

探親結束後,智亮沒有歸隊,他直接回到塬上故里。同族的人接納了他,他在塬上安了家。剛回來幾年,人家給智亮介紹了幾個對象,智亮中意的,人家姑娘不滿意,最後剩下的都是有點瑕疵的。雖說一直沒有婚配,他倒是很樂觀,常在人羣中講述自己在水電學校讀書時,與一位上海姑娘的愛情故事,臉上頓時洋溢著甜蜜的笑容。

六一年,糧食緊張,槐樹寨好多人開始水腫,村民們開始挖地裡的野菜。在城裡幹事的人,紛紛將子女放到鄉下老家,希望躲過饑饉。塬上的溝渠邊和壕塹裡,有時會看到衣不遮體,提著討飯籃子,手拎著木棍的要飯人。每遇這種情況,塬上人總是幾家湊在一起,給奄奄一息的討飯人,端上一碗清亮的米湯,讓他們不至於餓死在村頭。

一天下午,老五和幾個社員提著擔籠下地回來,看見村頭樹溝裡,僕臥著一名婦女。他放下擔籠,推了幾下肩膀,她沒有反應。他站起來招手,叫來幾個婦女,將那女的翻過來。只見她布丁摞布丁的藍色的粗布上衣的前襟上,沾滿了黃綠色的菜汁,嘴巴和鼻孔還流著菜液,慢慢地泛起了白色的氣泡。老五說:“還有氣,趕緊端碗水過來,給她喝幾口!”

東頭行善的裹腳老太太,一手拄著柺杖,一手端著茶缸,挪動著小腳走了過來。老太太將那女的攬在腿上,將水倒在她那微微張開,冒著氣泡的嘴裡,不停地掐著她的人中。她的脖子動了幾下,突然一個噴嚏,將喉嚨中的水噴在老太太的衣襟上,有氣無力地緩緩睜開一道眼縫,又吃力地合上了。

老五招呼幾個社員,將那女的擡上架子車,後面跟著幾個老太太。拉到飼養室門前,馬九手裡拿著煙鍋,走出來說:“五哥,飼養室都是男人,放在炕上不行,叫村裡人咋看哩!”

老五無可奈何,招呼著婦女,將她扶到家裡。老五家沒有吃晚飯的習慣,他讓老婆熬一碗稀粥。二女子回到家,看到一個討飯的女人躺在屋子裡,她滿臉不高興。老五瞪了她一眼,二女子配合著媽媽,將菜根小米粥給討飯的女人餵了下去。過了會兒,那女的睜開眼,用木訥的眼神打量著周圍的人,看著老五老婆手裡的空碗,她嚅動著蒼白的嘴脣,眼淚滾落了下來。她想起身,身子挺了幾下,又癱軟了回去。

晚上,村裡人知道老五家有一個討飯的女人,紛紛過來看熱鬧。好心的裹腳老太太揣著一個窩窩頭,遞給了她。她凌亂的頭髮好像乾柴一樣,裹著柴草,蠟黃的面頰,好似快要曬乾的蘿蔔,沒有了水色,嘴脣乾裂,上面起了一層皮。她大口嚼著窩窩頭,用溫情而又好奇的眼光看著大家。裹腳老太太問她話,她用手接在下巴底下,茫然地搖著頭,不知是啞巴還是聽不懂老太太講的話。

馬九嘴裡叼著煙鍋,看著智亮說:“你見過世面,過去看看是不是啞巴?”

那女的看見馬九胳膊邊上閃出一個冬瓜腦袋。智亮嘿嘿著走上前,用帶著很重鼻音的普通話發問,乞討女人開始支支吾吾應著,智亮轉過頭來說:“她是四川的!”

第二天早上,討飯的女人喝了一碗稀飯。老五給了她三個麥麩窩窩頭,站在門口說:“這年景,我們家也在餓肚子。你就上路吧!”

乞討女人肩上搭著討飯的袋子,手裡拄著木棍,抹著眼淚,一步三回頭地向西邊走去。

夜裡,老五給牲口加好草料,剛走到家門口,準備推門,看見乞討的女人,蜷曲在門前的柴堆裡,眨麼著烏亮的眼睛朝他揮手。他沒有搭理,準備關門時,隔著即將閉合的門縫,看著她可憐巴巴的樣子,惻隱之心頓生,招手讓她進了門。他比畫著問,給她找個男人行不行,乞討女一個勁地點頭。

老五和老婆合計了一下,覺得智亮已經三十有三了,總不能一直打光棍。他披上夾襖,趁著月色,來到澇池邊上智明家。他叩了幾下門環,智明已經睡下了,隔著窗戶喊道:“誰呀!”

老五應了聲,就聽見房門咯吱響了一下,智明打了個哈欠,咳嗽了幾下走了出來,嘴裡還在埋怨著。他拉開門閂,開了一個縫,揉著眼睛問:“五哥,啥事呀!這麼晚了還敲門。”

老五將他推進去,兩個人蹲在院子裡,老五將自己的想法給智明說了。智明吧嗒吧嗒抽著旱菸,悶了半晌,甕聲甕氣地說:“我那兄弟自尊心很強,明天我抽時間問問。”

第二天晚上,智明脖子上叉著煙鍋,走在前頭,智亮跟在後面,在飼養室門口咳嗽了幾聲。老五知道那件事有門了,他撂下料叉,彎著腰帶著兄弟倆走進家門。智明上下打量著那個女人,嘿嘿地笑著。老五指著智亮,比畫著介紹著。他扯了下智明的袖子,兩個人走到大門前,一左一右蹲在大門兩側,好像兩尊門墩石。

那天晚上,智亮見到了乞討女人,本想多聊聊,看見男的都走了,自己也不好意思留下來,他帶著淡淡的依戀離開了。回到家裡,躺在炕上,他想起在水電工地的時候,隊長的老婆從四川過來,講著四川話和大家開玩笑。看著她扭動的身姿,飄來飄去,智亮總是直勾勾盯著,心裡癢癢的,幹活時不住地走神。晚上吃完飯,工友們赤著上身,在宿舍裡打完撲克,大家躺在牀上翻來覆去,沒有了平時的呼嚕聲。智亮盯著山巒上的一輪明月,腦子裡全是隊長和老婆抱在一起折騰的畫面。他輕輕地起來,趿著鞋,彎著腰走向廁所,眼睛卻盯著隊長的屋子,耳朵高度集中地探聽那個方位的聲音。平時從不起夜的小夥們輪番上廁所,大家都在想著心事。那一段時間,隊長媳婦洗衣服的時候,智亮總是蹲在邊上,看著她幹練的動作和優美的身姿,聽著她講的四川話,他也捂著嘴,悄悄地跟她學著。隊長媳婦回老家的時候,智亮甚至可以用蹩腳的四川話和她道別了。

智亮將回憶和現實結合在一起,將穿著的確良褲子,白底藍色碎花上衣的隊長老婆柔美的身段,和髒兮兮粗布衣衫下乞討女人的身體,在想象中糅合在一起,任由思緒狂瀉。一會兒,他閉著眼睛,徜徉在動情的想象之中,一會兒,又瞪著眼睛,盯著黑魆魆的屋頂,無奈地嘆息著。他起了好幾次夜,覺得腦袋漲麻,他從水缸裡舀來一瓢水,澆在頭上,直打了幾個冷戰。村子的人對娶外地女人,一直都有芥蒂,認爲那是困苦到了底線的標誌。智亮見過世面,內心裡並不排斥外地女人,甚至認爲四川女人比本地女人更加水靈。

智明抽著旱菸,好似榆木樁子一樣,木訥地問:“老五,你覺得這事咋樣?”

老五扯著手裡的樹枝,看著天邊的月亮,輕嘆著應道:“這婚姻就是造化,天底下這麼多男男女女,都沒有多餘的,機緣到了,就成了。”

老五站起身,說要回去給牲口加些草料。剛走進飼養室,馬九叼著煙鍋,躺在炕上,身子欠了幾下,笑著問:“老五,這麼多年很少見到智明兄弟走在一起說話,啥事?”

老五揮著料叉說:“好事!給智亮張羅個媳婦。”

馬九呼地坐起來,驚奇地問:“誰?”

老五將料叉在槽裡劃了幾下,轉過頭說:“八字才畫了一撇。”

老五和智明走進房子的時候,那女的一隻手端著冒著熱氣的茶缸,一隻手放在智亮的手中。女的見到有人進來了,想抽回手,智亮緊緊地攥住。他擡起頭,笑著說:“我給她看看手相,她的命很好!”

老五將智亮叫出來,問:“咋樣?”

智亮撓著頭,嘿嘿地笑著。老五對智明說:“明天帶著老婆小孩,趕快將智亮的屋子收拾一下,晚上就將人接回家!”

智明看著兄弟,智亮依舊笑著。智明噴了一口煙,問:“老五,這我兄弟也算頭婚,要不要待客。”

老五摸著下巴,笑著說:“按理說要待客,但現在這年景,能活著就算不錯了,就免了吧!”

智亮趁村子沒有人的時候,東張西望地將新媳婦接回家。智明和老婆張羅著,下了幾碗麪條,算是新媳婦過門的禮遇。吃完飯,收拾了鍋竈,智明依舊蹲在新房裡,享受著長兄爲父和給兄弟娶上老婆的喜悅。智亮閃動著長長眉毛,用半生的四川話和新媳婦交流著,眼睛不停地瞥著哥哥,有點催促他走的意思。嫂子看出了他的意思,走過來,笑著在智明的後背上掐了一下,智明憨憨地站起來,嘿嘿地離開了。

塬上人家給兒子娶了媳婦,新婚那段時間,兒子每天晚上都要坐在父母的炕邊上,和父母扯淡,新媳婦在新房裡等著新郎。父母催促兒子早點睡,新郎總是賴在父母的房間,即使無言的沉寂,兒子都要奉行父母爲大、媳婦爲小的原則。儘管內心涌動著青春的激情,面上還是要用行動詮釋孝道。看著靠在炕上的母親已經耷麼著睡眼,父親也是哈欠不斷,新郎在父母的驅趕下,戀戀不捨地走出房門。

第二天早上,天剛麻麻亮,新人就要早早起牀,燒火做飯。聽到父母的房門響,新媳婦就會快步走進父母房間,將屋子裡的小便盆,端到廁所倒掉。還要給洗臉盆添上熱水,端過去讓父母洗臉。父母走進廚房,坐在炕桌前,新媳婦趕緊端上飯饃,問老人是否鹽輕醋酸了。家裡的農活,兩個新人更是要衝在前頭,不能讓家裡人和村裡人感到他們沉迷被窩而怠於家務農事。

智亮獨自一人,好多事情全憑自己的喜好,沒有固定的章法。智明兩口走了以後,智亮關上門閂,幾天沒有出家門。隔了兩天,村子的人才知道智亮收了要飯的女人,路過智亮家的院子,看著緊閉的大門,社員們猜想著裡面的風景。田野裡光禿禿的,野菜吃完了,大家又提著擔籠,用鏟子挖地裡野菜的根莖。

飢餓使得生產隊沒有了凝聚力。社員們懶洋洋地扛著農具,在地裡溜達一圈,在唉聲嘆氣中想著如何度日。民國十八年年饉的時候,塬上的人餓得發暈,就會離開他們祖輩自認爲風水寶地的故鄉,成羣向西北方向遷徙。現今的年荒卻是西北方向的人,乞討著擁向了渭北,這讓村裡的老人十分納悶,心理上逃荒的底線沒有了。

槐樹寨的人聚在老槐樹下面,茫然地望著老天,沒有了往常的歡笑和爭執。爲了節省體力,他們就這樣懶洋洋地對望著。智亮家的門開了,先是掛在扁擔前面的那隻木桶露了出來,接著是智亮和後面的另一隻桶出來。看著他擔著扁擔到鄰家攪水,好多人擡起頭,好奇地打量著他,他眼睛滴溜轉著,嘴上堆著笑容。二省站起來,晃著頭問:“智亮,你那鏵從來都沒有開過刃,早就鏽跡斑斑了,還能犁得動地嗎?”

大家頓時有了精神,嘻嘻地笑著。智亮停下了,轉過頭對二省說:“咱的鋼好,翻得深。回去給你爸說一聲,如果家裡的地沒有人犁,叔給你家幫幫忙!”

大家轉過頭,看著二省。二省滿臉通紅,不知咋樣接話。智亮挑著水出來的時候,志發笑著問:“地裡的墑咋樣?”

智亮閃動著眉毛,滿足地笑著。

智亮的媳婦很少出家門,天黑的時候,偶爾悄悄溜到老五家,坐一坐。幾個月後,地裡有了一點收成,智亮拉著架子車下地,媳婦跟在後面,面色泛著紅光,肚子已經微微隆起了。兩個人並排走的時候,媳婦高了智亮一個頭,村裡人從開始的不屑變得有點羨慕,都說智亮給別人算命,自己的命也好。

社員們在地頭歇息的時候,二省指著遠處的智亮媳婦,悄聲地說:“那麼快,我猜肚子裡不是智亮的種。”

宏斌收住了笑容,揮著手說:“這話可不能亂說。”

有了二省的話引子,村裡人一直懷疑智亮媳婦頭生的兒子不是智亮的種。

第二天清早,一排民兵揹著槍,胳膊上箍著紅袖筒,手裡拿著繩子站成一排。田幹事問楊主任:“要不要捆起來?”

楊主任抽著煙,踱來踱去,張副主任說:“本質上還是人民內部矛盾,就不用捆了吧!”

楊主任扔掉菸頭,揮了一下手說:“把牌牌給戴上,兩個民兵押一個人,要彎著腰有一種認罪的姿態!”

說完,民兵走進屋子,分別扭著要批鬥人的兩個胳膊,連推帶扯,弄上拖拉機。司機將搖桿從拖拉機頭前面插進去,感覺已經掛上了,然後掄圓胳膊,用力轉動。拖拉機頂上的氣筒突突著冒起黑煙,司機走到駕駛室,踩了幾下油門,黑煙沒了,聲音溫順了好多。

楊主任和田幹事坐在司機後面,胳膊上戴著紅袖筒。楊主任手裡拿著麥克風,向羣衆介紹每一位批鬥對象。田間的社員撂下農具,成羣跑到馬路邊看熱鬧,村子裡的老人拎著圍裙,走出家門,看著拖拉機後面的人,指指點點說誰跟村裡哪一家是親戚。學校的老師聽到喇叭,組織學生站在校門口,嬉鬧著看著威風凜凜的民兵和低頭彎腰的挨鬥者。

夕娃蹲在茅房裡,一羣小孩跑過來圍著他,說看到他爸了,拉著他往外面走。夕娃哭喪著臉,屁股都沒有來得及擦,就提著褲子,被推著裹在人羣中。看著爸爸胸前掛著牌子,兩隻胳膊被兩個民兵架著,彎著腰低著頭,眼睛不停地向上翻著。夕娃忍不住喊了一聲爸,智亮使勁上翻的眼睛迅速垂下,面部肌肉不停抽搐著。邊上的同學圍著起鬨,夕娃咬著嘴脣,一串淚珠順著沾滿污垢的面頰滾落下來。

農村的小孩之間的爭鬥,就是大人之間矛盾的縮影。今天形影不離的玩伴,如果大人之間吵了架,明天見了面,亦如仇敵;如果大人打了架,小孩見了面,也會不斷挑釁,隨時都會刨在一起。放學路上,一羣小孩用智亮的事情羞辱著夕娃。一羣小朋友蹦著跳著奔向東壕下的地道,夕娃跟在後面,帶頭的做著鬼臉,吐著舌頭,將他呵退。夕娃抹著眼淚,坐在門前的石礅上,默默地看著成羣結夥的同學,猶如一隻可憐的羚羊,被族羣拋棄一樣的哀傷。

遊街的拖拉機駛出公社大院的時候,智亮的心都碎了。他想自己好歹還算一個文化人,遊街會使自己顏面掃地,自己今後怎麼在村子裡活人,二省還不知道如何嘲弄自己,馬九肯定會朝自己吐口水。他又覺得自己想多了,二省不論什麼人都不服,只要有機會,對誰都會嘲弄;馬九煙不離嘴,自從德孝復員了,沒有磚茶喝了,好像喉嚨裡永遠都有吐不淨的痰,見到人沒有說兩句話,就會喀喀地吐痰。

進入第一個村子,民兵趕緊用力將智亮的頭壓下去。智亮想起****和社會名流也被壓著遊鬥,心裡頓時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內心的羞愧感沒有了,覺得坦然了好多。出了第一個村子,民兵鬆開了手。智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著溼漉漉的田野,心裡琢磨著天災和人禍的關係。他覺得古人坐崖觀雲,看日出月落,推演的都是自然的祥瑞和災難,很少及於社會。社會中的災難對於無力規避的人,其實和天災沒有什麼區別,社會災難的製造者對於無力反抗,只能默默承受的民衆來講,其實就是天。

拖拉機進入第二個村子,智亮將遊街歸結爲天命,心裡更加放鬆了,甚至開始露出了笑容。到了自己的村子,他本想翻著眼,給老婆一個微笑,好讓她不用擔心。當聽到夕娃哭著喊叫爸的時候,他的情緒一下又跌落到羞愧的界面。

智亮遊街的拖拉機進村的時候,好多人都擠在門前看熱鬧。馬九叼著煙鍋,站在飼養室前的糞堆上,對老五說:“上面有智亮哩,上來看看!”

老五戴上塌塌草帽,擺了一下手,彎著腰向澇池邊上的自留地走去。看著沉甸甸的玉米棒子,一隻手抓住棒子的頭,另一隻手扯開了苞葉,就像到集市上買賣牲口,有中意的,先上去抓住牲口的嘴脣,兩手扯開,端詳牲口的牙齒一樣。老五掰幾粒玉米,放在嘴裡咬了幾下,放在手心撥弄著,他覺得收穫的時候到了。

大隊的喇叭廣播說:下午全體社員集中到大隊,召開批鬥大會,後面由公社的宣傳隊演出《紅燈記》選段。老五撂下老碗,抹了下眼睛,對家人說:“下午咱不去看戲了,全家人集中力量,將自留地的玉米收了。”

喇叭上先是智亮的檢討,然後就是金尚武義正詞嚴地訓斥,後面是孫書記很有深度的講話。老五帶著家人提著籃子,將玉米棒子掰下來,堆在地頭,然後用架子車拉到大門口,再用擔籠提回家。社員們看完戲回來的時候,老五的玉米棒子剛剛轉回家,玉米株上留下了外幹內綠的苞葉和飄動的纓纓。

看著堆成小丘一樣的玉米棒子,老五對老婆說:“晚上給咱熬一鍋玉米糝子。”

他挑了幾個嫩一點的棒子,扯開苞葉,和醒民一起掰下玉米粒。覺民搬來石匠窩,將玉米粒放進石匠窩裡,用石錘搗碎,盛在盤子裡。鍋裡的水開了,桂琴將搗碎的玉米下到鍋裡,用勺子攪著。沸騰以後,她用筷子挑一點鹼面放入鍋中,一會兒,漂著玉米清香的黃澄澄的糝子做好了。一家人圍在廚房裡,端著碗,呼啦呼啦吃著糝子。老五依舊用饃將碗邊上的糝子擦乾淨。他愜意地抹了一下嘴巴,叮囑道:“這兩天將大門帶上,沒有事就不要出門了。加班將玉米棒子弄出來,掛在後院,在外面不要聲張。”

醒民抽著煙,用佩服的眼光看著父親。

玉米棒子剝出來後,用棒子後面留下的苞葉拴成一串。老五在廚房後面的檐頭下面,搭了幾層架子,站在梯子上,將玉米棒子摞掛在架子上。屋後老棗樹龐大的樹冠上,也掛上了玉米棒子。他提著糞籠,走到院牆外面,站在田坎上張望,發現看不到院子後面的玉米,又回到家裡。老五對家裡人說:“隊上的秋糧幾乎絕收,人要餓肚子過冬,家畜的飼料也成了問題。咱們不能再像往年那樣,將玉米稈堆在大門前面,要放進自家的院子裡。”

玉米稈又溼又重,挖下來要成捆抱到田頭。裹著一層蠟的葉子,刺棱棱劃過手臂脖子和麪頰,留下一道道血紅的印跡。老五家的玉米長得粗壯,根系龐大,加上前一段時間的雨水,玉米根挖下來,就是一大坨泥,放在地裡曬了一天,上面才泛起了白色。全家人用木棍彈掉根上的泥土,把玉米根撿出來。然後用鋤頭將自留地翻了一遍,再將田頭上堆著的澇池淤泥,灑在田裡。兩個兒子掄著耙耙,將土層刨鬆。老五一隻手拿著翻過來的塌塌草帽,一隻手從草帽中抓起麥種,邁著勻速的步履,將種子揮撒在田裡。

智亮灰不溜丟地從西邊村口回家的時候,社員們正在老槐樹下聊天。看著智亮這番遭遇,大家同情而又無奈,聊天聲沒有了。大家抽著煙,不斷地嘆息著,默默地看著智亮大大的腦袋、長長的身子和短短的腿。二省本來想叫一聲智亮,又擔心大家責備的眼神,他站起來一半又蹲了下來,蟄伏到羣體的氣氛裡。馬九叼著煙鍋,不停地咳著,原本要吐出的痰一直留在嘴中,直到智亮走進家門,他才吐了出來。

塬上人有危難之時互助的傳統,雖說現在互助談不上,但取笑和落井下石,卻會招來大家的不齒。天黑以後,老五回到家裡,從後院架子上取了一串苞谷棒子,遞給孫蛋,吩咐道:“去,送給你智亮爺。”

孫蛋能夠感知到爺爺的俠義情長,笑著提起苞谷棒子走了。臨出門時,他又想起爺爺平時低調的爲人,將苞谷棒子揣在夾襖裡,跑向智亮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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