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制是大西洲大陸部分的政治體系。整個大陸被分爲十個行政區域,中央政府設於波塞多尼亞市政府區。大陸周邊島嶼國家實行獨立的政治體制,並不歸屬大西洲政府管制。
中央政府主要由三部分構成。其一爲同心圓城第二圈上的軍事機構。設元帥府,由國家最高軍事統領——整個大西洲的軍隊總指揮官元帥,管理一切軍隊與軍事行動。第二圈陸地上駐紮著保衛同心圓城的整片大陸最精銳的軍隊,由元帥直接調令管理。其二爲同心圓城第四圈上的衆議院,爲政府立法機構。衆議院的成員每三年從各區域中選出,然後進駐同心圓城,參與國家憲法的制定、修改與廢除。其三爲同心圓城第四圈上的元老院,爲政府司法機構。元老院的百名元老實行終身制,如果元老本身犯下錯誤,不論大小與程度都將處以死刑。元老院出現空缺之後將選舉新的元老加入元老院。元老由元老院中的元老提名,然後再由元老院投票商定。元老院選舉元首,再由從軍隊、衆議院與元老院中選出的一定人選組成元首內閣,處理國家各類政務。
地方政府的最高執政官由中央政府直接任命。地方政府除設官員政府以外另設法院,法官擁有獨立的司法權,不受執政官干涉。地方駐軍由元帥調令,最高長官將軍同樣擁有獨立的權立,不受執政官干涉,但除了服從元帥,還要保衛並服從於神殿。
神殿的地位是絕對權威的。神殿不可干政,但神官們的決策卻能夠影響到執政官的決定。神殿除了作爲人們的宗教信仰以外,還要監督政府的決策與行動,並無孔不入地深入民間查探民情。人們對於神殿的依賴超過了對政府的依賴,在他們的心目中,神殿除了是信仰的所在,還是公正的法庭與人間的救世主。如果對法院的判決有異,可到神殿向神官申訴。而當遇到天災人禍與不爲人們所理解的事件發生時,人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向神殿求助。神官們也身負必需幫助有困難的人們的義務與責任,拒絕人們的求助對於神官來說是不可原諒的重罪。
——摘自《蠻荒文明漫遊手札》第10972號文明359卷“大西洲”篇,羅蘭伽洛斯?緋著,科依斯特拉?艾德編。
“噌”的一聲之後,斷了的琴絃無力地垂下。我看著指尖被劃出的一道小傷口,鮮血慢慢地從那裡滲出,然後凝爲一滴殷紅的血珠,滑落到潮溼的草地上,消失在被賢者之光映得迷濛的夜色裡。
在一邊偷聽了許久的人終於離開陰暗處,慢慢地向我走來,停在了數步之遙的地方。那是一個讓人過目不忘的男人,如楊槐般筆直挺立,就算是災難的力量也無法讓他倒下。那是一個英俊的男人,似乎神殿裡石刻的神像被神明賜予了生命。那是一個高貴的男人,彷彿天生就該站在頂端接受人們毫無理由的崇敬。
復又低下頭,將受傷的手指放到口中,輕輕地吸掉少許的血液。不管他是怎樣的一個人,既然來到了這裡,等待他的便將是……
“第一次聽到如此美妙的旋律,還有如此動人的歌聲。”他的聲音也很好聽,柔和地安撫著聽者的心情,有如羽毛般輕軟,卻也能預見如刀劍相擊之時的剛烈。
“在這樣的地方也能彈奏出天籟之音,”他笑了一下,接著說,“真是很好的心境呢。”
蔥鬱的森林瀰漫著濃厚的重彩墨綠,在夜晚的賢者之光的籠罩下發出銀輝。茂密的樹木間隙也會投下斑駁的光線,讓點綴著零星野花的草地呈現在視野裡。面前的溪泉從高高的坡地上延著被衝得乾淨光滑的石塊叮咚流下,一路蜿蜒,鱗波之上映著星星的碎片般的光輝。微涼的空氣中透著清新的古老樹木特有的腐蝕與綠芽的芬芳,沁人心脾,似乎能將靈魂潔淨。常年不散的若有若無的淡紅色的霧氣在樹木之間流動,好似錯墜人世的晚霞,洗滌著靜謐的森林。
迷霧之森從來都是如此美麗的一個地方,除了那些散落在地上隨處可見的森森白骨。
我一邊修理斷了的琴絃,一邊漫不經心地用喃喃自語般的聲音與口氣說,“在這樣的地方的夜晚,還能在聽到不合適的聲音之時如此鎮定,想必心境也不錯呢。”
他發出輕輕的笑聲,解開身上寬大的鬥蓬,一頭及腰的黑髮鋪散,在曖昧的光線下爲他增添了幾分邪氣。將鬥蓬鋪在我旁邊的草地上,他自己坐了上去,然後邀請我道:“草地很溼,你坐在那裡不冷嗎?”
“這對流浪者來說算不了什麼,反而是接受陌生人平白無故的好意才更令人在意。”
我微微擡起頭,加了一句:“尤其是在這樣的地方。”
他一怔,隨即一笑,“旅行中的人不是應該互相幫助嗎?即使各懷心思,也會結成團隊。形單影隻的旅行者,反而會將自己陷於險境。”
“這是你的經驗之談嗎?”他愣了一下,我則繼續修我的琴絃,“正因爲是一個人,所以才進入了迷霧之森。”
這句話不是詢問,而是肯定。
在這個區域,是沒有人會主動接近這裡的。如果是一個團隊的話,每到一個地方首先要做的事便是詢問這片區域的禁忌。就算是單獨的旅行者,只要是有一定經驗,也會先向當地人詢問,或者在沒有遇到任何人的時候,也不會輕易進入這片森林裡。因爲迷霧之森無時無刻不被奇異的霧氣所籠罩,發覺到這一點的人,在沒有打探到任何消息的時候,寧願繞遠路,也不會冒然進入。
森林中隨處可見的白骨,是千百年來誤入迷霧之森的人們堆積的成果。一種情況是被人逼入此地,一種情況是被心懷惡意的同伴丟在這裡,一種情況是冒險者們有意進入,最後一種情況,便和眼前這位一樣,沒有經驗的單獨的旅行者,迷失其中。
“迷霧之森……”他的話中帶著不解,“這裡到底……”
修好了琴絃,我隨手撥出一串旋律,再調調音。
“怎麼,你沒聽過迷霧之森的故事嗎?”
很久很久以前,在這片土地上,有一個被大家稱爲天才的孩子。他不但極其聰明,同時也擁有強大的精神力。所以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便被神官選中,進入神殿學校學習成爲神官的課程。
剛開始的時候大家都很喜歡他,因爲他擁有一個討人喜歡的孩子的一切要素:天真、活潑、聰明、可愛,還有,誠實。他學任何東西都很快,短時間之內便已經在比他大許多的孩子中脫穎而出。他有一副熱心腸,什麼樣的忙都會主動去幫助。他不懂自私爲何物,自己的所有東西都與大家分享。他從不說謊,他的心像水晶一樣純淨而透明。
雖然離神官考覈的日子還有很遠,但他已經毫無疑問地被選中,所有人都認爲他會在不久的將來成爲一名出色的神官。
更何況,他擁有比這裡的所有人都更加強大的精神力。
精神力對於神官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如果精神力一般,即使超出常人的百倍努力,也最多隻能成爲專務神官。只有擁有強大的精神力的人,才能夠上升到更高的層次。這個孩子的精神力是普通神官們的十倍甚至幾十倍,他的未來可說是一片光明。
只是因爲他現在還太小,不知道如何運用自己的力量,所以還不知道他的精神力是哪種類型。一般的孩子要在十四五歲的時候纔在神官們的教導下開始慢慢懂得如何使用自己的力量,所以如果當時沒有發生那件事,誰都不會知道一個八歲大的孩子的精神力是哪種類型,和到了哪種程度。
在神殿高高的階梯下,一具屍體扭曲地躺在血泊之中。人們遠遠圍在那裡詢問與討論,神明的居所竟染上了血污,此等重罪,究竟是何人所爲?
不過,疑問很快便得到了解答,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在大家都陷入迷惑與驚懼,神官們都圍在那裡仔細檢查屍體時,那個被稱爲天才的孩子指著其中一個人,大聲地對大家說:“是他把人從上面推下來的。”
剛開始,人們不過是大吃一驚,但誰也沒有把他的話當真。然後,他就像是親眼所見一樣,將那個人的所作所爲一點點地說了出來。隨著他的描述,殺人者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最後在大家的逼問下,終於承認了自己的罪行。
一件本來毫無頭緒的案件,竟在第一時間被八歲大的孩子輕易破解。當神官們問他是怎麼知道的時候,他天真地說,我看見了。
他看見了,這就是他的力量。只要一個人出現在他眼前,他便能看到那個人的所有過去。在擁有強大精神力的人們之中,能看見已經發生的過去的人並不在少數。但通常都只能通過接觸一件物體來讀取其上的殘念,或是接觸到某一個人,能夠看到那個人所發生的對當事人來說的重大事件的片斷。至今爲止擁有最出色的看見過去的力量的人,如果不通過接觸,也只能看見在某個特定的場所裡短時間之內所發生的留下深刻殘念的事件的碎片。
然而他卻就那樣看見了。沒有接觸任何人與物,當某個人出現在他眼前時,自然而然地看見了那個人的一生。
如此強大的力量簡直是聞所未聞。神官們欣喜若狂,這樣的史無前例的強大精神力會爲神殿帶來怎樣的未來?然後他被當成了珍寶一般,受到了高於所有神殿學校的孩子們,甚至高於神官們的待遇。
不過時間卻並不長久。
在最初的狂喜之後,人們冷靜了下來,仔細思索,然後,漸漸遠離。
沒有人願意自己的所有隱私被別人看見,所以,沒有人願意出現在他眼前。只要他來到某一個場所,那裡的人們便驚慌失措地逃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去。
曾經與他呆在一起的人現在卻無比地憎恨著那雙透析一切的眼睛。他們生怕他將自己做過的什麼事說出來,於是便有人懷著懼意來討好他,也有人懷著恨意來傷害他。
如果他大一點,懂事一點,他便不會輕易地將他看到的東西如實地脫口而出。如果他狡猾一點,虛僞一點,他就不會將自己陷入險境。
但他卻是那樣誠實的一個孩子,如同一點雜質也沒有的純淨水晶。他只是說了實話,毫無隱瞞,卻,不知世事。
他不懂爲何玩伴們都離他遠遠的,並用防備的眼光看著他。他不知爲何所有人看見他來了便快速跑開,而他只是想要來給大家幫忙。他不解爲何人們都走出了他的世界,然後只剩他一人。
他更不知道,在他困惑的時候,在他努力思考著怎樣才能讓大家重新開心起來的時候,他的“大家”,正在一起討論著如何把他除掉。
這些人中,包括與他一起玩樂長大的朋友,溫柔細心教導他的教師,與侍奉神明的神官。
他們商量著要挖去他那雙透析一切的大眼睛,卻擔心他的能力不止如此。他們想要毒啞他讓他再也說不出事實,卻又怕他用紙筆寫出。他們說是不是一併砍掉他的雙手,卻懼怕他那強大到可怕的力量使他們的計劃失敗。
只要他們心懷鬼胎,他們便不敢接近他一步。他們害怕他發現他們的陰謀,然後用他的力量來對他們不利。
日子一天天過去,人們心中的恐懼便越積越多。當那些恐懼到達一個極點的時候,惡意便超過恐懼,並將之實施。
爲了試探他,他們讓他們中間最老實的一個人帶他去了郊外那片茂密的森林。而他以爲終於有人肯再次和他一起玩,所以便高高興興地答應了。
他不是看不見那個人的過去,而是根本沒有去看。那個如水晶般純淨透明的孩子沒有告訴大家,如果他不刻意去注意一個人,他就不會看見那個人的過去。那個善良誠實的孩子絲毫沒有懷疑任何人,他從來不曾隨意去動用他那強大的力量。
所以他毫無顧慮地接受了對方的“好意”,在那個人的勸說下來到了那片從未去過的森林。所以即使他擁有強大的力量,他也並不知道用它來保護自己。
那個人按大家的吩咐,將他一個人丟在了茂密的森林裡。他卻在找不到路的時候,用他的力量看見了那個人回去時的身影。於是他沿著那個影子的痕跡回到了神殿。
過了幾天,人們再次將他騙到了森林的更深處,然後再次將他丟在了那裡。一次又一次,這個拋棄遊戲已經使得人們無比惱火,只不過,就算進入森林的更深處,他依然能安然地迴歸——跟隨著人們的殘影。
即使不願去想,不願去確認,不願去悲傷,一次又一次的重複,他的心裡清楚地知道大家的意圖。就算是騙自己也不能夠抹消的事實,他哭過,傷心過,但他還是回來了,不但是回到神殿學校,還想要回到往昔的日子。
那些短暫,卻沒有悲傷與惡意的日子。
只是他的“大家”卻並不這麼想。越來越多的惡意與厭煩佔據了人們的心,最後一次的時候,人們將他帶到了這片森林最黑暗的地方。
他以爲他們又要將自己丟下了,他無奈地想著要等他們離開一段時間之後再跟著他們的影子回去。他責怪自己不夠努力,所以他們纔會生他的氣。
可是這回,他錯了,錯得離譜。
他們沒有丟下他回去,而是拿出了藏在身上的刀。
一把把在黑暗的密林中閃著銀光的刀,比照耀在這片土地上的賢者之光還要明亮。
他們事先考慮到了他那強大得可怕的力量是否會將他們全都殺死,但他們也考慮到了另一件事。
他們知道他是那麼的善良,善良得甚至不會去傷害一朵花或是一棵草。所以,他們知道他更不會傷害他們,所以,他們毫無顧慮地拿著一把把鋒利的刀向他刺去。
向那個明知他無比善良的無辜的孩子。
第一刀刺下之後,鮮血慢慢地從創口處滲出,然後隨著刀子的拔出,飛濺三尺。
有了第一個勇者之後,人們變得大膽起來。圍在小小的孩子身邊,無數的刀子如雨般落下。手、腳、胸、腹、頭……在對強大力量的恐懼與極度自私的惡意的支配下,人們瘋了一般地用刀子向那個弱小的身體刺下。飛濺的血液不但染紅了每個行兇之人的手與臉,也染紅了他們的眼睛。殺戮的快意支使著他們繼續向那個無辜的孩子施暴,誰也沒有注意到異常。
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個小小的孩子,在被鋒利的刀子刺傷之後,竟沒有發出一聲哭叫;誰也沒有注意到,那些飛濺出來的血液,悄悄地在陰冷的森林中散開,散成了一片極細的霧氣;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具被刺得千瘡百孔的身體,如同被蒸發了一樣,正慢慢地化爲淡紅的氣體。
當人們好不容易停止了這場暴行,他們依然沒有注意到這些異常,而是心滿意足地將已經被刺得看不出那曾經是人類的屍體丟在一邊的溪泉之中。然後他們便這樣離開了。
所以他們沒有看到,在屍體丟入溪泉之後,那具破碎的肉體立即化爲鮮紅的液體融入溪水之中,染遍了這條流經整片森林的水源。被染紅的溪水錶面騰起一片淡紅色的薄霧,被風吹散到整片密林之中。淡紅色的霧氣慢慢地在森林中擴散,最後將其包容其中。
行兇者們心滿意足地走在回去的路上,臉上洋溢著舒心的微笑。他們覺得他們除掉了一個會對所有人造成妨礙的威脅,他們做了一件對所有人都有益的事。這是多麼偉大的光榮,這是多少受人稱讚的善舉。
沉浸在扭曲的快樂之中,所以在很長時間之後,才終於有人注意到了異常——
爲什麼這條路,看起來是那麼的熟悉,而陌生。
剛開始,他們以爲只是天色暗了下來,所以道路才變得曖昧不明。他們繼續快樂地往前走,討論著今晚回去之後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
當有人注意到天已經完全黑下來,而他們還沒有走出森林的時候,爲時已晚。
他們仍然走在那條即熟悉又陌生的路上——似乎已經來來回回走過千萬遍的熟悉,卻不知它通向何方的陌生。
不安的氣氛在人羣中蔓延開來,行兇者們開始爭論。
來的路上做記號的人受到了一至的責備,受責備的人又將責任推卸給帶頭走在最前面的人,然後爭論變成了爭吵。
相互的指責與謾罵,不合諧的氛圍與剛纔行兇時的一至統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當爭吵耗盡了他們的體力之時,他們才平復下來慢慢回想。然而記憶是那麼的模糊不清,道路也似乎已經被人移動了位置。所有的指南針都失去了作用,只是慢慢地永無休止地轉著圈。
雖然有賢者之光的照耀,但人們還是生起了火堆。這時他們才發現森林中的異常。
起霧了,森林中的霧氣,安靜而詭異的,淡紅色的霧氣。
一些人開始害怕了,絮絮叨叨地輕聲咒罵著,同時又讓這些咒罵剛剛好落入每個人的耳中。
如果自己帶隊的話就不會迷路了……如果走快一點的話就可以在日落之前走出森林了……如果早點離開的話現在已經回到家裡了……如果就在近一點的地方殺掉他的話就不會走到會讓人迷路的森林裡去了……如果前幾次就下定決心的話就用不著這麼多人一起行動了……如果不是因爲別人太膽小了偏要這麼多人一起來的話自己也就不用到這裡來迷路了……如果……
——如果那個孩子從來沒有出現過的話……
如果永遠是如果。淡紅色的霧氣安寧地浮游在人們周圍,聽著他們的咒罵與爭持。森林裡寧靜得異常,甚至聽不到一絲蟲鳴。
夜深了,人們終於經受不住疲憊的襲擊而紛紛睡去。只是當他們醒來的時候,他們又要不約而同地再一次咒罵——如果沒有睡著的話……
一覺之後,所有人都發現只剩自己孤零零的一人。大聲地呼喊著,拼命地奔跑著。然而這片森林似乎永遠沒有盡頭,四處都是相似而不同的小路與樹木,沒有飛鳥,沒有野獸,沒有任何動物,只有高大的樹木、低矮的灌叢與潮溼的草地。
淡薄的紅霧依然靜靜地浮游在周圍,在這片靜謐的迷霧之森裡。
“從那以後,這片森林便成爲了禁忌。被淡淡的紅霧所圍繞著的,迷霧之森。”
唯一的聽衆沉默了許久,然後開口說:“因爲那個孩子嗎?這裡的紅霧是他對殺死自己的兇手們的怨氣嗎?”
“不,”我說,“這是他的實體。”
“實體?”
“他是那麼善良的一個孩子,如水晶般純淨透明。他的心中只有悲傷,而沒有怨恨。只是……”
我低下頭,讓自己完全沉溺在黑暗之中。
“就算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怨恨也還是存在的吧?沒有做錯任何事,只是因爲擁有了強大的力量,所以被一次次地拋棄,甚至被殘忍地殺害。然而就算是那強大的力量,也並不是自己主動去擁有的。因爲一個天生被強加於自己的東西,因爲一個上天的恩賜,因爲這樣的恩賜僅僅是存在於那裡。僅僅只是因爲如此,所以被否定,被拋棄,然後被抹殺……”
“有時候,恩賜並不像人們所想像的那麼美好,是嗎?”
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我默默地收起七絃琴。
“要怎樣才能走出這裡呢?”
“沒有人能走出這裡。”我說,“進來的人都被留在了這裡,永遠。”
“那你呢?”他看著我,在陰暗中閃著星辰般光茫的眸子筆直地望著我,似乎刺穿了我用來遮掩臉孔的鬥蓬直達我的眼底,“你知道這個故事卻來到這裡……還是說……你來到這裡,才知道這個故事?”
沉默再次蔓延開來,如同這淡紅的薄霧。
“使人迷失的紅霧是那個孩子的實體。”我說,“他的肉體化爲氣體的形式,瀰漫到了整個森林。他要留下所有進入這片森林的人……讓他的絕望與悲哀滲入每個人的心裡。”
所有能爲人們導航的東西都在這裡失去作用,不管有多少人在一起,最終都會失去同伴的身影。每條路都是真實存在於那裡,卻偏偏通往虛幻的彼方。這裡除了死亡,只剩下迷失,帶著那個孩子的深切的悲哀的迷失。
“那麼……”
他站起身來,走到潺潺流動的溪泉之畔,默默地凝望著早已看不到那場血腥的泉水。
“如果把這裡的怨氣除去……哦不,這片紅霧是他的實體的話,應該將所有霧氣都聚集起來才行吧?讓霧氣消失,這樣的話……”
“千百年來,一直有人明知這裡是禁忌之地還不斷地進入這裡,其中有一部分便是想要除去這片讓人迷失的霧氣的神官、術師和法師們。同樣的,他們也被這片迷霧永遠地留了下來,變爲一堆白骨。”
“是嗎?”他的臉上勾起一絲驕傲的笑意,“可是,冷漠的詩人啊,這個世界上,是會發生奇蹟的。各種各樣的奇蹟,每天都在發生,只是因爲人們看見的往往只是極少數,所以纔將奇蹟當作一件很稀罕的事。”
我猛然擡起頭,隨即站了起來。
“那麼,”他走進了那條寒冷的溪泉之中,“作爲對剛纔那個精彩的故事的感謝,就讓你看看奇蹟的發生吧。”
他踏入了溪泉的最深處,溪水淹沒了他的腰腹。像是獻祭一般閉上眼睛,一層淡淡的光茫自他的體內散發開來。
有什麼變化在森林裡發生了。霧氣開始流動起來,原本淡薄的紅色漸漸變深。擴散在整片森林之中的迷霧一點點地聚攏,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吸引過來。紅霧越來越濃,視野也隨之變得狹窄。到最後,細小的霧氣在空氣中凝成了一滴滴的水珠,卻並不落下,而是徑直被吸附到了溪泉之中。纏繞著這片森林千百年的霧氣消散,森林之中又恢復了清晰的視野與小徑。只是泉水在時隔千百年之後再次被染紅,紅色像是有生命的某類活物一般在他的周圍聚集,越是靠近他的地方,顏色便越深,最後在泉水之中凝爲了一塊深黑的粘稠的物體。
他將手伸入那塊物體,一股強光從深黑的塊狀物中散發出來,將之裂爲碎片。而那些碎片又在這股強光中化爲粉末,直至消失殆盡。
最後,他精疲力竭地倒在了恢復清澈的溪泉之中。我猶豫了一下,然後放下琴,皺著眉頭下水將他拖上岸。他的臉色已然蒼白,脣邊卻還凝著那絲驕傲的笑意。散去霧氣的森林迎來了千百年之後的第一次明亮的曙光,清晨的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投射下來,照到他的臉上,爲他增添了幾分血色。
轉醒之後,睜開的黑眸看到我的第一時間是反射性的殺意。然後轉瞬即逝,再次浮出人畜無害的溫和微笑。
“這個奇蹟,能成爲你美妙歌曲的其中一支嗎?冷漠的詩人。”
他站起來,念起咒語,將我和他身上的水弄乾。
“現在可以走出去了吧?雖然看起來對於你來說是無區別的。”
要想除去這片迷霧,需要的是超越那個孩子的力量。這種強大到可怕的力量在幾千年前殺死了那個孩子,而在幾千年後的現在,卻讓這個人運用自如。
“那句話,你是從哪裡聽到的?”
“什麼?”他不明所以地望著我。
“……奇蹟。”
他笑笑,“你怎麼知道是我從別人那裡聽到,而不是我自己說的?”
我盯了他一眼,說了句“也對,或許是你自己說的”,然後便拿起七絃琴轉身就要離去。
“……是聽我祖父說的。”他擋住我的去路,有點無奈地說,“小時候和祖父住在一起,每到夏天的夜晚,他就會帶我去看星星。祖父仰望夜空的神色總是很悲哀,像是在爲失去的什麼東西而嘆息。這句話,就是某一次看星星的時候,他無意中說出來的。”
“是嗎,”我低下頭,“你倒是記得也清楚,用得也靈活。”
他驕傲地笑著:“因爲我相信奇蹟。”
“只有傻瓜才相信奇蹟。”我頓了頓,又問道,“你的祖父叫什麼名字?”
他奇怪地盯了我一陣,然後說,“冷漠的詩人,我和你在一起呆了整個晚上,你都沒有絲毫想要過問我的名字的想法,現在卻因爲一句話而問我祖父的名字,不覺得失禮嗎?”
“那就算了,”我轉過身,想要從另一個方向離開,“我也並不是那麼想要知道。”
“你……”
他又迅速地閃到我身前,皺起眉頭說:“我還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吟遊詩人呢……”
我沒理他,又往另一個方向快步走去。他再次急忙擋住我的去路,神色中頗有不甘。
“……我的祖父名叫弗朗西斯科?伊修特?德?貝拉路德。”
“弗朗西斯……嗎……”我又向他問道,“那麼,現任的阿爾法多?奧利維亞?德?貝拉路德元老兼任中央圖書館長閣下,爲什麼會在這樣的地方呢?”
“你……”他面帶怒色,黑眸中捲起陰霾,壓低了聲音對我說,“你是在挑戰我的耐性嗎?冷漠的詩人。”
史上最年輕的元老,兼任中央圖書館館長的貝拉路德家的獨子,被喻爲“神明的暗天使”,以神祗般的美貌俘獲所有波塞多尼亞少女們的心的翩翩公子,在戴著溫和可親的面具與我相處整晚之後,終於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我輕輕一笑,然後轉過身去:“當我沒問。”
“等一下……”
我輕鬆避過來自身後的襲擊,卻低估了他的速度。用來遮掩臉孔的寬大的鬥蓬被突然扯去,我吃驚地睜大眼睛回過頭來,映入眼簾的是他同樣吃驚的表情。
光線射入我很長時間都不曾離開鬥蓬下的陰影處的眼睛,讓我不舒服地瞇了起來。清晨的微風在散去霧氣的森林中撫過,掠起金紅色的長髮,在碧綠的環抱中,如此的不協調。
“……火焰的長髮……金色的貓眼……七絃琴……!!”他露出驚奇的神色,難以置信地說:“難道……你是薩拉羅蘭?!被喻爲‘火焰的金翅鳥’的傳說中的吟遊詩人?!”
我皺起眉頭,還沒來得及開口,他便迅速閃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地方遇到你……可不能讓你給跑了!”
“哈?”我語氣不善地問,“難道我做了什麼必需要逃跑的事嗎?元老閣下。”
他撩起一絲我的紅髮,臉上浮現出志在必得的笑意:“把美麗的火焰色金翅鳥關進自己的籠子,每日都有他天簌般的歌聲與奇妙的故事的陪伴……你不覺得這是一件多麼美妙的事嗎?”
“是嗎?”我微微一笑,腕中滑出鋒利的匕首猛然向他襲去。年輕的元老險險避過,我快速反轉手腕向他刺出第二刀,在將要到達時突然收回。他原來想要抓住我的手突然間撲空,被我順勢奪回了拿在他手中的鬥蓬,然後往後一躍,退到了離他十數步之遙的地方,重新將鬥蓬披在身上,掩去了那頭引人注目的色彩。
“元老閣下還是儘快返回波塞多尼亞比較好,”我冷冷地對他說,“在這裡耽擱的時間,是連悔恨也無法彌補的。”
他無所謂地笑笑,“還有什麼比俘獲美麗的金翅鳥更加重要的事呢?”
我望著迷霧散盡的森林,對他說:“昨晚,在波塞多尼亞的中央神殿裡,某位神官預見了足以動搖世界的預言。如果不盡早回去……元老院裡會發生什麼事,可就不得而知了。”
他斂去臉上的笑容問我:“你能知道?……如果你擁有那樣的力量……爲什麼沒被神殿發現?”
“彼此彼此。”
沉默降臨到散去血霧之後一片清新的迷霧之森中,只餘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