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歷裡記載的人類的第一天, 是有古物爲證的那個日子。將近千萬年前的東西,被從某顆星星的泥土裡挖出,測算出它被製造的時間。只因那片小小的獸骨化石上鐫刻著遠古文字“聖靈之誕辰”, 從此, 它被製造出的那個時間, 便被學都定爲宇宙歷的第一日。
——摘自《文明起源》序言, 科依斯特拉?艾德著。
“哇——下雪了呢~ 姐姐姐姐快出來呀~”
“真的也~ 米拉你跑慢點, 等等我啦!”
“我去叫麗達和塞亞!”
“先把手套戴上……”
清晨冷冽的空氣中,孩子們的聲音將所有的睏意與倦怠一掃而空。詩人穿好衣服出了暖和的屋子,門後的世界已然變成了一片潔白。雪後的天空慢慢放晴, 陽光一點點自雲縫中灑出,驅散了冬季的陰冷與夜晚的深沉。天與地白得連成一片, 僅有立於其中的高大的樹木差著些許森青, 才讓人能夠分辨得出遠近高低。
一夜無聲的雪花並沒有在泥地上積起厚重的雪層, 卻也足夠孩子們玩耍。被厚重的衣服裹得像一個個圓球似的孩子們已經開始在雪地裡滾來滾去,歡笑聲驚起了林中的小動物, 鳥兒也離開小窩,與孩子們一起吵鬧。
詩人帶著微笑站在門口看孩子們在外面玩鬧,不知不覺便出了神,連背後向他走近的腳步聲也沒有注意。直到一件厚重的大衣被粗魯地丟到他的頭上,才成功地讓他回過神來。
“這麼冷的天穿著單衣就跑到外面來, 指望誰看呢?”
發出冷言冷語的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 因爲身體過於瘦小, 令他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的樣子。普通到極點的相貌毫不起眼, 屬於混到人堆裡再也扒不出來的類型, 只有那雙深褐色的眼睛,正不滿地瞪著門口的詩人, 放射出強烈到令人移不開眼的光茫。
“謝謝,艾文。”
被叫到名字的少年的頰邊微紅,卻又別過臉去不看他。詩人的笑容很溫柔,就像透過雲層直達地面的陽光,照得少年睜不開眼。
“我……去廚房幫忙……”
留下這句話,少年便轉身離開。詩人的笑容黯了下來,又無奈地嘆了口氣,將大衣穿好。
“瑪雅~ 瑪雅尼斯,快來呀~”
這座房子主人的小兒子正站在雪地裡向詩人招手,小臉凍得通紅,卻興奮地在雪地裡跑來跑去。詩人帶著寵愛的笑意走了過去,“米拉,你的帽子都歪了哦。”
受到孩子們的邀請,詩人便與他們一起玩起了雪。昨日夜裡路經這片山區,好不容易在下雪之前找到了這個山裡的村子,才得以在好心的村長家裡借宿一晚。會唱歌講故事的吟遊詩人很快便成爲了孩子們的偶像,特別是米拉,哭著吵著要和詩人一起睡,後來好不容易纔被姐姐哄回自己的房間。
雖然覺得自己在外面玩,艾文卻在廚房裡幫忙女主人的家事,身爲長輩實在有點不好意思。然而奈何瑪雅天生是個家政盲,幫忙也只會幫倒忙,所以廚房這種地方還是有多遠就讓他離多遠。想起火焰色頭髮的搭檔稱自己“廚房爆破機”時的表情,瑪雅也只能苦笑著,讓勤快又懂事的艾文去幫忙家事,以表達對讓自己借宿的房子主人的謝意。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呢,”沒有參加年紀小的孩子們的雪仗,米拉的姐姐雪莉在一邊慢慢地堆著雪人,“只有前幾場雪的時候可以玩,越到後面就越冷,等暖和起來的時候,雪又化得髒兮兮的了。米拉每年的這幾天都要玩瘋,攔都攔不住。”
“是嗎,”詩人笑著說,“不管是哪裡的孩子,都是一樣的啊……”
可是說完這句話,他卻又覺得不對。哪裡的孩子都一樣,看到晶瑩漂亮的雪花從天而降,沒有誰說不喜歡的——除了艾文。
回頭看了看屋項已經被鋪上了一層白色棉被的房子,詩人冰藍色的眸子,也像是凝起了一層雪霜。
艾文是被詩人從冰封的雪山之中撿到的。一年前,當瑪雅正站在純白的雪山之中,感嘆大自然美麗而又富有詩意的創造之時,不遠處被埋了半截的樹木旁邊,一個人從雪堆裡爬了出來。
瑪雅原以爲是迷路的旅人,被頭一天晚上的大雪埋在了地底,或者是受傷的獵人,正在努力地向自己求救。被突如其來的事件打擾了好心情的詩人卻又因天性的善良而不能對其至之不理,如果是自己那個冷漠的搭檔,說不定會當成什麼也沒看見,輕鬆自在地離開吧?
認命地向求救者走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從雪堆中掙扎出來的,卻是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的孩子!瑪雅大吃一驚,迅速解下自己的鬥蓬,將神志不清,卻仍持續著向上挖掘動作的孩子抱在懷裡。
一個毫不起眼的孩子,身著單衣隻身被埋在積雪之中?想不通他到底是怎麼跑到這荒無人煙的深山,更不知道他遇到了什麼。瑪雅以爲只要等他醒來,自己自然會從孩子口裡知道一切。
如他所願地,孩子將一切都告訴了他。瑪雅這才知道,原來在他的腳下,還有一個曾經熱鬧過的小村子。只是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將這個不爲人知的村莊完全掩埋。只有這個叫做艾文的孩子,憑著自己的本能,沒有放棄努力,才被偶然路過的瑪雅救下。
那個時候,雪地底下的數百名死者,與這個遭遇不幸的小村子,不過是換來了瑪雅的一聲嘆息。天災難免,瑪雅帶著艾文給死於暴雪的人們做完一番祈福之後,便收了音色純淨的艾文做他的徒弟,帶著他離開故鄉,一起踏上了流浪的旅途。
之後,瑪雅開始教他彈琴唱歌。雖然可以將艾文帶給神殿,但一時興起的瑪雅突然很想要個徒弟,這源於艾文罕有的天賊。他的相貌並不出衆,甚至可以說是極爲普通,但他的音域廣闊而純正,聽覺也十分敏銳。瑪雅決定教給他一技之長,帶著他四處遊走,看遍人間百態。這樣的話,這個失去故鄉與親友的孩子,也會在日後得到幸福吧?
還有一點便是瑪雅少有的爭強之心。剛開始他並沒有發現艾文的天賊。大難不死之後的一段時間,少年一直髮著燒,聲音也因生病而沙啞。所以當有一天,聽到艾文清脆動聽的聲音之後,瑪雅便像是發現了寶貝一般,下定決心一定要將他培養成亞特蘭蒂斯最出色的詩人——然後帶去給被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冠以歌神之名的搭檔炫耀。
在這樣的情況下,加上瑪雅少有的非同尋常的心境,艾文便這樣留了下來。瑪雅不算是個好老師,對於傳道授業這種事,他以前並沒有做過,也毫無心得可言。好在艾文卻是個好學生,他不但有一副好嗓子,還十分聰明,能把瑪雅無章的教學理清,並從中得到有用的東西。
然而除此之外,艾文卻和這個相依爲命的人並不親近。他在瑪雅面前時似乎總是在生氣,一雙深褐的眼睛大瞪,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然而有時候,瑪雅卻又看到他默默地縮在無人的角落,整個人的生氣幾乎都被抽乾,像一朵枯萎的歐石楠。
今天也一樣,生氣的表情雖然也滿可愛,但映在他的臉上,卻是那樣絕望。瑪雅曾經想了很多辦法,只爲了讓他笑一笑,快樂一點。然而在艾文的臉上,從不曾出現過快樂的表情。瑪雅不懂,到底是什麼將他的快樂藏了起來,讓一個只有十五歲的孩子臉上,過早地顯現出對生活的疲態。
“……說起來……艾文是不是著涼了呢?”
邊將堆雪人用的雪球滾大,邊不停地念叨著的少女突然提到了瑪雅的回快中的主角的名字。回過神來的瑪雅“咦”了一聲,雪莉繼續說著:“雖然看起來好像並沒有不舒服的樣子,不過聲音很奇怪呢。吟遊詩人的話,不保護好嗓子可是不行的哦!”
“著涼了嗎?”瑪雅驚訝之餘又有點愧疚,自己可算是他的監護人,連他是不是不舒服都沒有注意到,“雪莉,謝謝你,我先去看看他。”
“嗯,”少女向詩人擺擺手,“要是飯好了就叫一聲哦!”
應了一聲之後,瑪雅帶著一聲寒氣跑進了房子。廚房並沒有看到艾文的身影,女主人告訴他勤勞的少年去房子後面撿能用來生火的幹樹枝了。瑪雅再次來到室外,輕而易舉地找到了那個即使穿上了厚重的外衣,也顯得十分單薄的少年。
“艾文!”
跑到少年身邊,詩人將自己的鬥蓬披到了對方身上。
“你有沒有不舒服?是感冒了嗎?”
聲音和手指是吟遊詩人的靈魂,失去任何一方都會成爲致命的根源。感冒這樣的病可大可小,雖然在各類疾病中可算是最平常的一種,但一不注意,卻能奪走詩人最重要的歌喉。
艾文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瑪雅,“我很好,沒什麼地方不舒服。”頓了頓又說,“爲什麼會這麼問?”
“剛纔雪莉說聽到你的聲音怪怪的,”瑪雅舒了一口氣,“要是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可要說啊……”
“她這樣說的嗎?”少年的眼底沉積著陰雲,“不過也是呢,不覺得怪的,我也只遇到你一個呢。”
“咦?”瑪雅不明所以,“艾文……”
突然間,少年丟開手中的枯材,正視著詩人冰藍色的眼睛,深褐色的眼底燃動著絲絲憤怒:
“已經夠了吧……你也不用再裝了,這樣不是很累嗎?”
“什麼很累?”詩人皺著眉頭,“艾文,你今天怎麼了?爲什麼要這樣說?”
“爲什麼?!”少年眉間怒火頓起,“你想裝傻到什麼時候?‘銀羽之矢’瑪雅尼斯,可別告訴我你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的人,還會將我這樣的人帶在身邊嗎?呵呵……我以爲你這樣的人不用像那些三流的詩人一樣用這樣的手段的,名聲還是榮譽什麼的,你不是都已經有了嗎?不必用我這樣的人去幫你贏得歌會的勝利,你也一樣能夠拿到金翅花吧?”
“艾文……”
瑪雅被罵得一頭霧水,什麼手段?什麼金翅花?他從未想過要去吟遊詩人的歌會得到什麼東西,因爲他只是這片大陸的一個過客而已,去和這裡的人爭這些東西,又有什麼意義呢?
可是少年不理解,所以少年用輕蔑的眼神看著他,凍得發青的嘴脣繼續吐出激怒的語言。
“只是因爲我的聲音吧?如果沒有這個聲音,你連看也不會看我一眼的,對嗎?可是連這也是假的呢……連唯一能夠讓我厚著臉皮跟著你的東西也是假的……老師……瑪雅尼斯,我這樣的僞造品只會給你的名聲抹黑……所以……現在……就在這裡……”
少年的表情痛苦得快要哭出來,然而深褐的眼中卻沒有一絲水跡。
“謝謝你救了我,所以,就在這裡,分開吧。”
看到少年向後退去的身影,瑪雅想也沒想便死死地抓住了他。瑪雅也生氣了,向來善良又好脾氣的瑪雅現在極其生氣。明明什麼都不知道,爲什麼要被莫明其妙地說那些話?艾文,爲什麼要責備我?就算你曾經受到了傷害,可是傷你的人並不是我。
“艾文!!”
加入了精神波的吼叫直入少年的大腦。從未見過眼前的人如此憤怒,艾文一時間被嚇到了。精神波的餘韻還在腦中徘徊,少年感覺到了瑪雅的憤怒,也突然間明白,這個人,其實並不知道吟遊詩人間暗藏著的那些骯髒的事。
“對不起……”怒吼之後的詩人隨即便爲自己的粗暴而後悔,“艾文,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有人欺負你嗎?告訴我好嗎?既然你叫我一聲老師,在你學成離去之前,我就有責任保護你。如果是我做了什麼傷害你的事,我向你道歉,並請求你的原諒。但是艾文,請不要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如果用怒火來掩飾痛苦,只會令其成倍加重而已。”
沉默在雪風中蔓延,艾文推開瑪雅,用複雜的目光盯著他。這樣的目光太過駭人,夾著奇怪,嘲諷,不可置信,輕視,自卑,絕望,甚至自賤的意味。瑪雅看不透這樣的艾文,但他卻絕不動用自己的精神力去強行解讀那些被藏在少年心中的事。他知道少年就要向他揭曉答案,可能只是他心中那座秘密冰山的一角,但於艾文來說,卻是第一次的信任吧?
少年就那樣盯著他,良久,久到瑪雅以爲他就要那樣融入雪地,消失在其間。之後,艾文並沒有開口。而是解開大衣,在瑪雅的注視之下,脫下了褲子。
被艾文的動作驚到的瑪雅一時間不知道如何開口,臉上微微泛紅,想要尋找詞彙阻止少年的行爲,然而腦袋裡卻什麼也想不起來,只能結巴著吱唔。白晳纖弱的雙腿就那樣暴露在了雪風之中,因寒冷而微微打著顫。瑪雅不知如措地閃避著眼睛,然而目光卻在無意之間瞄到了不自然的地方——
少年雙腿間空蕩蕩的,本應存在在那裡的男□□官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塊醜陋的傷疤,雖然顏色漸淡,可以看出那個被傷害的時日已經遠去,卻依然刺目。
“——!!”
倒吸一口氣的瑪雅差一點暈眩過去,再也顧不得害羞不害羞,血色從臉上褪盡,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光著下半身的艾文面前。
“……怎、怎麼……會這樣……是誰……艾文……誰幹的……”
每說出一個字,呼吸裡都帶著痛。然而瑪雅卻知道,自己的痛卻遠不及艾文被傷害時的億萬分之一。
“是我的母親……”動人的聲音此刻卻變得異常刺耳,“爲了以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拋棄我……”
瑪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聽到了什麼。他不明白,雖然在踏上這片土地之上,便已學習了許多相關的知識,但那些東西里面,卻沒有任何一條,告訴他這片文明高度發達的土地上,還有如此殘忍的事發生。
“在村子裡,我家的家境原本還算是比較好的了吧?這種地方,能夠不爲吃穿煩惱,就已經要謝天謝地了,”少年用優美的聲線緩緩地說著,“當然,那是在我父親去世之前。父親死了以後,家裡就只剩那個女人,還要養我和姐姐兩個孩子。那時我才九歲,姐姐也才十二歲,根本幫不上家裡什麼忙。那個女人唯一能夠解決困境的方法就是改嫁,她雖已不再年輕,然而村子裡女人少,同樣喪偶的村長願意娶她,不過條件卻是要先丟開我和姐姐兩個拖油瓶。”
艾文臉上的表情扭曲得厲害,“因爲那個男人是村長,所以不能明著將我和姐姐送人,這樣會有人說閒話。所以還沒滿十三歲的姐姐就被強行‘嫁’給了村裡一個老獵戶,這樣就算是處理掉一個了吧?”
少年的眼裡躍動著什麼東西,卻又強行壓下,繼續用平緩的專線說:
“可是身爲男孩子的我就沒那麼好辦了。不過也活該我倒黴,那時一個路過村子的吟遊詩人借住在我家,無意中說起他正在找年紀小的孩子當自己的徒弟。那個女人便想將我丟給那個詩人,然而那個詩人卻說:‘你的孩子聲線雖比別人略好一些,卻並不是上等,這樣的孩子沒什麼價值。’一心想要甩掉我這個包袱的女人不斷地纏著他說好話,然後那個詩人便告訴了她一個能夠後天造就一副好嗓子的方法。”
“艾文……”
雖然少年的故事還沒講完,但瑪雅卻已經知道了後面所發生的事。他堵住少年的嘴,緊緊地將冷得發抖的孩子抱在懷裡,無聲地哭泣著。
通過閹割手術來對聲音進行後天改變,當體內的性激素產生變化,聲道就會隨之變窄,使音域得到擴張,提升到能唱出女高音的程度,再加上他們的本音音域,聲音能夠變幻出多種音調,不但有男性渾厚的力度,還能唱出女性的甜美清澈。這就是所謂的閹伶歌手,用殘酷的方法人工造就的無與倫比的美妙歌喉。
閹伶歌手並不是亞特蘭蒂斯的專利,在宇宙史發展的長河中,閹伶歌手早已存在,甚至在愛斯蘭備的皇家劇院中佔有極高的地位。這樣的事對於詩人那個火焰色頭髮的搭檔來說並不值得大驚小怪,來自學都之星巴比洛克的他博古通今,在文明研究中,被賦予各種理由的閹割算是極爲平常的一件事。
然而對於軍校出身,且正直得過頭了的瑪雅尼斯來說,這是何其殘忍的酷刑!母親爲了自己的富裕生活而將孩子拋棄,卻又不願讓自己的行爲受到指責,所以將孩子閹割之後以“合理”的理由送走!到底人性要泯滅到什麼程度才能做出這樣的事?!
“……不過即使如此,她卻並沒有如願以償。”少年的眼中有著些許報復的快意,“我有牀上躺了三個月,高燒不斷,那個吟遊詩人看我大概活不久,所以便自己走了。而在他住在我家等著帶我走的這段時間,村子裡傳出一些風言風語,說那個女人與吟遊詩人有染,所以村長便娶了另一個女人。得到這個消息以後,那個女人就瘋了。鄰居見我可憐,便將我接到他們家,於是那個女人做的一切被所有人知道。後來不知是什麼時候,有一天我聽說她死了,不知爲什麼,死在了雪地裡。聽說是凍死的,後來被村裡的人埋到了什麼地方。”
講完之後的少年將抱著自己哭泣的瑪雅推開,用毫無感情的眼睛直視著那對冰藍的縱長瞳孔。
“那個詩人說,爲了得到優美的聲音而進行的閹割在吟遊詩人之中是常事,難道被賦予了‘銀羽之矢’的名字的瑪雅尼斯,卻不知道嗎?”
深褐的眼中透著嘲諷與憐憫,嘲諷著自己被捉弄的命運,憐憫著一個純潔無知的詩人,被拉進了現實的污黑。
“瑪雅尼斯,我並不是你想像中的好孩子,也不是被大雪奪去故土和親友的可憐人。那片土地上只盛著我的憎惡,那裡的人所給我的東西除了嘲笑和侮辱也不再有其他。被雪埋住的時候,我只是想著不能就這樣死掉,所以就踩著同樣的雪裡掙扎的人往上爬。我的生存吸取了別人的生命,也許他們原本還有逃出的機會,卻被我一個人奪去。而在我知道整個村子只有我一個人還活著的時候,我甚至覺得十分開心……”
“別說了艾文!”瑪雅拼命地搖著頭,“你明明都要哭了……所以別說了……”
“你在說什麼啊,”艾文伸出手抹去瑪雅臉上的淚水,“在哭的人明明是你啊。”
瑪雅替少年拉起滑落在雪地上的褲子穿好,然後將他緊緊地抱在懷裡。
“小時候,每年下第一場雪的那天夜裡,管家先生都會讓我們在紙條上寫上自己想要的東西掛在一棵樹上。他告訴我們,冬季的第一場雪,是聖靈誕生的日子。所以在那時許下的願望,聖靈都會幫我們實現。”
艾文不明白抱著自己的男人爲什麼突然說起了毫不相干的話。明明已經是個大人,明明還說要照顧自己,要讓自己成爲亞特蘭蒂斯最棒的詩人,還要讓擁有歌神之名的薩拉羅蘭也敗在自己手裡。可是卻又老是呆呆的看不清現實,做一些連自己都認爲十分幼稚的事。
現在,只不過是告訴了他吟遊詩人中常見的事,他也會像個孩子一樣哭個不停,明明連當事人,也已經再也流不出痛苦的淚水。
“那時我們都高高興興地寫下自己的願望掛到樹上,第二天早上起來之後,牀頭就一定會放著想要的東西。我們真的以爲願望實現了,所以整個冬天,即使再冷,只要一想到‘無所不能’的聖靈與我們在一起,春天很快就會到來。
“後來有一年,我突然想要看看每年都送禮物給我們的聖靈長什麼樣子,所以就努力不要睡著。於是我知道了,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什麼聖靈,是管家先生將事先準備好的禮物,一件件都附上祝福,送到我們的牀頭。
“一年又一年,大家慢慢長大,都已經知道這個世界上並沒有聖靈。但在學校裡,卻仍然保持著這個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遊戲。當大家離開學校,分散到各地之後,又將這個遊戲像習俗一樣帶到了不同的地方。因爲我們知道,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人在那裡默默祝福著你。不管你知不知道,在不在乎,他的祝福都會準時送達。”
瑪雅望進艾文的眼睛,然後對他說:“所以艾文,我想說的是,你的願望,無論是什麼,我都會幫你實現,所以,你也來幫我實現願望吧——請快樂地活著,快樂地活下去。只要你快樂,我願意爲你做一切的事。”
那個時候,就算艾文想要讓身體不再殘缺,瑪雅也是打算幫他完成——即使打破探測員的規章守則,他也要爲這個少年完成願望。
瑪雅還不清楚自己心中的感情,他以爲只是因爲工作而來的他是不會對這裡的什麼人抱有特別的感情的,特別是當他還有一個與外表比起來,心卻冷得可怕的搭檔。所以瑪雅以爲他不過是被這些野蠻的刑罰所觸怒,想要爲受到殘酷對待的孩子做點什麼。
他以爲他只是做爲一個來自一級C類文明的高等生命,站在高處對這片空有高度文明,而人類的意識卻還停留於蠻荒水平的星球的憐憫。所以他從未想過還會有其他的理由,而那個理由,卻是不分文明程度,從智慧生命誕生之日便有的理所當然的東西。
然後,少年笑了。這是瑪雅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雖然那麼勉強,雖然像在哭泣,雖然十分難看,但瑪雅知道,這是少年一生中最爲珍貴的笑容,所以他十分完好地將之接收,並烙在了記憶的最深處,終其一生,都無法忘懷。
“我答應你……快樂地活下去……所以……”
“艾文,我願意爲你做任何事。”
“那麼,請爲我,去贏得下一朵金翅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