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畔的歌會”的規則十分簡單。由去年的優勝者出來彈唱第一曲,聽了他的曲子之後,認爲自己有資格打敗他的便上去挑戰,然後由吟遊詩人中公推的技藝與人品均爲一流的長老們點評。整個過程實行公開、公平、公正原則,從歌會創始以來,從未發生過不公的事件。
挑戰在月亮落下之時結束。優勝者會被賜予在清晨中綻放的第一朵金翅花,以示榮譽。鮮花調謝之後則以特製的乾花代替,在這之後的一年中,無論他走到哪裡,都會受到人們的尊敬。優勝都還有一個特權,能夠使用自己的身份在這一年中向政府提一個要求,只要理由正當,政府都會想辦法滿足他。但是這項特權卻鮮少有人使用,因爲作爲流浪藝人的一支,吟遊詩人們也不喜歡和政府打交道。
在七月的月圓之夜,衆多的詩人們會將精靈之泉重重包圍起來。通常從那天下午開始便有人去佔座,座位都是自帶草蓆鋪在地上。這類人一般都是僅僅去觀戰的詩人們,想要從觀戰之中學習到更好的技藝。真正的挑戰者會在適當的時候現身,失敗之後也並不作停留。如果挑戰成功,只要月亮沒有落下,其他挑戰者仍有機會向他挑戰。
通常在那一夜裡,到來的詩人們會有一千到兩千,但挑戰者卻一般僅有十數人。成殘月形狀的精靈之泉向外突出泉水的方向有一塊巨大而光滑的石頭,優勝者與挑戰們都將在這塊平臺狀的石頭上彈奏。評審的長老們則圍坐在石頭周圍,其他的觀戰者則密佈了整個泉水的周邊。而來觀看的業外人士則只能在隔著一定距離的山坡上遙望,不得在歌會期間步入金翅花生長的地方。
——摘自《蠻荒文明漫遊手札》第10972號文明359卷“大西洲”篇,羅蘭伽洛斯?緋著,科依斯特拉?艾德編。
到了第二天早上也沒見著阿爾法多的人影,不過反正見了面大家也是尷尬,也就沒去找他。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歌會就要開始了,不管是觀戰的詩人還是觀看的普通人都漸漸地聚集到了精靈之泉附近。
“你要是不想去歌會我們就先走吧,”波奇亞斯對我說,“別管那個傢伙了,他這麼大個人了,反正也丟不了?!?
我搖搖頭,“我等下出去有事,如果你想去看歌會的話,就跟那些看歌會的人一起走?!?
“我不去看歌會,我要跟著你?!?
“你跟著我幹嘛?”
“怕你跑了嘛!”
我嘆了口氣,“我是去見一個人,不想讓別人來打擾我們?!?
“什麼人啊……”說了一半他又住嘴,然後說,“那你保證不跑?!?
無奈之下,我只好說:“好,我保證不跑,天亮之前回到這裡等你行了吧?”
他咧開嘴笑道:“不要你等,我不去看歌會,就在這裡等你?!?
“既然來了還是去看吧,說不定還滿有趣的。”
最後波奇亞斯還是跟著人們一起去了歌會,我則孤身一人從小路來到森林深處。天漸漸黑了下來,在遙遠的波塞多尼亞中央神殿頂端的賢者之石放出強烈如白晝的銀色的光茫,傳達到這裡之後,只餘下夢一般的一層輕紗。我到指定地點坐下,解開鬥蓬,拿出七絃琴將琴絃調試好,然後撥出了無聲的旋律。
一刻鐘過後,一個和我一樣將全身包裹在黑色鬥蓬裡的抱著一把銀色小型豎琴的人影出現在了我面前。我放下琴抱怨道:[好慢呢。]
[抱歉,被那個小鬼纏著問東問西,好不容易在詛咒發誓一定在天亮前回去之後這才脫身。]
來者將鬥蓬脫去,露出了閃光般的美貌。一頭銀藍紫的長髮如瀑般泄下,在微暗的賢者之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夢一般的光茫。中性卻不失英氣的精緻的臉美麗得宛如神祗,但卻絕不會讓人將他誤認爲女性。比我略高出一截的身材在衣物的包裹下顯得均稱而纖細,不過只有看到過他的祼體的人才知道,那象牙般的肌膚覆蓋著的,是一塊塊隨時能夠暴發出戰斗的能量的肌肉。但美麗的容貌與溫和的儀態往往卻迷惑了衆人,使他看起來像一位文質彬彬的學者或優雅的騎士,而很好地隱藏了他身爲戰士的一面。
在巴比洛克的時候,總是有人分別以冰與火來形容我們。於是某個惡趣味的傢伙便總是將我們安排在一起,自從接了這份工作以後,我便沒和別人搭擋過,他也一樣。那個惡趣味的傢伙還美其名曰“色彩搭配”,於是我和他從此便悲慘地被綁定在了一起。
[今年你還真早呢,]他走過來坐到我身邊,[以前都是到了午夜纔出現。]
[今年有點特殊情況……]我頭痛地嘆了口氣。
他將貼在耳垂上當作裝飾的一塊薄薄的指甲大小的正方形晶片取下來給我:[這個先給你,這一年裡收穫的東西可不少。不過越是深入,想要去探尋的東西便也越多。只是每次都來不及掌握完全的情報,總是有點遺憾呢。]
我接過晶片貼到額頭上,晶片發出耀眼的光茫,然後便漸漸地消失在了額中。這種晶片是他將自己腦中的信息整理之後具像化的一個信息集合體。我們之間的信息交流是他對我單方面的傳達,所以只整理有用的部分。只是在消化完晶片中的信息之後,我又用精神力掃描了他的大腦,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的確是有夠多的東西,]我皺眉揉了揉額頭,[夠我消化好幾天的了。]
[我一年的成果你幾天就消化了,你還要抱怨?]
[是是是,你不抱怨,下次去申請換你作監督。]
他苦笑著說,[你就饒了我吧,我可沒有窺視別人內心世界的惡趣味。]
[難不成我就有?]頓了頓,我又一臉輕鬆地說,[哎,算了。反正就快結束了。]
[什麼?!]他有點吃驚,[快結束了?什麼時候?]
[大概還有五個月,總之不超過年底。]
他低下頭,神色有點黯然:[這麼快……]
[嫌快?這可是我們觀測得最久的一個項目,說不定在巴比洛克已經破記錄了呢。]我嘆了口氣,[我可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寫完報告申請休假呢。]
[……是啊……]
[所以啊……]我拍拍他的肩膀,[乘這個時間,該收集的東西儘快收集,該斬斷的關係儘快斬斷,該告別的人,也儘快告別吧。]
他默默地點了點頭,努力彎了彎嘴角,但與頭髮同色的縱長瞳孔的銀藍紫的眼睛裡卻並不是那麼回事。
[我說啊……]我皺了皺眉,[你該不會是對那個小鬼認真的吧?]
[我……呵呵……怎麼會呢……他不過是我作爲吟遊詩人的徒弟而已……]
[是嗎,]我冷下聲音來對他說,[已經是最後了,不要給我出什麼狀況!要是有什麼意外……]
[我知道,]他打斷我,[規則是不能破壞的。以前這麼多次任務都完成了,你還信不過我嗎?]
[我當然信你,]我微微一笑,[前提是,如果你還是原來的你的話。]
他的身體微微震動了一下,我放開手,自顧自地調試起了手中的琴,然後隨意撥出一串串音符。
[爲什麼,你總是一個人呢?]
他沒看我,卻是在問我。
[你從來不與別人接觸,完全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即使我們是搭擋,但是除了工作以外,你從不和我多說一句話。大家都以爲我是唯一能夠接近你的人,但我知道,如果不是艾德強行將我和你安排在一起,你連看都不會看我一眼。遊離於塵世之外,這樣的生活方式,是你真正想要的,還是,不得不作出如此選擇?]
[誰都不可能脫離塵世的……我和你一樣,生活在這個塵世之中。]
[那爲什麼……]
我猛然撥出一串激烈的音符,用念動力將之固化爲堅利的冰刃,以迅猛之勢向一邊的灌木中襲出。
“哇啊啊啊啊?。。。。。。。。。。。。。。。。。。?!”
“艾文!”
聽到灌木中傳來的尖叫聲,他急忙向被襲擊的人跑去。
“艾文……怎麼樣?!有哪裡受傷了嗎?”
我也站起來向二人的方向走去,被抱在他懷裡的,是一個有著棕色短髮的少年。相貌與氣質都與普通的平常人家的孩子無異,然而那雙因被突然襲擊而飽含了對死亡的恐懼的雙眸的深處,卻閃爍著強烈的對生存的意志與渴望。這就是他看上的小鬼嗎?
看到我之後,被叫做艾文的少年全身顫抖起來,明明害怕得要命,卻倔強地與我對視,就算恐懼的眼淚都已經快要溢出眼眶,仍不將視線移開。
“艾文,你怎麼在這裡?”他溫柔地拭去少年滑落臉畔的淚珠,安撫著對方,“不是叫你乖乖地等我回去嗎?你是跟著我來到這裡的?”
“……師父……”少年緊緊地拽著他的衣襟,強忍著就要哭出來的懼意,收回與我對抗的目光,縮到了他的懷裡。
[真是失敗呢,]我冷笑道,[後面跟了這麼大個尾巴,你居然都沒有發現嗎?]
[對不起,]他站起身來,將少年護在自己的身旁,[這是我的失誤,不會有下次了。]
這時少年突然跳出來,死死地盯著他,用帶著怒氣的顫音大聲問他:“……他是誰?”
“艾文?”
“他是誰?他是誰?他是誰?!這個人是誰?你那麼神神秘秘地來和他見面,到底是誰?”
“艾文……”他爲難地說,“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只是朋友?”少年像一頭被激怒的小豹子一樣跳開,弓著身子大叫道:“是朋友的話,爲什麼不讓我知道?克勞德和麗娜他們也是你的朋友,你不都不會瞞著我的嗎?你說過不會再瞞著我的了!你騙人!”
“哎呀呀,”我嘲笑道,“挑了個好徒弟呢?!?
他有點慌,急忙對我說,“他還小,不懂事……你……你不要跟他一般見識……”
“哼……你這是怎麼了?”我逼近他,用比冰更冷的眼神直視著他,“剛纔不是還說過他不過是你的徒弟而已這樣的話嗎?”
聽到我的話,少年的身體一下子僵直,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我……”他慌張地看看我,又看看棕發的少年,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吶,”我微笑著伸出手撫著他的臉,“我也很想知道呢,我是誰?”
他怔怔地看著我,神色迷茫。
“怎麼?我在你心目中就那麼見不得人嗎?”斜睨著站在一邊的少年,我用嘲諷的口氣說:“告訴他,我是誰。”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冷汗從他的額邊滑下,等不到回答的少年突然轉身跑開。
“艾文!”
“站??!”
他停住腳步,僵硬地站在那裡,望著少年消失的方向,一動不動。
[……爲什麼……]
他轉過身來,直視著我的銀藍紫的縱長瞳孔中滿是怒火。
[我會按你的吩咐,斬斷所有聯繫。但是,我有我的方法,對待每一個人的最好的方法。]
[是嗎。]我看著他說,[真的能斬斷嗎?]
[如果連這一點自覺都沒有的話,我就沒有資格呆在巴比洛克!]
[你已經沒有資格回到巴比洛克了!]
血色迅速從他的臉上褪盡,似乎馬上就要倒下的樣子。
[自那個小鬼出現後,你的精神波一片混亂,毫無理志可言!他的存在已經嚴重影響到你的客觀理性,這樣的人你不但沒有及時排除,反而將他帶在自己身邊?以你的這種狀態繼續下去,不但是工作,你還會對客觀世界造成莫大的人爲的影響!現在我已經有足夠的理由將你強制遣返,並申請抹消你的記憶和那個對你造成如此大的負面影響的小鬼!]
[不——??!]他驚恐地跑過來抓住我的衣襟,[你不能……你不能這樣做!]
[你太讓我失望了,]我漠然地甩開他,[你的行爲是巴比洛克的恥辱!]
他癱坐在地上,銀藍紫的眼睛中滑出痛苦的淚水。
[……不要……求你……不要傷害他……]他抓住我的衣角,俊美的臉已經支離破碎,[……我照你說的去做……只是……不要傷害他……]
我默默地注視了他一會兒,然後說:[太難看了……爲了一個螻蟻……]
[給我一點時間……最後的一點時間……]他用哀求的神色仰望著我,[我會把所有事情都處理好……]
[但願如此。]我冷哼一了聲,[如果你做不到的話……]
[……如果我做不到……就由你……來將他……抹消……]
[你能明白就最好了,麻煩你快點找回你那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理志,然後去處理掉你與那些螻蟻之間噁心的所謂‘關係’!]
[是……]
我將他從地上拉起來,用手指拭去他的眼淚,柔聲說:[別這樣……你心裡應該清楚吧,無論對你還是對他來說,這都是最好的結果。我們和他們是不一樣的,而且這個差距之大是無法用任何方式來拉近的。這裡的記憶對於我們來說不過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就像以往每次的工作一樣,結束了,回去睡一覺,就已成爲歷史之海中的一顆小泡沫。這裡所發生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幻影,你要記得,我們真正的生活在巴比洛克。]
他點了點頭,努力地平靜下來。我陪他一起坐下,拿起琴彈出一段寧和的音樂。微風拂過,帶來金翅花的芳香,一點點地拭去不應存在的憂傷。
[我……可以去向他告別嗎?]
[可以……]我放下琴,嘆了口氣,[時間不多了,在天亮之間斬斷吧。]
東方已泛起了微白,清晨即將來臨。精靈之泉邊上一夜未眠的詩人們仍未現出疲態,反而精神振奮,睡意全無。由不同的詩人所帶來的不同而精彩的樂曲持續了一夜,就算是挑戰的失敗者,也能夠得到衆人的喝彩而得以光榮地離去。目前爲止的優勝者站在高高的露臺之上,仰望著漸亮的天空,嘴角帶笑。已經再沒有人上臺向他挑戰,他現在所做的,只是靜靜地等待著太陽的初生,然後謙遜地接受在清晨綻放的第一朵美麗的金翅花。
泉邊的詩人們也平靜地等待著那一刻,不時低聲在朋友耳邊細語,討論著這一夜的精彩的樂章。遠處山坡上的人們也同樣享受著這一份特殊的靜謐,將掌聲與喝彩聲留給那激動人心的一刻。
然而此時,意外悄然降臨。一個將全身都包裹在黑色鬥蓬裡的人,出現在了高高的露臺之上。優勝者微微張大了眼睛,然而笑意卻一絲未減。他的自信來自於他的實力,所以他堅信在這裡站到最後的人,會是他自己。
黑色鬥蓬被取下,夢一般的美貌與在微亮的天際之光中泛出銀藍紫的光茫的長髮一瀉而下。靜謐的精靈之泉周圍暴發出不思議的驚呼,爲這突然出現的不迅之客。
“‘銀羽之矢’瑪雅尼斯!”
詩人們爆發出一陣陣驚呼,紛紛站起身來想要更加看清露臺上的人。優勝者臉上的笑意不再,眼中掠過一絲憎恨,更多的,則是黯然。
“‘銀羽之矢’瑪雅尼斯,”露臺周圍的一位長老站起來對他說,“從不參加‘月畔的歌會’的你,爲何在這裡出現?”
“這是我對一個重要的人的承諾,”他的眼中滿盛著憂傷,“因爲答應了他,所以無論如何也要做到?!?
“是這樣嗎,”長老重新坐下,然後對他說,“那麼,你能爲我們帶來怎樣的曲子,讓這裡的各位都用心聆聽吧?!?
他向長老們鞠了一躬,然後在露臺上坐下,抱好了銀色的豎琴。一串串音符從他的手中流出,宛若溫潤的珍珠滑落在了明淨的泉水之中,一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然後被這天籟般的音樂帶往異世的仙境。
如暖春的夜風般溫和,像情人的手輕輕地拭去淚珠。將世間所有的美好一一在眼前展現。
這些美好在每個的人幻想之中各不想同,卻使每個人都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真誠的微笑。
使聖人看到了他們理想中的天堂在這片大地上實現,使惡徒流下因自己的醜陋而自卑的懺悔的淚水。
連精靈之泉似乎也爲之發出昔日的光茫,精靈們從天而降,回到了早古以前便已經失去的樂園。
所有的罪惡與慾望都從人們心中被趨趕出來,然後由聖潔的聲音淨化,變成閃著光的粒子,在空氣中飄蕩。
這是樂園,是人間的天堂,可是爲什麼會如此悲傷?
在美妙的幻境中流下悔恨與憂鬱的淚水,彷彿所有的美即將破滅,然後隨風遠去。
就要失去了,這片樂園。永遠不復存在。
這是告別的樂章,向所有的美麗與純粹。不得不離去,無法再度挽回。
只餘遺失,不斷地遺失。美的遺失,純粹的遺失,樂園的遺失,文明的遺失。
即使神也不能挽回的遺失,正在幻彩而飄蕩著芬芳的空氣中擴散,一點點地將所有的美蠶食。
這是他的告別,向美與純粹的告別,向遺失的文明的告別。
更是向他心中的那個被當作珍寶般呵護的人的告別。
也是對過往的自己的告別。
連虛無的弦律也流著淚,苦悶地四處遊竄,發泄著他無可奈何的哀愁。連金翅花耀眼的色彩也爲之黯淡,垂首傷悲。
聽者莫不流下了感傷的眼淚,似乎心裡有一個重要的東西正在慢慢地消散。一旦失去便永不可找回,卻無可奈何地不斷地遺失,永遠地遺失。
一曲終了,精靈之泉陷入了一片沉痛的寧靜。所有的詩人們都默默地流下了憂傷的淚水,連早起的鳥兒也不再喧鬧。
“別了,我的朋友,”
他輕聲地吐出只有他一個人能聽見的痛苦的語言,卻無法爲那些逝去的美好流下悲傷的眼淚。
“別了,我的愛人。”
當他站起來的時候,俊美的臉龐一片寧靜,看不到一絲破綻,彷彿回到了巴比洛克的時光。
是的,只是彷彿。
泉水之畔暴發出史無前例的轟鳴,掌聲,喝彩,還有哭泣與吶喊。奧德蘭的土地爲之震顫,驚起森林中的一片飛鳥,在初露的晨光中於天際迴旋。
清晨的第一抹陽光映在了他的夢一般的美貌上,另爲銀藍紫的長髮渡上一層薄金。他的表情平靜而優雅,宛如降臨塵世的憂鬱的神祗,讓所有人爲他心碎。
詩人們帶著激動的哭叫涌向高高的露臺,先前的優勝者匍匐在他的腳下慟哭。長老們爲他獻上了剛摘下的帶著晶瑩的露水的金翅花,然後退往一邊,默默垂淚。
他站在高高的露臺上受人膜拜,然而那雙縱長瞳孔的銀藍紫的眼睛卻只看著隔著泉水的對岸。在被清新的陽光照得耀眼的金翅花叢中,一個棕色短髮的少年悲傷地流著淚,用帶著濃厚的愛情的眼睛看了他最後一眼,然後轉身離去。
即使已經消失不見,他也仍然遙望著少年離去的那一點,眼底帶著痛,久久無言。
“薩拉……”
一個猶豫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轉過頭,阿爾法多有些悲傷的臉龐出現在了金翅花叢中。他的眼睛閃爍著不敢看我,嘴脣一開一合,欲言又止。
我轉身向無人的地方走去,他用猶豫的腳步緩慢地跟了上來。我們就這樣無言地走了一段時間,在到達已經聽不到任何人聲的地方的時候,他快步跑過來擋住了我的去路。
“……對不起……”
他低著頭,用我剛好能夠聽到的聲音吐出了這句話。
“嗯?你哪裡對不起我了?”
“我……”他擡起頭,復又低下,“波奇亞斯說得對……明明是我自己最先認定了你的身份,卻在心裡懷疑你……”
“呵,”我輕聲笑著,“這聲對不起,還真不該對我說呢……”
“薩拉!”他有點著急,額上滲出一層細汗,“你生氣了嗎?原諒我,薩拉!這是我生平犯的最愚蠢的錯誤!”
我搖了搖頭,“我沒有生你的氣,因爲你對不起的人不是我?!?
“什麼?”
我指著他的心臟說,“你對不起的人,是你自己。”
“自己?”
“認定我就是薩拉羅蘭的人是你自己,而懷疑我不是薩拉羅蘭的人也是你自己?!?
他一怔,然後羞愧地別過眼。
“至於我,是不是你說的那個人這件事與我無關。我也說過了,我的名字不叫薩拉羅蘭,這不過是這裡的人們送給我的一個稱呼而已。既然他們可以用這個名字來稱呼我,同樣的,也可以用來稱呼別人?!?
“不,”他上前一步,直視著我的眼睛,“能被這樣稱呼的人,只有你一個?!?
我笑著搖了搖頭,“元老閣下,我不知道在你心目中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但卻知道我一定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種人。”
“爲什麼不叫我的名字呢,薩拉?”他帶著悲傷的神色向我靠近,“我的確還不夠了解你,但請你給我一個瞭解的機會好嗎?”
“你可以不用強迫自己去學波奇亞斯那樣放下一切,”我嘆息道,“你和他是不同的,他輸得起,你卻輸不起?!?
“什麼……意思?”
我頓了頓,突然問他道:“剛纔在精靈之泉邊,見到今年的優勝者了嗎?”
“‘銀羽之矢’瑪雅尼斯?”他有點奇怪我爲什麼提到他,“因爲哪裡都找不到你,所以想看看你是不是在那裡……瑪雅尼斯,的確是一個非常優秀的詩人。那夢一般的樂章是我從未聽過的天籟,帶著濃厚的憂傷與苦悶,他拿到優勝,理所當然。”
“有人曾以冰與火來形容他和我。”我說,“擁有銀藍紫的頭髮的他是寒冬裡折射出微弱卻炫爛的太陽的光輝的純如水晶的冰棱,而有著火焰色的頭髮的我則是自地獄的深處而來,帶著毀滅所有希望卻同時又象徵著希望的火焰,焚燒所有的美與純粹。”
阿爾法多的表情似乎不認同,卻也沒有開口,靜靜地等著我說完。
“那個人雖然說到了我們兩個的本質,卻也說得太過複雜。要我說的話,他才應該是火,如同火焰一般的溫暖,而我則是冰,會帶來刺骨的嚴寒?!?
他似乎陷入了深思,我也繼續我的自說自語。
“所以,如果你要追逐我,必然會是其中的輸家。而你是輸不起的,你身在那個位置,擔負著重要的責任。最終你必定要放棄其中一方,而那一方也必然會是我。你與波奇亞斯不同的,或者應該說有著本質的區別吧。你不但輸不起更不能輸,否則迎來的只能是毀滅?!?
“我不知道我是否輸得起,但我知道自己不會輸?!敝币曋业暮陧幸褯]有了迷惑,“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必定要放棄其中一方,我覺得,那不會是你?!?
“大話誰都會說的,元老閣下,”我輕輕一笑,“當你回到波塞多尼亞的時候,這樣的話,你就說不出口了。”
“剛遇到你的時候我就說過吧,”他露出自信與驕傲的笑容,“我相信奇蹟。還記得那句話嗎?這個世界上,是會發生奇蹟的。各種各樣的奇蹟,每天都在發生,只是因爲人們看見的往往只是極少數,所以纔將奇蹟當作一件很稀罕的事。所以我相信奇蹟,在迷霧之森裡向你展現的奇蹟,我會爲你再次展現,將你所認爲不可能的事變爲可能?!?
“你不覺得你的決定太過匆忙嗎?”
他搖搖頭,“這是我在這一天多的時間裡利用每分每秒仔細思考的結果,我並不認爲它過於匆忙,反而顯得太過謹慎?!?
嘆了口氣,我說,“你會後悔的。不僅是你,波奇亞斯也一樣。你們都會後悔的。”
他笑笑,走到我面前:“後不後悔不是我決定得了的事,同樣,也不是你能決定的事。”
說著,他從懷中拿出了一支盛放的金翅花,輕輕地除去我的鬥蓬,給我別在了衣襟上。
“你這可是犯規的,小偷先生?!蔽野櫭?,想要將花拿下來,卻被他抓住了手。
“波奇亞斯說得對,”他笑著說,“這花是爲了能夠配得上你才長成這樣的。只有你纔有資格佩戴它。所以,就算是這一刻也好,請讓我好好欣賞這樣的你,作爲我一生中最美的回憶?!?
他看著我的視線比烈焰更加灼熱,似乎要將這一刻永遠烙在腦海深處。
被表像所迷惑的人啊,盡情地沉浸在虛幻的美景中吧。當美好過去,迎來地獄的那一刻,也請繼續用記憶裡的天堂來欺騙自己好了。
這樣,就不會痛苦,不會哀傷了,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