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又被他救了一次呢, [你怎麼會在這裡?]
[想看看你最後會不會有什麼精彩的表演,]他笑了笑,[不過沒想到, 表演者居然不是你, 而是他呢。]
我重重地喘了口氣, 將兩具或生或死的人體靠在水牢的牆上, 暫時減去身上的負擔。
[你這位搭檔的情況看起來不是很好呢, ]他孩子氣地歪了歪頭,[我又有預感了哦。]
[你的預感通常都不怎麼好。]
[是不怎麼好,]他點了點頭, [你可得看著他點……不,或許你也看不住呢。誰叫你要注射那麼多精神抑制劑。]
[我……]我低垂了頭, [我沒辦法……]
[傻子, ]他毫不留情地說, [一個二個都是傻子。]
[殿下,你的身體在附近嗎?]
[在啊, ]他聳聳肩,[就在衛城之外呢。要幫忙?]
我搖了搖頭,[這些事與你無關的,還是請殿下繼續袖手旁觀的好。我只是想提醒殿下,我那位搭檔醒來之後可能會發瘋, 到時候可不知道會不會連累人了。]
金髮的男人往瑪雅的方向瞄了瞄, [那可不一定, 我看他已經沒力氣繼續發瘋了。他的精神力散得差不多了, 一時半會兒恢復不了。而且他的身體……已經受到了極大的損害。]
[殿下, 這是重點嗎?]在高端的科技中,什麼樣的物理性損傷是不可挽回的呢?[……如果殿下無聊想玩玩的話, 能請你牽制住神官長嗎?以我們現在的狀況……]
瑪雅就不指望了,阿爾法多的力量又消耗得很嚴重,不能再讓他繼續這樣下去。而我不僅因精神抑制劑導致力量下降,剛纔與瑪雅的力量對抗也讓我吃了虧。如果再對上個差不多C級的神官長和數百名神官,那還真是不如束手就擒。反正他也無所事事的樣子,又一臉期待地望著我,就隨了他的願好了。
[當然可以,別說一個神官長,牽制整個神殿也行哦~]
[謝謝,]我從水裡出來,又費力將暈厥的瑪雅拖上去,[那麼我就先告辭了。]
[你還是把這個少年的屍體一起帶著吧,]他出聲道,[就算你把他帶走,他醒過來之後也一定會回來找他的。]
[他要回來是他的事,到時候我就管不著了。]我瞪了任性的王子一眼,[你覺得現在我一個人能搬這麼兩大塊嗎?]
揹著瑪雅毫無動靜的身體,我沿著來路向出口走去,卻又聽見了波奇亞斯正用大嗓門在叫我。我翻了個白眼,只得先和他匯合。沒想到他們已經找到了菲利克斯,波奇亞斯用鬥蓬將他嚴實地裹著,緊緊地抱在懷裡,不過從他蒼白的臉色和驚惶的眼神之中卻知道,這位養尊處優的少爺恐怕是受到了嚴酷的對待,因爲時間短,所以尚存一命,否則也會落得那個少年一樣的下場吧。
波奇亞斯滿臉的疼惜與憤怒,阿爾法多則是一臉病態。想必剛纔瑪雅幾近暴發之時所釋放出的力量讓他很不好受吧,就算現在站著也是搖搖欲墜,一點力氣也沒有的樣子。
“他怎麼了?”阿爾法多看了看我背上的人,“剛纔那股力量是怎麼回事?”
“現在沒時間解釋,既然人找到了我們還是快點出去的好。”
“可是伊琳娜……”
“她身邊那位騎士比你可靠得多,你還是先操心你自己吧,”神官長已經放棄對付他們倆,因爲那位殿下的力量太強,讓他不得不放下其他事情專心對付那個未知的敵人,“還有……別像剛纔那樣亂用力量了,交給我就行了。”
說大話容易,反悔卻難。拖著這麼羣人,靠我一個人可沒什麼把握能硬闖出去。可是誰知剛出水牢便迎頭撞上背上揹著一個雪白長髮的少女的亞肯?利蘭。
“你來這兒幹什麼?”
不快點帶著你的心上人跑,反倒來這個怎麼看也不順路的水牢?
“伊琳娜要來,”他的臉上閃過一絲紅暈,“她說有朋友在這裡。”
背上的女孩一頭雪色的捲髮長長灑下,臉色雖然慌亂,卻還是努力保持著鎮定。大大的藍眼睛像兩顆閃爍的寶石,襯得那張臉更加稚氣。
“阿爾法……”從亞肯?利蘭背後伸出腦袋看到熟人之後,少女的臉上閃過一絲驚喜,隨即又被擔憂所取代,“阿爾法也在這裡呢,臉色不好……是受傷了嗎?”
“沒有,”阿爾法多強顏歡笑地對她說,“你沒事真是太好了,神官長有爲難你嗎?”
“伊琳娜,現在沒時間說這個,”亞肯?利蘭的臉色也開始不好,“你不是要來找你的朋友嗎?他在哪兒,我們還是快一點找到他之後離開這裡!”
“嗯,”少女的臉上泛起深深的憂色,“可是……從剛纔開始,我就感覺不到他的氣息了……剛纔這裡突然閃出一股好強烈的力量,在那之後,就感覺不到艾文的氣息了……”
“艾文?”聽到同一個名字,我挑起眉毛,不是這麼巧的吧?“你要找的艾文……是不是一個棕色短髮的少年吟遊詩人?”
“你知道他?”少女急忙說,“他在哪裡?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告訴了他那個預言……”
“安格利亞小姐,你不用再找他了,”我打斷了她的話,現在分秒必爭,哪來的時間聽你解釋是你不好還是他不好?“他已經死了。”
“什麼?!”
聽到這個消息,伊琳娜一下子從亞肯?利蘭背後跳了下來,跑到我面前抓住我的鬥蓬,“艾文死了?怎麼回事?!剛纔……剛纔還有他的氣息的,雖然很弱,但我能感覺到的!”
“現在大概整個衛城都已經封鎖了,必須在封鎖尚未完善之前快點出去,否則等下要突圍就更加困難,”我把背上的瑪雅往上拋了拋,讓他不至於掉下來,“快點走吧。”
“不行!”雪色長髮的少女將我的鬥蓬拉得死死的,“艾文在哪裡?求求你了,告訴我艾文在哪裡?他是被我連累的……”
“小姐,現在已經沒有時間管他了。如果你再這樣任性下去,大家都會被你連累的!”
少女圓圓的臉蛋漲得通紅,我自顧自地往門口走去,她一急,竟扯著鬥蓬的前襟不放。誰知道她這麼個小姑娘哪來的那麼大力氣,連著鬥蓬裡的頭髮也一起抓了一把。我吃痛,身體一歪,便將背上的瑪雅摔了下來。還好我接得及時,纔沒讓他的頭被摔著,只是原本嚴嚴實實地捂住他的頭的鬥蓬上的帽子滑了下來,一頭銀藍紫的長髮隨之散下。
“他是……誰?”
我瞪了她一眼,發問的少女卻看都不看我,目光像被釘在了瑪雅臉上,兩隻藍寶石般的眼睛透著水霧,臉色因激動而不斷地變幻著。
“救世主……真的存在……神啊……”
捂住嘴巴,珍珠般的眼淚一顆接一顆地滴下。亞肯?利蘭慌了神,急忙想找手絹,又疑惑地看著我問,“師父……這個人……”
少女拉著亞肯?利蘭想要給她擦乾眼淚的手,哽咽著說出驚人之語:“亞肯……他是……這個人是救世主!昨天夜裡出現在我夢中的救世主!”
“救世主?!”
阿爾法多幾乎是驚叫起來,“伊琳娜,你說他是救世主?!”
“是的!就是這個人……”她來到暈迷的瑪雅身邊跪下,幾乎是虔誠地捧起他的手,“昨夜的夢境裡,亞特蘭蒂斯毀滅的一幕再次浮現。我以爲就像我已經習慣看到的那樣,亞特蘭蒂斯被海水淹沒,所有人都葬身魚腹……然而在海浪所掀起的巨大藍牆即將包圍亞特蘭蒂斯之時,一個有著銀藍色長髮的人出現在海面上。他捧起了支離破碎的亞特蘭蒂斯,將這片已經沒有未來的陸地放進了一個珍寶盒子裡。”
輕輕地吻了吻瑪雅的手,少女擡起頭,用仰望神明的目光細細地描摹著瑪雅的五官,“他是海神的化身,是亞特蘭蒂斯唯一的希望!只有他才能振救亞特蘭蒂斯!”
“荒唐!”我扶起瑪雅,“救世主?我告訴你,不會有人來救你們的!連你們的政府也放棄了一切求生之路,無法自救的人類還指望著誰來振救你們?”
伊琳娜被我過於激烈的口氣嚇住,拉著亞肯?利蘭的手微微地顫抖。我正要將瑪雅重新背起來,不想卻被人從後面狠狠地推了一下,跌倒在延伸至水牢大門的臺階上。
“阿爾法多……?!”
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著將不知何時轉醒的瑪雅扶起來的阿爾法多。亞肯?利蘭擁著伊琳娜,爲難地望向我,波奇亞斯灰藍色的眼睛裡透著冷淡的光,連他懷裡的菲利克斯也以戒備的目光看著我。
這些人,這些曾經一同旅行,在漫長的時間裡一點一滴地成爲朋友的人,全都用那麼陌生的眼神在看著我。連同剛剛轉醒的瑪雅,也是一臉的冷然。
“救世主?你是說我嗎?”
瑪雅問著伊琳娜,然而那渙散的目光卻始終對不上焦點。幾乎完全散去的瞳仁已成極淡的冰藍,像是無機質的玻璃珠子被鑲在眼眶之中。
“瑪雅……你的眼睛……”
“看不到了,”他卻像完全不在意一樣,因爲其實也用不著在意。只要回到飛船上就可以換一幅新的眼睛,或者就算他沒有眼睛,精神力也一樣可以讓他感知到一定範圍內的東西。
“瑪雅,”我以儘量不用刺激到他的柔和口吻勸慰著他,“艾文死了……來之前你就應該明白,他活不長的……所以……結束了……亞特蘭蒂斯的一切,都結束了。瑪雅,我們回去吧。”
然而他卻搖了搖頭,似乎極度疲憊,疲憊得連這個簡單的動作都會使他再次暈倒。
“你說我是救世主?”他笑得諷刺,“在你的夢裡,我救了亞特蘭蒂斯嗎?”
“是的,”少女以最高的禮節向他行禮,“您是亞特蘭蒂斯最後的希望!”
“呵呵……連自己的愛人……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在自己懷裡而什麼也做不到!這樣的人,你卻說他是救世主?!”淚珠從那雙無瞳之眼中滑下,端正的臉龐因痛苦而扭曲,“你說我能救亞特蘭蒂斯?那又有誰來救艾文,誰來救我?!”
“瑪雅!”我焦急地勸阻著,“你的情緒失控了,和我一起回去!這裡的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夢而已,回去睡一覺,醒來之後,我們就在巴比洛克了!瑪雅,那裡纔是我們應該呆的地方,巴比洛克,或者達達尼,或者隨便什麼你想去的地方!”
“夠了,”他輕聲阻止了我的勸說,“我想去的地方只有一個,就是他的身邊。”
“瑪雅……!!”
他推開扶著他的阿爾法多,向來路走去。所有人都沒有說話,而是呆在原地沉默地對視。只是沒有人再看我一眼,對我視而不見。
當銀藍紫頭髮的男人再次出現時,手上抱著少年冰冷的屍體。
“那是……艾文!”
當現實呈現在眼前,伊琳娜終於大聲地哭了出來。亞肯?利蘭將她抱在懷裡,當著她的未婚夫的面,且顯得那麼的自在與理所當然。
“對不起,”瑪雅扯下耳朵上的耳飾,扔到我的腳邊,“連累了你。你可以按條例中的相關規則對我使用強制手段,但我不會回去了——除非你要帶走我的屍體。”
“瑪雅……”
“再見,搭檔。”
丟下這句話,他抱著少年的屍體從我身邊走過,頭也不回地出了水牢。我仍然以剛纔跌倒的姿勢坐在臺階上,身體裡的血液像是被凍住,讓我絲毫不能動彈。
“師父……”亞肯?利蘭背起伊琳娜,“謝謝你讓我瞭解了真相,也讓我贏回了原本已經絕望的愛情。”
他羞赧地笑了笑,銀髮少女抱著他脖子的雙臂收緊了些,帶著一臉幸福,沿著剛纔瑪雅走過的地方,消失在了我的身後。
然後是波奇亞斯,他終於肯看我一眼,卻馬上又將目光轉開。菲利克斯用我曾經教他的星際語小聲地叫了我的名字,被波奇亞斯帶著離開。
最後是阿爾法多,他幾乎面無表情地跟著波奇亞斯,卻在我的背後停下了腳步。
“……我該說‘再見’嗎?”
“……不要說‘再見’……”我扯開慘淡的笑意,“它的意思是‘還會有再一次相見’。”
“是嗎,”他幽幽地嘆了口氣,“那麼,再見吧,薩拉羅蘭。”
當他的腳步聲消失在已經完全變得空曠的水牢裡之後,我仍然坐在臺階上一動不動。王子牽制住了大神官,神殿失去了首領的指揮,變得一片混亂。閉上眼睛,我仔細地感知著逃亡者的舉動,就好像親眼所見,看著他們疾速地奔出神殿,合力擊倒迎面而來的神官們,艱難地逃往中央小島的岸邊,乘上來時的船。神官們並沒有死心,繼續在後面追趕。而在運河對岸的陸地上,還有早已接到神殿命令的軍隊在等著他們……
[真是可憐啊,]王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搭檔,朋友,同伴……所有人都拋棄了你啊,我可憐的緋。]
[用不著可憐我,]我站起身來,拍拍衣服上的塵土,[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但我很高興呢,]他的聲音裡泛起真心的愉悅,[這樣一來,你就又只是我一個人的了。]
[殿下,我從來都不曾是你的。]
[緋,這個世界上,只有我能理解真正的你。不管是你的力量,還是你的靈魂。只有和我在一起,你才能得到真正的安眠。]
[謝謝你的幫忙。]我撿起瑪雅丟在我腳邊的晶片,[奇蹟之星的探測工作已到終點,在這裡的日子有你做伴,我很開心。]
他嘆了口氣,[好吧,你要回去了。到頭來,你還是將自己束縛在那片傷心之地。]
[談不上束縛,不過是不想逃避而已。]
我斷開對那些人的關注,他們已不再需要我。走出神殿才發現,日光已經傾斜,將建築物在地面上拉出長長的影子。神殿外的廣場上聚集了許多神官,全都是面色慘淡,醫師們穿梭其間,醫用船隻停靠在岸邊,運來必需的藥品。
看樣子是經歷了一場惡戰,所以當我出現的時候,疲憊的神官們過了好一會兒纔開始騷動,然後慌忙地警備起來。他們順練有素,像軍人一樣整齊而迅速地結成陣列,織起精神網將我封鎖其中。只是我沒想過用精神力與他們對抗,因爲我的大腦已十分疲勞,生理上的疲勞,更多的,是心理的疲勞。
景像扭曲,茫然的神色在神官們臉上一閃而過,隨即便被激烈的氣場擊倒。寧靜的神殿廣場之上發出不和諧的驚呼,然而比混亂的神官們更加驚異的,卻是我自己。
被擊倒的人們的身體重重地摔到地面,著地之處一片血紅與濁白。破碎的身體與頭顱像軟體動物一樣癱在大理石地面,有一些甚至還反射性地抽動著。屍體下的血污慢慢地擴大範圍,形成一個不規則的圓,而站在這個血色圓心之中的我,卻萬萬沒有料到這樣的結局。
我只是想用念動力把他們震開,所使用的力道最多將人震暈而已。但是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力量,結果卻如此慘烈。而我卻清楚地知道不會有其他人,因爲在剛纔那一擊之後,我的身體裡充滿了異樣的力量。這種力量讓我覺得即熟悉又陌生,即興奮又恐懼。
身體所蘊含的念力在那一擊之後變得活躍,似乎馬上就要不受控制地滿出來。念動力與精神力的不同之處便是要由意識去控制之後纔會形成,所以並沒有和精神力一樣的會不受控制地暴發的危險。但現在的實況卻推翻了這個理論,我的念動力正在無限地擴大,漸漸地不受我的控制起來。
就在我發呆之時,神官們已經退到了遠處。新的更強的精神網被織起,而在冥河的對岸,接到神殿警備信息的軍隊正架起遠射器,目標是獨自一人站在廣場上的我。
長箭密密麻麻地佈滿頭頂的天空,如雨般落下。而體內的力量在繼續充溢,前所未有的體驗引誘著我高舉起手臂,在虛空中一握,所有箭支就那樣停在了頭頂。河對岸的人們爆出一陣夾著惶恐的聲音,然後全都將眼睛瞪大:看著那些箭飛一樣地倒退著,然後由翎羽的一端抽入了他們的心臟。
我的身體興奮了起來——而精神卻仍維持著理性在思考著。揮手往身後一掃,想要從我背後襲擊的神官們被彈飛起來,重重地砸到神殿潔白的大理石牆面上,發出一片骨頭碎掉的啪嚓聲,然後沿著牆面緩緩滑下,拉出一條條筆直的血線。
這是不正常的。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究竟使用了多少力量,卻造成了百倍千倍的後果。但我自己卻無法控制這樣的不正常,有什麼東西在誘惑著我,要將身體裡的力量全部釋放而出。
在接下來的一擊之中,我捕捉到了那個未知的誘惑。在力量釋放的前一瞬,一道極細的金色的“線”映入了我的視野。那條細線斷斷續續,像是極普通的一絲陽光的纖維。金色的纖難一閃而過,在它消失的瞬間,按限定的程度發出的念力成倍增長,擴大之後的力量將粗壯高大的支撐著神殿的柱子擊得粉碎。
在如此強大的力量之下,神官們放棄了與我的對抗,紛紛開始慌亂地撤離小島。還呆在神殿裡的人們因劇烈的震動奔逃而出,就像在水牢裡時一樣,所有人都從我的身邊掠過,逃上船隻,或是跳入冥河。
當紛亂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當再也無人從我的眼前經過,當一片狼藉的小島上只剩下我還站在那裡。我這才擡起頭,望向那絲金色纖維的源頭:神殿尖塔上的能量石。
賢者之石。
默唸著亞特蘭蒂斯人對它的稱呼,我不禁輕笑出聲。這個名字真是諷刺,照耀著整個亞特蘭蒂斯,給予黑夜以光明的賢者,此刻卻在助長著毀滅的力量。
未知的能源礦石像綻放在幽暗的深淵中的薔薇一般誘惑著我,想要接近,想要擁有,想要將它擁入懷裡——然後把它那奇異的能量全部佔爲己有。
那是星際聯盟所記錄的所有星球中都不曾有過的一種礦石。能極大程度地強化念動力,亞特蘭蒂斯人卻僅僅用它來照明,真是大材小用。
我任由身體裡的力量與它共鳴,這樣的共鳴使我的生理與心理得到極大的滿足。我製造出光泡將自己包圍,然後脫離了重力,慢慢地浮了起來。一層層地掠過神殿的已經傾斜的高牆,加快著速度想要馬上到達它的身邊。這是從未有過的濃厚的慾望,像是生平第一次如此地想要擁有某個東西,認定了它必然是屬於我的東西。
光線越來越強烈,我不由得閉上了眼睛,卻依然能感受到它越來越近的存在。沒有任何熱量從那裡傳來,卻發出如此劇烈的光線。這個違反公理而存在的礦石又是一個奇蹟:或許會是奇蹟之星最大的奇蹟。
終於到達它的身邊,我毫無顧慮地向它伸出雙手,接觸之處竟是一片清冽的涼意。將那顆只有嬰兒頭部大小的礦石從塔尖上摘下來抱在懷裡,念動力開始無限倍地擴大。我蜷起身體,將頭埋在抱著礦石的雙臂之中,額頭抵著礦石光滑的表面,充溢著力量的身體似乎得到了新生。我毫無顧忌地交出自己的所有力量來與它融合,這是從未有過的奇妙感受,爲生存而隱藏在重重簾幕之下的力量第一次完全展現。真實的感受舒服得讓我想要落淚,在它面前我無需隱藏,也不必隱藏。它知道真正的我,我也知道真正的它——它是引路的魔鬼,將我引向永恆的噩夢。
王子的聲音突兀地出現在我一片空白的大腦中。
[緋,停止!不要再使用念動力!離開那塊石頭!快放下它!離它越遠越好!]
[爲什麼要離開它?]我不解地問,[它瞭解我的力量,正如你瞭解我的靈魂。在它的身邊我完全不用隱藏,這是一件多麼美妙的事啊!]
[讓念動力以這種量和度流失,你很快就會沒命的!]
[力量枯竭嗎?]我露出安心的笑意,[沒關係,那就讓它來臨吧。]
[你……!!]王子怨恨地哼了一聲,短瞬的安靜之後,他卻暴出驚人之語。
[緋,你毀了亞特蘭蒂斯。]
[什麼?]他的聲音如此平靜,甚至還帶有些許笑意,這讓我不得不懷疑他的用意。
[不要被虛幻的光明矇蔽了眼睛。用你的心去看,用你的心去聽。用你的心,去感受你腳下的這片土地——]
我並沒有收回念動力,而將精神波的範圍擴大到了整片大陸。最先感受到的是由地幔傳來的異動,然後迅速往上,熾熱的巖漿從不同的角度攻擊著脆弱的地殼,使得這塊原本便處於支離破碎的大陸板塊邊緣的陸地劇烈地震動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
一座座火山口瞬間噴出被高熱熔化的碎石與液巖,在巨大的壓力下,粘稠的液態巖筆直地飛濺到空中,形成一根根高大而粗細不一的火柱,立在這片青綠與金黃交織的陸地上。然後再慢慢灑下,紅得耀眼的巖漿如同鮮血濺滿了大地,或從高高的山頂淚一般流下,所到之處燃起一片又一片暗紅的烈焰。
大地顫抖了起來,被無形的巨手慢慢地撕開一道道裂痕。裂痕之下亦是緩慢地冒著豔紅色泡泡的液態巖,尤如化學實驗室裡燒杯中冒出難聞氣味的化合物一般。液巖從縫隙中噴濺而出,在草原上蔓延。動物們四處奔走,紅色的領地越來越大,一點點地蠶食著嫩綠的原野和金黃的沙漠。
曾經寧靜得如同一譚死水的索加瑪娜湖躍動了起來,生活在淺水區的魚兒們在湖面上躍動,彷彿正在舉行一場告別式的狂歡舞會。只是這場舞會中沒有歡笑,沒有快樂,有的只是湖水的異動所帶來的恐懼。異動的力量沿著狹長的湖泊將大地撕裂,那是這片陸地的一個敏感點,力量沿著那道裂縫貫穿了整個亞特蘭蒂斯,孕育奇蹟的大陸被從那裡一分爲二。藍得近乎墨色的湖水往兩端流去,撲在由裂縫的底部涌上的巖漿上,立即便被煮沸,冒出一道道濃厚的白煙,直入雲端。
巨石砌成的宮殿在此刻與木頭搭起的小屋一樣碎弱,全都如同積木般倒塌,埋掉寬闊的街道,變成一堆堆零亂的碎石。廣場整齊的大理石地板已不見原貌,高大的神像歪歪地倒下,在棱石遍地的亂石堆中摔成好幾段。
腳下的波塞多尼亞衛城,作爲亞特蘭蒂斯輝煌的標誌的同心圓城。即使是最堅固的建築也開始倒塌,在不久前的打鬥中失去了幾根支柱的神殿很快便向一邊傾斜,高塔的尖頂如同長矛一般倒下,屍骨無存。
密林裡粗大的石木被連根拔起,錯亂地糾纏著根鬚和樹冠,毫無生氣地躺在泥土之中,再被蔓延過來的巖漿點燃。黑色的濃煙在半空中積成一堆堆面目猙獰的魔鬼,再由風吹得變形,如同惡魔狂笑著路經此地。
以智慧著稱的人類早已失了方寸,像野獸一樣憑著本能在倒塌的建築之中掙扎奔跑。政府與神殿在此刻毫無作用,神官與軍人早已換下顯眼的袍服,像普通人一樣疲於奔命。在人類毀去的的聚集地裡看不到鮮血,但無數的人正在相繼死去,尚不如卑微的螻蟻。
更大的災難將至——
地底的騷動引得柔軟的海水由裡及表開始波動。潮浪一個高過一個,狠狠地拍打在越來越深入的岸上,捲走零碎的石塊、動物、植物,甚至人類。灰藍的海水形成一道高牆,像慢鏡頭一樣步步地逼近陸地。驚天動地的轟隆的聲響徹底掩過數百萬人同時發出的絕望的尖叫,以優雅的身姿緩慢地擁抱了已碎成數片的水火交融的陸地。許久之後,巨浪過去,破碎的亞特蘭蒂斯從水面上浮出,卻再不見豔紅的火焰與黑白糾纏的濃煙,只餘一片溼淋淋的寂靜。文明的廢墟浸泡在灰藍的泛著白色泡沫的海水之中,沒有任何喘息的機會,因爲在不遠處,下一個巨浪已經開始高高掀起。
[爲什麼——?!]呼吸像是被掐斷,心臟糾成一團,[還沒到時間……明明還沒有——]
[是因爲你啊,緋,]王子輕笑起來,[你的念動力被那塊石頭擴大,影響到了地層的活動——是你將亞特蘭蒂斯的毀滅提前,緋,這就是你任性的後果。]
[……不……不是的……我沒有……]
我全身顫抖起來,害怕地想要鬆手,離開那個怪物般的石頭。然而就像被吸咐在上面一樣,大腦下達了鬆手的命令,身體卻仍然將那個惡魔緊緊地抱著,生怕被人搶走一般,抱得死緊。
[……不……放開……快放開……]我焦急地想要將它推離,[爲什麼會這樣……不要……幫幫我……殿下……救我……]
[啊,我的緋,你終於向我求助了呢!]
他的聲音中帶著因激動而上揚的顫音,讓人覺得他馬上就會欣喜地落淚一般。
[救我……殿下……]
我害怕得快要哭出來,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根本駕御不了它,只能任憑它的力量所擺佈。這不是我應該去碰的東西,報應來得如此迅速。我只能向他求助,只有他的力量能夠振救快要發瘋的我。
[我無能爲力啊,]他的嘆息並不像是假裝,[經過了這麼多年,在你好不容易向我伸出手之時,你知道我多想馬上將你擁在懷裡品嚐你哭泣的臉嗎?可是啊……]他低低地笑了幾聲,[剛纔的異動來得太過突然,我的身體現在已經被海水捲到海底了呢。海嘯還在繼續,海底的情況也是一片混亂。雖然不用擔心被淹死,不過在海嘯結束之前,恐怕是到不了你的身邊呢。]
[……不……不……殿下……救救我……只有你……我現在……只有你了……救救我……]
[你哭了嗎,我可愛的緋啊……]他的笑聲中透著前所未有的愉悅,[難道你在害怕嗎?是對這未知的力量,還是未知的自己?]
[……殿下……我害怕……求你……救我……]
[終於等到你向我示弱的一天了呢……呵呵呵呵……]他的聲音如此快樂,像收到了盼望已久的禮物的孩子,[你需要我嗎,緋?那麼,就到我的身邊來吧!來到我的世界,你就再也不會害怕了!從此之後,你什麼也不用去擔心,只要將自己交給我就行了——緋,過來,到我的身過來!]
鼓惑的聲音越來越甜美誘人,我似乎已經親眼看到他露出溫柔的微笑向我伸出邀請的手。而在此刻,弗朗西斯、阿爾法多、瑪雅、波奇亞斯……這些曾在我身邊的人一個個地走出了我的生命。我的世界裡只剩他一個,而他的世界也只有我——
於是,我收回光泡,任由重力重新控制了自己,如同浮於半空之中,卻被雨水擊落的幼鳥一般,向波瀾萬丈的海洋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