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耀跟著後面叫我,我加快步伐,不理他,假裝看不見。
快拐進我們永安巷的時候,他一把拉住我,在我耳邊,輕語道:“曦曦,不要鬧彆扭,好久不見了,我很想你。”
這是一句很甜蜜的話,我聽的很舒心。
他大約是看到我滿意的表情,大膽地牽起了我的手,然後我們並排向前面走去,永安巷中都是些紅砂石磚的房子,燈光也比剛纔鬧市暗淡了許多。
長長的巷子,窄窄的一條路,兩人並排剛好,不孤單不擁擠。
很多時候,我一個人走在這條巷子中,都會有一種走在歲月時光之上的錯覺,覺得天地茫茫,廣大又洪荒,實在是一件無比寂靜和悲涼的事,天地只有我一人,我的生和我的死,也只是我一個人事情,與他人無關。晨耀他像是察覺到我內心的茫然,更加用力的握緊我的手,感受到他手中的溫暖,我覺得很安心。
我們沒有說話,靜靜地走著,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卻看見小兔牙和文三白站在門口,小兔牙臉色有惱色,文三白的表情也不自然,我迅速拉著晨耀躲到榆樹後面,對他做了個噤聲地動作,然後豎起耳朵聽牆角。
“你什麼意思?”這是小兔牙氣急敗壞的聲音。
“多謝翹翹你的美意,只是白某確實心有所屬。”文三白回答。
然後聽見像是肢體爭鬥,衣料摩擦一樣的聲音,再然後文三白驚詫地一聲:“翹翹,你…”,就是脣齒相碰的水漬聲。
哇!好生猛的翹翹啊。
半響後,復又安靜了,翹翹倔強又清亮的聲音傳來:“明明有感覺的都硬了,還裝著對我沒興趣,我最討厭你這樣心口不一的人了。”
說完,是兩三聲腳步離開的聲音,然後沒有聲響了。
我猜測是翹翹使了仙術,走了。
我偷偷撇過頭去看文三白,如水月華下,他的表現失魂落魄,呆滯了好久,才進了院裡,緩緩地帶上了門。
哇,得此八卦,不枉今天賭氣沒吃上臨江樓的洛陽水席了。
我竊喜地轉過身來看晨耀,想要跟他分享一下內心的喜悅。
當我轉過頭,發現他正含情脈脈地看著我,我們姿態極其微妙,像極了戀人依偎著接吻。而且像極了男子強勢地把女子壓在樹上強吻的造型。
我爲自己的想像驚到了,可恥可恥,我果然對晨耀心思不純。
“咳,”我輕咳了一聲,以緩解尷尬,“剛纔他們好激烈!”
“嗯,”晨耀只是點頭附和。
“那個書生是文三白,我的房東。那個姑娘你該認識吧,是嫦娥的玉兔,翹翹。”我慌張地找話題,“翹翹喜歡三白,三白喜歡他前妻…….”
晨耀只是看著我,不爲所動,表情越來越溫柔,“我想吻你了。”
然後,俯下身了,我驚慌失措。
然後,我肚子響了,我很尷尬,但我不得不聲明我這不是餓的,是嚇的。
然後,晨耀笑了,放開我。
然後我也跟著傻笑了。
然後,最後一點旖旎的氣氛也沒了。
接著,我帶著晨耀去了餛飩攤吃餛飩。往日客人很多的,今天餛飩攤上就只有我和晨耀兩個,大約大家都跑去街上尋熱鬧了,餛飩攤的老闆老榆樹跟我很熟了,三兩下就把餛飩做好了給我們端過來了,“今個花會,大家都跑去看花,東方姑娘怎麼還來我老頭子這裡吃餛飩啊!”
“阿伯,你這裡的餛飩這麼好吃!”我笑著回答道:“我帶我家晨耀來見識見識。”
晨耀朝著老榆樹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老榆樹回了個瞭然的笑。
老榆樹是個很奇怪的妖,不在妖界待著,天天在這巷子裡面擺攤子,他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一眼就看出來了我是個上神,卻仍不卑不亢地叫我東方姑娘,還熱情地給我介紹了文三白的房子。
我們剛吃上,老榆樹又顫顫巍巍地幫我們把面前的醋和辣油添滿,一邊又笑著說道,“平日裡都忙不來,今日總算是有機會伺候你們醋和油了。”
伺候一詞,帶著他們妖界的味。
我受著很習慣,晨耀可能覺得承受不起,於是笑道,“老人家,您太客氣了。今日人少,倒落個清閒,你該早些休息纔好。”
老榆樹爽朗地大笑道,“東方姑娘的眼光不差,看上的人果然是知書達理的,不過,我老頭習慣了,要是一日不來擺攤,還真不知做什麼呢。”
老人家眼睛果然雪亮,一句話給晨耀定性了,我很得意,晨耀低下頭仔細吃餛飩,不做聲了。
今日同往常一樣,我們還沒有談幾句呢,老榆樹又問我,“三白最近在忙些什麼呢,怎麼也不上我這來坐坐了。”
我把剛纔看到的三白和小兔牙的一段告訴他,老頭子表情很奇妙,一會生氣,一會高興,一會跺腳,一會拍手,最後嘆息,用粗糙蒼老的聲音感慨道:“我怕他忘了,對不起我乾女兒,又擔心他一輩子忘不了,苦了自己,真是操碎我老頭心了!”
文三白的前妻,林宛如是老榆樹在人間認的乾女兒。
老榆樹見晨耀眼裡有興趣,又絮絮叨叨地把三白和宛如的故事說了一次,其實老榆樹跟我說過好幾次了,我都聽膩了,但是這次他說的尤其詳細,可見,晨耀確實是個容易得人心的孩子。
文三白家中是從商的,家境殷實,小的時候,身體不好,路過洛陽的一個高僧說,要娶一個同歲同庚的女子沖喜纔好,於是他父母遍訪洛陽,終於找到了沈家,沈家深門大院,書香世家,起初是看不上爆發戶一般的文家的,但當時沈宛如的老祖母還在,她是個心善向佛的,聽著文母講的涕淚橫流的,心中不忍,便允了這門親。
姻親定下來的時候,文三白和沈宛如還不到十歲,文三白除了勉強能背個三字經和弟子規,什麼也不會。沈宛如卻早因聰穎聞名洛陽了。傳說她三歲斷字,四歲句讀,五歲能文,到了十歲時,寫出的詩賦連洛陽知府看了都要嘖嘖稱奇了。
文家雖是一門粗,也是好強的,知道沈家學問大,怕媳婦進門了,兒子管不住,就立即重金請了西席先生回來仔細教導。
說起來,命運的轉彎點,你永遠不知道。譬如文三白,他若不是要娶她才女沈宛如,也不會習文斷字,說不定現在早繼承了家業,作了個腰纏萬貫的富甲鉅商了,那他生命該是另一番模樣了。
沈宛如十五歲嫁入白家,是洛陽城裡的大事,白家迎娶的隊伍整整綿延了兩條街,酒宴大擺了三天三夜,鬧得巷尾皆知,都道文家的小子不知道哪裡得來的造化,能夠取得沈家的大小姐。
新婚之時,洞房之夜,文三白初見了沈宛如,只記得紅燭高燒,心跳狂亂,她靜靜坐在牀邊,低垂粉頸,面暈淺春。
只是聽她輕輕柔柔地道了一聲“夫君。”文三白便傾了一生愛戀。
一見鍾情多麼不容易,更何況你一見鍾情的正是你剛過門的妻。
文三白幾乎是帶著虔誠的心,接受這上天的眷顧,林宛如未嫁之時,名聲就是極好的,但是文三白覺得她比傳聞中更是好了千倍百倍,她在白家十年,十年如一日的,低眉婉順,小心收斂。她才十五歲,就既擅女紅,又擅廚藝,出堂陷宴,接人待物更是沒的說,哄的文父文母開心的不得了,逢人就誇自己得了個好兒媳。後來文三白的三個兄弟以及一衆堂兄弟都是死乞白賴地娶的書香世家的女子,看的就是沈的賢惠,持家有道。
文三白,字不通,這不通指就是文不通,也是沈宛如嫁到白家後才改的字。沈宛如剛嫁到白家時,操持家務,恭敬老幼,下的廳堂下得廚房,書房卻是去的極少的,每次去也都是幫文三白整理整理書籍,打掃打掃塵土,有時閒了,也只是坐在書房裡面,就著燈火,坐著忙女紅,幫他添些茶倒些水罷了。
文三白起初不以爲意,猜想宛如她家世相貌都是頂尖的,坊間對她多有美化也不一定。想想也是,五歲能文,十歲詩賦怎麼可能呢。
但漸漸卻發現凡是宛如整理過的書籍,擺放的都極有道理,用起來都極爲順手,凡是自己看過的書目章節,宛如都記得,有時拿著一本書,自己都不記得看到哪裡,她都能夠從旁一一提點,說是哪章哪節。
有一年秋日,文三白與幾個遠道而來的文士一起去臨江樓吃飯,相聚甚歡,觥籌交錯,興致到極點時,便有人提議做些詩來助興,題目定的便是秋。本來歡歡喜喜的氣氛,作了幾首秋詩下來,瞬間冷了,有感傷時光易逝的,有嘆息美人遲暮的,有思念遠親近友的,更有甚者,還裝模作樣地抒發起故國之恨來了。文三白勉強寫了個秋日喜逢友人的,卻怎麼看怎麼不對味。
回家之後,還是鬱悶不堪,好似好的詠秋的文都被古人們寫盡了,秋的味道也被定型了,再也不能翻出新花樣了。宛如見他不快,便關心地問了,文三白也一股腦地全告訴了她,她聽了之後,笑了笑,“夫君,殊不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情由景生,秋日哪有就定型了呢,都是文人心情罷了。”
“你說的倒輕巧,這自古文人寫秋都是悲傷的,現在想要出新,難咯!”文三白搖頭直嘆。
沈宛如看著他笑,幾不思索,順口接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文三白沉吟了兩遍,心中頓時茅塞頓開,開章明義,立意輕巧,果然是新穎別緻。
能吟出這等風度氣韻的人,必是通曉古今的大家。
他忙忙拿筆記下這兩句,然後對著沈宛如笑道,“宛如,你真是不顯山不露水,瞞的我好嚴。”
“夫君莫要生氣,我嫁來的時候,我孃親教導我,女子無才便是德,還是相夫教子重要。”宛如面帶歉意的答道。
“真是胡說,宛如,我這裡卻不管這些,女子鍾靈毓秀,本該活在詩詞歌賦之中的,你只管將你的才學一一展現出來。”文三白不以爲意。
沈宛如見他說的真摯,於是與他相視一笑,拿過他手中的筆,接著上兩句,寫道,“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宵”
宛如的字,端的是一筆一劃的小楷,娟娟俊秀,自有一番韻味。
果然另闢蹊徑,新樹一幟。
文三白驚歎之餘,暗暗較勁,三天閉門不出,苦思冥想了五十首絕句,還將宛如寫的這一首抄了夾在其中,送給好友評閱,好友玩之再三,笑道只兩句可取。問之:“哪兩句?”,答曰:“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宵。開闊遼遠而又富有生氣。”
從此三白歎賞,自愧弗逮。自改字爲不通,取文不通之意。也是這以後,沈宛如和文三白纔算是真的琴瑟和鳴,夫唱婦隨了。
平日晚飯後,沈宛如都會在院子裡面煮一壺茶,他們相約賭茶,一人隨意指堆積史書言某事在某書某頁幾卷幾頁幾行,另一人查對,贏的人先喝茶,文三白每每都是輸多贏少,卻也不以爲意,頗爲自得。
十年如此,樂此不疲,當時還道只是尋常,不料文三白多少次夢迴宛如,都是她狡黠的指著書櫃,說著:“夫君,你去看某書某頁幾卷幾頁幾行,我擔保一定是某事某句。”
一日,文三白見沈又在做女紅,便笑道:“一針一線多煩惱,不若作畫一筆就。”沈進屋便拿了一件素衫來,笑道,“那便煩夫君在布上一筆而就吧。”
白自知失言,於是訕笑,但是還真對素衣作畫有了興趣,偷偷在書房裡面畫了兩天,那時正好冬雪,院子裡面臘梅飄香,便畫了大片大片的梅花於上。
文三白的詩賦雖不如宛如,作的畫卻是一流,他也常常自嘲,術業有專攻。文三白後來將素衫送回給宛如的時候,宛如很是開心,仔仔細細的將素衫收好,捨不得再穿。
這也是爲什麼,那天翹翹身穿梅花繁複的單衫的時候,文三白臉色蒼白的原因,這一身香雪該勾起他多少往事。
又一次,文三白跟著父兄上京辦事,文三白和沈宛如自成親之後就未分離過,記得分別時,宛如緊縮著眉頭,說道:“一路少人調護,自去經心。”
記得還沒有出洛陽城了,家書就來來往往,絡繹不絕了,宛如賢淑,有一次自制了綠詩箋,夾在家書之中,隱隱透出荷花香,詩箋上簡簡單單地寫了兩句詩:“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宛如的性子,極其剋制知禮,即便這樣的句子,她應該也是想了很久才落的筆。
後來宛如去了,彩箋和尺素都無處可寄,若是文三白再回憶起當初這平平淡淡地十個字,想來該是多麼憂傷,落花之下,獨站,等君回來;微雨落下,不覺,但見燕子都能雙宿雙飛,自己和夫君卻各在南北,心中豈不悲切。這是宛如該有的心情。
若是三白,該是悽苦了,落花之下,獨站,知君不歸;微雨落下,不覺,但見燕子都能雙宿雙飛,自己和妻子卻隔了生死,心中豈不斷腸。
到了最後那一日,宛如病危,她於病榻之前仍在擔憂三白,氣若虛無了,還含淚道,“天不老,情難老,縱生死兩端,還請夫君,多多加餐,保重身體。”
沈三白輕輕抹掉她的眼淚,表情不見憂傷,只是緊緊握著她的手,開始回憶兩人的相遇相知相伴,最後還擠出一抹笑來,“我們定親起於一個高僧的忠告,我們結親是因了你祖母的菩薩心腸,這些年,我對佛是極其敬重的,三界輪迴,六道往返,我也深知其苦,但是你若等我,我們下世還爲夫妻,我便不覺得苦,便願意一世一生的輪迴,做生生世世的夫妻。你說可好?”
沈宛如哭著點頭。
直至沈過世,文也沒有掉過一點眼淚。
嗟餘隻影系人間,如何同生不同死!我覺得世間再也沒有比這更悲傷的了,我不是很懂爲什麼文不肯落淚。若是我,必是要哭的死去活來的。
但是人間的情,也有一種說法,叫做,人到多情情轉薄,如今真個不多情?
也許心死,所以就再也不懂哭泣了。
老榆樹知道的甚爲清楚,因爲他原身就是文家前面的那棵老榆樹,老榆樹修行五千七百年,只收了這麼一個義女。他一生見多識廣,閱人也應該是無數的,但是他卻三番兩次地說道:“蕙心紈質,澹秀天然,生平所見,莫若宛如者。”
我沒有見過沈宛如,但是她這樣的才女,我是極其仰慕的,有才固然不易了,有才卻不遭丈夫嫉恨卻更是不易了。
在今晚,我想我明白了。爲什麼我一直很喜歡文三白了,不是因爲他溫柔入骨,不是因爲他有悽婉的愛情,只是因爲他身上有我喜歡的平淡,他不是什麼鮮衣怒馬的盛世人物,卻活得真實寧靜。
我打心底羨慕他,他擁有內心的寧靜,即使失去了沈宛如,他帶著她的愛,活得很安寧。我一生順暢,除了哥哥一事,從來難有什麼事情能使我蹙眉的,卻仍然時時覺得孤單,時時覺得生命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