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垣把他和莫珩的故事告訴我,他人在戲裡,演的淚流滿面,滿心瘡痍,他是癡人。我聽故事,聽的肝腸寸斷,心緒萬千,我在戲外,又一傻子。
我說過,生命真是奇妙,大白跟我三年,我仍舊覺得他很遠(yuǎn),我和莫垣只處了這麼一會,我竟視他爲(wèi)莫逆。
在這個故事裡面,命運也一樣的奇妙,她叫兩個不得相愛的人糾纏不休。
糾纏不休,
至死方休。
莫珩的出生是個錯誤,獅王年輕風(fēng)流,留芳無數(shù),而他的母親甚至都入不得獅王的眼,獅王跟王后吵架,喝酒喝的昏沉,逮著女人就拉上牀去了。這個掃除的女人十月後便生下了他,獅族是個崇拜力量的種族,母獅神力驚人,皇室更是子憑母貴。二皇子莫珩的出生,對獅王而已,是酒後美醜不分的荒誕;對王后而已,是獅王數(shù)以百計的出軌的第一次,是婚姻不幸的開端。
一開始莫珩並不怨恨,大約沒有比較便不知差距,當(dāng)吃飽穿暖,供養(yǎng)母親是人生的大事的時候,他也沒有那許多資格浪費時間來悲春傷秋。
然而,那他十五歲那一年冬天,他的母親終於熬不過這漫漫無望的時日,去了。他那樣小,卻沒有滴一滴淚。
來年春天,他穿著破舊的棉衣,路過千年的櫻花樹下,卻遇到站在樹下默書的十一歲的莫垣了。莫垣那時候還那樣小,但卻可以搖頭晃腦的把《詩經(jīng)》,《離騷》,《逍遙遊》什麼的一字不漏的背下來。
獅族王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他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竟過了十一年才遇見了彼此。
那一日,小莫垣彬彬有禮地請教他叫什麼名字。
莫珩說道:“姓莫,名字是王加上行,行走的行。”說完還用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字的寫法。
“珩,有瑲蔥珩,珩是一種非常珍稀的玉呢,你的父母一定很疼你。”莫垣也學(xué)著比劃了下珩玉的形狀。
莫垣現(xiàn)在也記得,這不過是極其簡單的恭維,但是莫珩卻睜大眼睛,流出淚來,倔強(qiáng)地說道,“你別比劃了。珩是什麼東西,沒見過。”
那是他們的初見,莫垣告訴我的時候說,那是他唯一一次見他流淚,他覺得很痛心。他告訴我的時候,莫珩還沒有死,實際上,那不是莫垣唯一一次見他流淚,莫珩還哭過一次,在最後那一日,換血那一天,他仍是睜大眼睛,流著淚,倔強(qiáng)地說道:“後悔是什麼,我不知道,但你一定要好好活著”而那時莫垣心已死,再不心痛了。
那之後沒幾年,獅王不知怎麼就得知莫珩母親離世的消息,突然想起莫珩這個十多年沒有理會過的兒子,也終於把他接回皇子宮中,與其他皇子一同教養(yǎng)了。
莫珩剛搬回來的時候,獅族皇宮裡還有隻有三位王子,大皇子,三皇子以及四皇子。但還有一羣獅族顯貴的小孩們,跟所有的紈絝們一樣,他們沒什麼特別的本事,卻敢認(rèn)爲(wèi)自己天生高人一等,對於新加入者多有成見。更何況,莫珩在底層久了,處處與他們格格不入。
莫垣一早就認(rèn)識他了,看著他被欺負(fù),心裡也很難受,很多時候故意跟他走在一起,想盡量幫他擋擋其他人的攻擊。但是這可能多在是因爲(wèi)同情,莫垣是個教養(yǎng)很好的孩子,幫助弱小的人幾乎是習(xí)慣。莫珩比莫垣大,按理莫垣是該叫他一聲哥哥的,但是誰也沒有提起過,莫垣自己也沒有注意過。
莫垣叫莫珩哥哥,是莫珩要求的,在一件事情之後。
那時候還小,莫離還沒有出生,莫垣作爲(wèi)王后唯一的兒子,管教的自然很嚴(yán),稍有不對了,就家法伺候。
莫垣說的時候,還特地提到了一件他的母親逼迫他默寫論語的事情,說中午默錯了一個字,中午沒有讓吃午飯,晚上重默的時候,因爲(wèi)惦記著快點寫完就可以早點吃晚飯而漏寫了一個字,又沒有準(zhǔn)許吃晚飯,他夜裡餓的難受,偷偷起牀,藉著月光,在院子裡的樹上摘了幾個杏子吃,卻不知道杏子吃多了傷脾胃,他又是空腹,導(dǎo)致上吐下瀉了好幾天。
有這樣嚴(yán)厲的母親,如果知道小孩在學(xué)堂沒有好好上課,竟然在瞌睡的先生臉色畫了只烏龜,這結(jié)果可想而知。
而那天莫垣還偏偏在四皇子的慫恿下畫了,由於先生醒來後,大家的鬨堂大笑,還偏偏惹怒了先生。
那日,先生站在講臺上,神情嚴(yán)肅,但是畫著烏龜?shù)哪槪词箛?yán)肅,也還是很搞笑的,大家憋著笑。於是先生更加憤怒了,說道:“這簡直是敗壞學(xué)風(fēng),目無尊長,這樣嚴(yán)重的事情竟然出現(xiàn)在我們學(xué)堂,真是我的奇恥大辱,到底是誰畫的,快點承認(rèn),我從輕發(fā)落,不然等我查出來了,我讓你們家長來領(lǐng)人!”
莫垣緊張的要死,後悔的要死,如果是他,即使從輕發(fā)落,晚上回去母后也一定會知道的。就在他在承認(rèn)或者不承認(rèn)中天人交戰(zhàn)時,莫珩承認(rèn)了。
教書的先生本來就看不上庶出的二皇子,更兼他犯了事,一頓教鞭打下去,莫珩這樣皮糙肉厚的手,都腫的跟饅頭一般了。
散學(xué)的時候,莫垣跑過來慰問他,看到他紅腫的手時,心裡難受的很,問道:“你承認(rèn)幹嗎?要是我的話,老師下手肯定會輕些的。”
然後莫珩說了莫垣記得一輩子的話,“我是你哥,不然看著你捱打啊。”
莫垣戳了戳他紅腫的手。
“哎呦,莫垣你幹嘛啊,疼啊!”
“還知道疼啊!”莫垣粗手粗腳的幫他上藥膏。
“當(dāng)然疼啦,這幸好打在我手心,要是打在你手心,你這個新皮嫩肉的,不開花纔怪。”
“你這話什麼意思啊!”莫垣不高興了,他哪裡細(xì)皮嫩肉了。
“好好,你輕點輕點,我說錯了!”莫珩疼得之叫。
“這還差不多。”莫垣放輕手腳。
“那你叫聲哥,我聽聽唄。”莫珩小心翼翼的提議道。
“不叫。”
“沒良心。”
“就沒有良心。”
“我還替你捱打哎。”
“你活該!”
“你真不知好歹。”
“哥!”莫垣賊兮兮的笑著喊,看莫珩沒有動靜,又接著喊了兩聲,仍沒有動靜,假裝自言自語,“奇怪,剛纔叫我喊,現(xiàn)在喊了又不答應(yīng)。”
“哎,哎,哎,哥在這裡,”莫珩立即上前抱緊他,很鄭重地說道,“喊了可得給我當(dāng)?shù)芤惠呑拥模比会嵯乱痪浞诺暮茌p,“我本來只有一個人,現(xiàn)在,多一個親人,再也不是一個人了。”
那句話很輕,像羽毛敲在莫垣的心上,他的心跟著一顫一顫的。
再後來,小七莫離出生了,他們?nèi)齻€人過了一段很開心的時光。說到這裡,我?guī)缀跻滩蛔〈舐晢栆痪淞耍松鸂?wèi)什麼不能只如初見,他們相識這樣美好,結(jié)局卻這樣悲愴。
故事的轉(zhuǎn)折點在三萬多年,轉(zhuǎn)折點在於莫離跟了我,做了我的坐騎。
莫垣生性淡薄,又是個儒雅的君子,即使當(dāng)年那樣嚴(yán)厲教管,也實在不是繼承獅族大統(tǒng)的料,等莫離一出生,獅族的希望都寄託在他的身上了,莫離也爭氣,處處優(yōu)異,比他那不長進(jìn)的哥哥莫垣不知道好多少。
對於莫垣來說,這真是鬆了一口氣的大事,他很開心的告訴莫珩他的人生夢想,等以後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做個教書的先生,對學(xué)生一定要好,絕不像他們小時候的先生那樣苛刻。莫珩一聽也很開心,“好啊好啊,當(dāng)先生最適合你了,你若做了個先生,肯定是個寬厚的,”然後,極其彆扭地補(bǔ)充道:不行,這樣一定會把學(xué)生教壞的,我也勉爲(wèi)其難做個教書先生吧,做個嚴(yán)厲的,保證把一幫小兔崽子管教的服服帖帖的。”
那時候他們認(rèn)真的規(guī)劃將來,未來中有你有我,還有一幫嘰嘰喳喳的學(xué)生,好不熱鬧。
但是世事就是這樣不巧,偏讓莫離遇上了我,偏讓我擇了他做坐騎。
於是,獅族萬年基業(yè)的重任又落回了莫垣身上。
莫垣心裡不快,但能有什麼辦法呢?獅族的大統(tǒng)一定是要繼承的,獅族的嫡子只有兩個,況且他還是嫡長子。
但是最不開心的是莫珩。
那之後,莫珩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神色嚴(yán)謹(jǐn),不茍言笑。並且,開始頻頻關(guān)心獅族事務(wù)了,連著拜見獅王的時候都多多了,以前那些針對他的人,都一一遭了意外,沒有多久,他在獅族的地位就穩(wěn)步上升了。
一個庶出的皇子,在奇譎的官場上,如何籠絡(luò)人心,如何步步入營,如何鞏固勢力,說起來不過三個四字成語,做起來便猶如登蜀道,難於上青天。
然而莫珩他卻做到了。
我後來見到的那個冷面冷心的莫珩原來不是天生,那是多年官場生涯活生生的扭曲的。
還是在那顆千年的櫻花樹下,莫珩對他說,我不要你繼承皇位。我來繼承皇位,你做我皇后就好,這樣你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了。 шωш★Tтkд n★¢ ○
你瘋了嗎?我是堂堂的嫡長子,我憑什麼給你當(dāng)皇后!
但你不適合我做獅王
我適不適合是我的事情,你憑什麼管我!
莫珩氣不過,一手緊勒他的腰,一手勾起他的下巴,惡狠狠的咬上他的脣。
莫垣拼命掙扎,誓死不從,以至於莫垣告訴,後來他再回憶這個吻的時候,除了血腥味就再無其他了。
而一吻畢,莫垣的反應(yīng)呢,扇了他一巴掌,給了他兩個字:腌臢。然後轉(zhuǎn)身就走。
那之後,他們甚至在朝堂上都爭鋒相對,寸土必爭起來了。
再然後,新的獅王繼位大殿在即,莫垣就病了。
其實莫垣是清楚莫珩下毒的,因爲(wèi)那段時候,有幾次在下朝後,莫珩會特定叫人送來黃豆燉豬腿過來。
他明明知道有毒的,可是一聞那味道,便知道是莫珩親自熬的,便就喝的心甘情願了。
待毒深了,他猜測自己不久於人世時,就突然想見見小七莫離,以及四海八荒散落的那幾個林林星星的友人了。
前面這些,在莫珩死之前,莫垣就已經(jīng)跟我說了,當(dāng)時說這些的時候,他字裡行間還是怨著莫珩的。怨他野心勃勃,怨他跟他爭鋒相對,怨他以他愛喝的黃豆豬腿湯爲(wèi)?zhàn)D。
然而最後一夜,就是莫珩登基的當(dāng)天晚上,莫珩趁著莫離出去,潛了進(jìn)去,封了他幾處穴,就硬生生的把他運出去了。
莫珩把他帶到了莫珩與他母親住的小木屋裡,小木屋多年沒有住了,莫遠(yuǎn)說能夠聞到空氣中的塵土味,即使屋內(nèi)有濃濃的黃豆豬蹄湯的味道。
是有黃豆豬蹄湯,在一旁的小火爐上溫著。莫珩把莫垣仔細(xì)的放在牀上,盛了一碗湯喂他,莫垣怎麼也不肯喝,湯順著莫垣的嘴角留下,莫珩側(cè)過身,俯了過去,一一用舌頭添盡,回過頭來,又按著莫垣的頭,親吻他,這次與上次不同,極其的輕柔,像是怕驚動莫垣一樣。當(dāng)時的時候,莫垣覺得吻了很長時候,惱怒的要死,但如果讓他現(xiàn)在說,他一定會說太短了,太短了,那點時間算是什麼,哪怕是一輩子呢。
莫珩運他出來,是爲(wèi)了給他解毒的,他不知道莫垣的硝毒已解了。
這真是殘忍的一幕,莫垣卻不得不清醒的看著自己愛的人割開他的血脈,運行內(nèi)息,將鮮血逼進(jìn)自己的身體,打著救他的名義,他卻無法動彈無法開口。
更何況莫垣他已然獲救,不需要他一命換一命,這是個誤會。
真的太殘忍了,我連想到這個畫面都覺得肉痛,更何況經(jīng)歷。
換血的過程持續(xù)了近一個時辰。等血液全部換完後,莫珩已經(jīng)面無血色了,他用手摩挲著莫垣的面頰,虛弱地開口,說了那天晚上的第一句話:“很快你的胸口就不會疼了,也不會咳嗽了,等會穴道解開了,自己盛些豬蹄湯喝,大補(bǔ)的,你病了這麼多日,要記得調(diào)養(yǎng)。”
“我今天即位了,我現(xiàn)在是第543代獅王了,下一代的獅王就是下一輩的了,可能是老大家兒子,也可能是老四家兒子,反正是再也不干你的事了。”
“那你閒著沒事,一定會去做個教書先生吧,你爲(wèi)人溫厚,以後做教書先生時,一定要兇狠一點,不然學(xué)生要欺負(fù)你的。”
他艱難地轉(zhuǎn)過身子,抱住莫垣,親親他額頭,恰好看到桌中央架著的玉石,像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事情了,就笑開來了,“那時我還沒有搬去皇子內(nèi)院,有一次生辰,你送我一大塊玉石,然後說,看,這就是珩,形似磬而小,或上有折角。很漂亮吧,不過,這不是什麼好的玉石啦,母后管的嚴(yán),我沒什麼錢,這是很一般的。那時候,你在爲(wèi)送我普通的玉石而難過,可我,卻第一次見到了我名字中的玉,心情好了很多天。但是看著你內(nèi)疚,還壞心眼地沒有告訴你,我有多開心。這麼多年了,一直忘記跟你說了,謝謝你,莫垣,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東西了。”
“咦,你怎麼哭了”莫珩看到他的眼淚突然慌了,“不哭不哭,我再也不會欺負(fù)你,真的,也沒有機(jī)會了。”
莫珩絮絮叨叨地講了很多,精神卻越來越不濟(jì),眼睛也逐漸瞇上了。
莫垣一直覺得這些年來莫珩變了,變得冷漠了,變得不通情理了,然而最後那個晚上嘮嘮叨叨不停說話的莫珩正如當(dāng)年一樣。
當(dāng)莫垣終於衝破穴道,能夠說話的時候,莫珩就剩最後一絲清明瞭,莫垣哽咽著說不出話,脣角動了動幾次,才說出:“我的毒早解了,你這是個傻瓜,爲(wèi)什麼點我的穴道,現(xiàn)在該後悔死了吧。”
他看他醒了,突然是睜大眼睛,想要看清楚他一般,豆大眼流一顆一顆往外流,倔強(qiáng)地說道:“後悔是什麼,我不知道,但你一定要好好活著。”
“哥!”莫垣終於忍不住,痛哭出來。“哥哥….”
莫珩想伸手幫他擦眼淚,試了幾次卻怎麼也舉不起來,莫垣忙抓住他的手慌慌張張地擦自己越擦越多的眼淚。
“乖,不哭了,”莫珩虛弱的說道,“你還記得麼,我第一次吻你的時候,你說我腌臢,可我現(xiàn)在卻還想再腌臢一次。”
然後莫珩像嘆息一般說道,“好捨不得你!”
話還沒有說完,莫垣就緊緊的抱住他,瘋狂的吻了上去,輾轉(zhuǎn)反覆,抵死方休。
莫垣說完最後的故事,我很長時間覺得透不過氣。
良久,我才問他,
那晚的黃豆豬腳湯,你喝了嗎?
我自然喝的,他做的,有毒的我都喝,何況最後一次,一鍋湯呢,我攙著眼淚全喝了。
你怨生命的無常嗎
我自然不怨,他到最後一刻都不曾後悔,我又有什麼好埋怨的。
你會好好活著嗎?
我自然得好好活著,過他希望我過的日子,我的身上流淌的是他的血,他用他的命換我的自由,我自然要替他好好活著。
最後,我小心翼翼的問,你愛他嗎?
我自然愛他,他是我的哥哥,我如何不愛。
莫垣他一連用了五個自然,回答的這樣斬釘截鐵,可是,我不知道莫珩如果能夠得知,會不會覺得滿足,尤其是最後一個自然。
我聽了莫垣的話,突然很害怕,所有事情的因竟然是我。莫珩的死是因爲(wèi)莫垣的不幸,莫垣的不幸是因爲(wèi)莫離的離去,莫離的離去是因爲(wèi)他做了我的大白。而當(dāng)年,他莫離是那樣有身份的王子,說跟我就跟我,這次還是他三萬多年來第一次回千南嶺,他若知道這一切該會怎樣的難過?而我,和大白立下契約的時候,又怎會知道會得這樣的果!
我突然想到晨耀。會在我睡覺的時候,在一旁讀書寫字的晨耀,會在我醒來的時候,給我端茶倒水的晨耀。他是個很安靜的人,甚至安靜的不符合他的年紀(jì)。他對我這樣好,這又是怎麼樣的因,日後會要我還上什麼樣的果?
我心裡很慌,立即找了小月老。
月老是月下之神,司世間情感。
我讓他幫我看看,我手上的紅線牽的是不是晨耀。
然後他告訴我,我的手上沒有紅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