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辭瞄一眼車門外熙熙攘攘大街,方纔的氣焰就這麼沒了,縮回角落裡瞪著陰雲蓋頂的陸焉,悶聲道:“我不跳了!”
陸焉讓她前一句話氣得頭疼,額角青筋爆現,哐啷一下猛地關緊車門,放下簾子,兀自坐在車門前,離她二三米遠,捏緊了拳頭不說話,只怕再多說一句便要忍不住掐死這個不知好歹的臭丫頭。
馬車裡靜得駭人,景辭自知失言,但礙著身份、面子,總覺著自己堂堂一個郡主,哪能低三下四主動求和,但心裡頭又止不住七上八下的擔憂,便只好偷偷摸摸斜眼瞄他,哪知道剛扭扭捏捏看過去一眼,就讓他逮個正著,一個心虛一個盛怒,摻合著滿大街熱鬧吆喝撞在一起,她立刻低頭,他瞧著她那慫包似的小模樣,再大的火氣也發不出來,最終嘆一聲,一團火落進肚裡,敗給她。
“過來——”他招手,她見好就收,嘴裡咕噥著“讓我來就來,讓我走就走,當我什麼呢…………”然則手腳並用爬過來,讓他長臂一撈,揣到身前,身子半倚在他臂彎裡,小屁股坐在他腿上,一張嬌豔明麗小臉仰著,就在眼前。
再嬌滴滴嗔怪一句,“怎麼又生我的氣?沉著臉不說話,可真真嚇死個人。”這一生是山楂裹著蜜糖,既甜且酸,再是百鍊鋼也成繞指柔了。
“唉——”陸焉長嘆一聲感慨道,“遲早有一日要被你活活氣死?!?
景辭全然不信,接口道:“你放一萬個心吧,我總覺著我氣死你之前,鐵定早給你掐斷了脖子——昇天!?!?
陸焉一口氣無處去,恨得牙癢癢,張嘴就在她粉生生的臉蛋上咬上一口,印上一圈淺淺牙印才滿意,含笑看她又是擦臉又是憤然,“你這人怎麼這樣…………疼死我了,你這…………旁人若是見了,還不知我背地裡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呢!”
“幹了什麼?讓阿爹吃一口罷了,怪只怪你不聽勸,明擺著做不得的事情,偏要去?!?
“偏就去!”一隻手捂著臉,一雙眼滿是怨怪地瞪著他,她那小倔脾氣又漲起來,這就給他頂回去,“我去了不是正好如你的意?引出了永平侯府家臣,還順帶白得了國公府的把柄,買一送一的生意遞到你跟前來,可千萬別再裝出個委屈模樣,瞧著反倒是你吃了虧似的?!?
他冷然,嘲諷道:“呵——如此說來,反倒是我逼著郡主往火坑裡跳?”
景辭一咬牙,認栽,“對,橫豎就是我自己傻,我活該,成了吧!”一扭頭再不說話,陸焉也懶得哄她,這一路便無人說話,到了提督府這人還鬧著脾氣,不起身不邁腿的,最終讓陸焉一把架在肩上,衆目睽睽之下生生讓扛進了提督府內院。
她掛在他肩上,羞憤難當,又無計可施,扯了衣袖擋住臉,恨得一口銀牙咬碎。
嘰裡咕嚕,小鳥兒枝頭笑,初秋也有好春光。
他扛著景辭徑直到了寢居,小人兒扔在春榻,剛要擼起袖子收拾人,她自己個先哭起來,從門口到榻上,這一路千萬種委屈都上心頭,她忍了許多日,從夜探詔獄的戰戰兢兢,到接應童兒的慷慨凜然,她掙扎數日,心如火焚,卻抵不上他輕輕巧巧請君入甕,再一箭雙鵰,令她將國公府及景彥的前途都賠進去。今日的寵愛能抵幾時,他如此喜怒不定,心狠手辣,誰知將來她要落得個什麼下場?
或許連一根白綾吊死的喻婉容都不如。
陸焉回頭,眼風向門外一掃,跟在一旁伺候的楊柳木棉兩個便趕忙帶上門,退了出去。他抽上一隻椅,就在她面前坐著,打算正正經經看她哭,“你這又是怎麼了?胡鬧也該有個限度?!?
“胡鬧?”她擡眼,不可置信地望著他,隨即瞭然,譏諷道,“說的是呢,我這裡不聽你的話便統統都是胡鬧,旁人不聽恐怕便只有死路一條。說起來我還需謝過,不知陸大人是要我下跪磕頭,斟茶認錯,還是像在詔獄一樣,將我剝乾淨了再羞辱一通?我可真是個不要臉的下賤東西,被人那般作踐,竟還能如此沒臉沒皮地活著。”
陸焉陰沉著一張臉,冷冷看她哭鬧,餘下只有一句,“原來郡主心裡頭始終記恨著——”
“爲何不記恨?”她這是被逼到了極點,兔子急了咬人,她這張吃素的嘴,咬緊了也能從他身上撕下一塊肉來,“永平侯府因你獲罪,榮靖生生被你折磨至死,我去到跟前時,他眼睛都已經不行了…………”她捂住嘴,掩住將出的哭聲,嚥下這一嘴苦痛,繼續說:“你知道我瞧見…………我瞧見他右手時有多害怕…………文修哥哥那樣英武博才的人,一落到你手裡,哪裡還是個人…………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我夜夜噩夢都是他睜著一雙帶血的眼睛,拖著殘手找我,他喊啊…………小滿小滿,我好疼,我好疼啊…………”
話至此,她已然泣不成聲。她這些年被保護得太好,太久未見鬥爭殘酷,世態炎涼。榮靖死前畫面,她光裸的身體與他空洞的眼神,或許將要成爲她一生不願想起的噩夢。
到此才知曉,佯裝無事虛與委蛇是如此苦痛難熬,尤其面對陸焉,她不願推開他,又忍不住怨怪他,她只他內心苦楚,丟開身段想要悉心讀懂,但難,實在是難,難到她從天真浪漫變作愁緒滿懷,這磨人的心虛又甜又苦,她寧願懵懂,也不要如此心痛心酸,情難自抑。
“你說青巖莽撞,不知天高地厚,但他有什麼錯?他是讀聖賢書長大的,唸的都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崇敬的是嶽武穆於廷益,他願意豁出性命去實現他的禮義氣節,如此赤誠之心,總好過那些個滿口仁義道德,一轉眼衝著九千歲奴顏媚骨卑躬屈膝的官老爺!”
“至於我…………”景辭迎上他審視的目光,咬緊牙,恨到了極點,一雙手止不住地捶打他,哽咽道,“你當我什麼,你究竟當我什麼,你憑什麼那樣欺負我…………我還是個人麼…………嗚嗚嗚…………我死了吧,讓我死了吧…………”
陸焉沉默無言,低著頭任她打罵,眼見著小丫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心中未嘗好過,是心疼也是自責,她本就是枝頭白雪,而他是棧道泥濘,如何能比呢。
嘆一聲,將她攬進懷裡來,扶著她益發清瘦的後背,默然相對。
景辭依舊是孩子脾氣,心裡雖氣著他,但談不上恨,眼前有了肩膀,便順勢鑽進他懷抱,手臂環在他身後,身子也坐進來,娃娃似的纏住了,盡情地哭,眼淚浸透了他後背團花紋藕色衣衫,自己也哭出滿頭大汗,但依然不停,一口氣吊高了,接著還有一口氣嗚咽出來,沒完沒了的勁頭,大約是要哭到??菔癄€山崩地裂才肯罷休。
再一會讓自己一口氣嗆住,咳得撕心裂肺,他將手臂橫在她臀後,如小時候一般將她整個人抱起來,繞著圈子在屋子裡散步,一面拍背一面說:“原本想領你回來瞧一瞧隔壁的郡主府,你若有什麼不滿意的,叫他們現改就是?!?
“誰稀罕什麼郡主府,我自己有地兒住…………嗚——咳咳咳…………”
“好了好了,知道你有的是地方住,慢點兒說,省得又嗆著自己?!闭f著將她整個人都向上掂一掂,再抱穩些,嬌嬌一個小東西摟在懷裡,竟也不覺得累,還要耐著性子哄她,“那孩子我讓春山遠遠送走,一輩子不許入京就是了。你啊…………跟我鬧個什麼勁兒呢你…………”
“真…………真的?”嬌滴滴小美人終於肯從他左肩上擡起頭來,含著淚的眼鏡望住他,單單這一個眼神,他便百轉柔腸,恨不能將她在懷裡揉碎了,纏緊了,再不放開,哪裡還捨得責問。
“我同小滿說的話,幾時有假?”
“那…………青巖呢?”
陸焉道:“他太過莽撞,是該受些教訓,更何況你的婚事,有你父親首肯事半功倍?!?
她掛在他身上,柔軟白膩的小手拉扯著他的元寶領,嗔怪道:“說來說去,還是要拿捏我們國公府。欺負我還不夠,還要欺負我爹,你可真是壞透了…………”
“你不氣我,我自然不壞。過來——”
“做什麼啊,都這樣近了,還叫過來…………”
“過來讓阿爹親一親——”他騰出一隻手來,扶住她後腦,一彎腰銜住了一雙藏著淚水鹹澀的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