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向西到奎屯,然後向北到達塔城。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四年。一路上我們克服了“天上無飛鳥,地上不長草,風吹石頭跑,四季穿棉襖”的高原惡劣氣候,克服了對水土不服、缺氧、風沙、嚴寒的不良反應。
儘管脣烏臉紫、指甲凹陷、頭髮脫落,還有浮腫、血色素增高、高血壓、心臟異常等疾病天天困擾我和師父,但我們還是憑藉著走下去,活下去的信念和慾望,穿越了號稱生命禁區的青藏高原,漸漸地走到了新疆水草肥美的河谷和牧場。我們在每一個地方都不會呆上半個月,就又沿公路前行。
到了哪裡我們也不報姓名,只管給當地的人磨刀具換取一些零錢或是一頓飽餐。到了1975年的夏秋時節到了美麗的塔城。我跟師父實在太累了,想歇歇腳,就租了間民房住了下來。天下的事就是這麼巧,就是在那裡,我們遇到了正在那裡當兵的郎進進……
巧遇郎進進
頭一次見到他是因爲他正在四處尋找賣藏刀的人,沒找到,聽說我是個磨刀的,就以爲我能弄到藏刀或是知道到哪裡能弄到藏刀。不過我見他有些面熟,就乾脆地說,我只知道怎麼磨刀,不知道到哪裡去弄什麼藏刀,你找錯人了。
可他還是跟來人一起糾纏,我就說,我就是個磨刀的,不是個賣刀的,你要是磨刀只管找我,你要是想弄藏刀,趕快去找別人好了。郎進進也就沒趣地走了。
可是第二天,郎進進就又來了。不過經過一夜的回想,我終於判斷出他就是當年開倒車寄養在梅姨家的郎進進,他一定是當兵換防纔來到這裡的。郎進進見了我不再提弄藏刀的事了,還拿出一把藏刀說讓我來磨,我一看那把刀挺快的,就不想給他磨,可是他還是強烈要求,我就說,年輕人,這把藏刀已經夠快了,再快,就充滿殺機了,無論你是要傷害他人還是要傷害自己,我都不會幫你的——收回你的藏刀吧。
郎進進卻突然話題一轉說,師父貴姓?我一聽就覺得他可能認出我了,但我卻反過來問他,那你貴姓?郎進進聽了就說,我姓郎。我問道,你是哪裡人?郎進進就說,我是東北人,當兵來到了這裡——師父,您也是東北人吧。
我聽了就肯定他是郎進進了,就想盡快擺脫他,就含混地答應了一聲,趕緊對他說,你沒別的事了吧,我還要出去給東方紅飯店磨刀去呢,我就不陪你了。說著,我就把把乾糧和水給了炕上的師父,自己就背起磨刀的傢什,又郎進進說,年輕人,我要鎖門了……
郎進進什麼也沒打聽出來,又沒有留下來的理由,就只得跟著我出來。可是他還是不甘心,就突然從我的背後說,您是木頭叔叔吧。我突然站住了,緩緩地回過身來說,我誰也不是,我就是個磨刀的……他可能受不了我犀利的令他不寒而慄的目光,呆在哪裡,看著我走遠了……
當天回來我就跟師
父說,此地不能久留了,姓郎的兒子已經認出我們了,要是他跟他父親一通氣,咱們就又要遭殃了。明天一大早師父就去塔城車站去買票,我收拾好東西跟房東結完賬就到車站跟師父會合。可是第二天師父剛走不大一會兒,我正收拾東西呢,郎進進就進屋來說,怎麼——你要走哇。
我就趕緊穩住心情說,此地的刀磨得差不多了,我要到別的地方去了。郎進進就問那個老師傅呢?我就說,昨天讓我先送到外地了,今天還有幾家的刀要磨,磨完我就走了。郎進進就問,你將來要到哪裡去,能告訴我嗎?我就說,我們去的地方從來都不固定,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郎進進似乎覺得跟我沒什麼好說的了,竟索性開口說,我叫郎進進,我的父親叫郎德才,我的繼母叫蘭兒,我的繼外婆叫梅兒,我的對象叫竹兒——我認識你,你就是木頭叔叔,那個老師傅就是馮二春,你們沒有死,你們還活著。
見我一聲不吭,郎進進就繼續說,你們要相信我的話,你們要承認你們就是老石家的人,我是梅姨和蘭姨一手養大的,我跟你女兒竹兒發誓要相愛一生,致死不渝——可是趁我當兵的時候,我的父親像畜生一樣霸佔了你的女兒、我的竹兒,還把我從東北發配到了遙遠的新疆塔城,我對他恨之入骨,我跟他不共戴天,遲早有一天我要跟他決一死戰——木頭叔叔,您就承認自己是木頭叔叔吧,我知道您就是木頭叔叔啊……
聽了郎進進的話我不知怎的就相信了他,但我還是對他說,你的經歷很感人,很令人同情;不過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的木頭叔叔,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郎進進還不死心,就急切地說,難道你就不恨我父親?難道你就不想和我聯手來除掉我那個畜生父親?
我聽了還是以局外人的口氣說,你父親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怎麼會恨你父親呢!郎進進還在做垂死掙扎,他說,您就是木頭叔叔,您就是被我父親逼得背井離鄉流離失所的蘭姨的丈夫、竹兒的父親,您一定會痛恨我那個連畜生都不如的父親的!
聽了郎進進發自肺腑的表白,若是從前的我,就會對他說,我就是你的木頭叔叔,我比你還想幹掉你那個十惡不赦的父親哪——可是我現在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我了,我只是平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平靜地對他說,我很同情你,也恨理解你,但我確實不是你的木頭叔叔——這麼的吧,你我相遇也算緣分,我也沒什麼送給你,我就教你幾招磨刀的功夫吧,也許你將來沒什麼活路了,也能用磨刀來掙碗飯吃呢——來,把你的藏刀給我,我邊磨邊教你……
郎進進竟然流出了絕望的眼淚,但他還是按我說的,把藏刀遞給了我,然後在無限失落與無奈中,跟我學起磨刀來。我就邊磨那把藏刀邊對他說,每一把刀都是有靈……,你要把他們看成你的朋友才行。
每一把刀,在還沒磨之前,
你的心裡就該知道磨完它是個什麼樣子了——所有頓了的刀都是因爲它被虐待了,它被粗暴地不恰當地使用了,它在無奈中只能用遲鈍和不快來反抗使用它的人了。而你必須瞭解刀的秉性,知曉它不快的成因,你纔會將它重新磨快,你纔會將它已經收斂的鋒芒重新喚醒——
每一把刀都藏著自己最鋒利的刀刃,不用心就找不到它的鋒刃——刀也是有生命的,每磨一次它的壽命就減少一次,所以磨刀要適可而止,磨到七八層快也就夠了;這樣用起來不吃力,同時也不費刀;能讓刀鋒在七八層快中,多保持一段時間,也就等於延長了刀的壽命——記住,刀鋒只能無比鋒利一次,有時候你把刀鋒磨出來不用,即便是在月光下放一晚,它都會失去鋒利和光芒的。
這時候,郎進進的的藏刀已經磨出刀鋒了。我就把藏刀遞給他看。郎進進接過藏刀,就用手去試刀刃。我馬上就給制止了,我說,刀磨得快不快不能用手去試,那是農民在田間磨鐮刀的時候使用的粗野行爲;任何刀鋒,用肉眼一看就會知道快到什麼程度,頓到什麼程度——所有能看到白刃的時候,都是刀不快的時候;而只有當你看不到刀的白刃了,那刀也就無比鋒利了。
你聽說過“把刀或剪子磨啞巴了”的說法吧。那就是在磨刀的時候過了頭,本來應該在刀鋒出現的時候就收手,可是你沒有把握,你還在磨它,它的刀鋒被你粗暴地給忽略了、傷害了,於是它就倒刃兒了,它就啞口無言了,它就讓你給磨啞巴了。
郎進進似乎對我的磨刀理論感興趣了,他再次審視那把藏刀的鋒芒時,似乎真的發現刀鋒上一點兒白刃也看不到了……他似乎在那一瞬間真正認識了什麼是刀,什麼是刃,什麼是鋒芒。
他突然對那把藏刀愛不釋手了——他突然問,那——若是不小心,真的把刀給磨啞巴了,怎麼辦呢?我就說,那你首先得承認錯誤——不是向別人,而是在內心裡向那把刀承認錯誤,因爲你確實做錯了,你確實傷害了那把刀,你等於一下子剝奪了那把刀不知多少個展示它刀鋒的機會,你的失誤讓那把刀減少了許多無辜的壽命——只有你認錯了,你下次纔不會或避免再犯同樣的錯誤。
我就從郎進進的手中拿過那把藏刀,三五下就給磨啞巴了,然後遞給郎進進。他看見剛纔還鋒利無比的刀鋒,轉眼就被摧殘得鋸齒一樣東倒西歪,慘不忍睹,再用它去割東西,它就遲鈍得像一把木銼了……他就用目光來詢問我。
我就對他說,犯了錯誤就要敢於改正,既然刀鋒讓你給磨啞巴了,那你就得付出一定的代價,你就得忍痛讓你的刀減少一些壽命,就這樣——說著,我就接過那把藏刀,將刀刃立在磨石上,只一兩下,就將刀刃給磨掉了——我就強調說,錯了就重來,重來可就不要再錯了——這回你來磨,我看你能不能磨出理想的刀鋒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