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議了一夜的戰事,黎明破曉之時衆人才散去,高浩成眼中滿是掩飾不住的疲倦,步履十分沉重。他沉浸在方纔大家的意見中,不知不覺間,走到了就寢的院落,等他發現週週圍不對勁,擡首打量時,他已經站在了柳青青曾經住過的房子前。
他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但凡他清醒,絕不會去想柳青青,更不會回頭看與她有關的事情。看來最近真是累糊塗了,竟然不辨方向就走到了這裡。
因爲柳青青的離去,院子裡的下人也撤掉了大半,此時夜深,周圍更是聽不到一點響動,唯有無聲的月光清冷的灑在屋檐上,凸顯幾分寂寥。
他蹙眉,猶豫片刻,終於還是伸手推向了房門。房門吱嘎作響,有那麼一瞬間,他看到了柳青青坐在桌子旁邊,笑得露出一口皓潔的牙齒,雙眼直視他,輕輕說道:“陛下,你來了?”
他愣了愣,臉上露出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笑容,可惜那笑容沒有完全綻開,他定睛再看,屋裡莫說是人,就是一點光亮都沒有。
短暫的幻覺過後,他好像是被人定住了神,一下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一手尚扶著門,如同迎客鬆般保持姿勢一動不動。
“陛下?”身後響起趙子虛老成厚重的聲音。
聞聲,高浩成輕輕一震,好像做壞事被抓住的小孩,僵硬著身體不願意回頭面對趙子虛。
趙子虛看著他的背影瞭然一笑,道:“陛下睡不著?剛好,臣也睡不著,本來是打算四處走走,找個月光明亮的地方喝酒,既然與陛下遇見了,不如小酌一杯?”
對於和趙子虛喝酒這件事情,高浩成心情十分矛盾,即喜歡和他對飲的暢快,又害怕酒後失言而被他看穿的尷尬。
不等高浩成做決定,趙子虛已經邁步向著柳青青的寢居里走,邊走邊感嘆:“娘娘住的這個地方月亮真圓,難怪陛下會到此處來,不如我們就在這裡喝酒吧?!?
高浩成看了看他手裡提著的黑色酒罈子,無奈的搖了搖頭,踩著月光跟著走了進去。
趙子虛取出火摺子去點蠟燭,暈黃的燈光將幽暗的屋內照亮。
乍見到光亮,高浩成的眼睛下意識瞇了瞇,待睜開眼睛時,剛好看到桌面上柳青青所留下的紙條,‘再見陌路,君保重’這七個歪歪扭扭的大字猛然間闖入高浩成的眼睛,刺痛了他的眼眸,他的眼底深處好像彙集了一團暗黑色的烏雲,令人不禁想到了暴風驟雨來臨前的情景。
片刻之後,他看向趙子虛,用篤定的語氣說道:“老將軍真是用心良苦,特意將柳青青的紙條放在這裡給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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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子虛搖了搖頭,無視他的怒氣和話語中的冷意,坦然說:“臣與娘娘十分投緣,臣留不下她,自然想留下她的一些東西做個紀念。想了想,便命人將這間居室好好打掃一番,保存她走之前的模樣?!?
言下之意,這屋裡的每一件擺設都和柳青青走之前一樣,包括桌上那張證明她已經離去的紙條。
高浩成咬緊了牙齒,視線銳利的盯著紙條上的七個醜字看,冷冷道:“再見陌路?她可真敢說?!?
趙子虛爲他口氣中強大的佔有慾而發笑,答:“爲何不敢?娘娘聰慧又善良,仰慕她的男子如過江之鯽,聽說就是京城裡的……也對她親睞有加。”
高浩成瞳孔一縮,問:“老將軍到底想說什麼?”
趙子虛嘆了一口氣,默默喝了一口酒,側頭看向窗外如同鬼魅般直立的景物,幽幽道:“當初擔心娘娘的安全,臣命人暗中尾隨她……她現下已經回到皇宮裡,聽說高子明對她極好,有意立她爲後……”
高浩成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抖了抖,面上卻無動於衷的模樣,感嘆:“朕這個皇弟確實是一個武將,勇敢而肆意,可惜做帝王的資質差了點……旁的不說,滿朝文武怎麼可能允許他寵幸一個前朝皇后?”
“陛下,如果高子明真的能說服朝臣答應呢?”
高浩成笑不出來,板起了面孔不理會趙子虛的問題。
“陛下要是願意,臣在京城裡還有幾個眼線,可以想辦法將娘娘弄出來。娘娘雖然走得決絕,可臣看得出來她對陛下情深意重,只要陛下願意哄她,娘娘肯定會與陛下重修舊好。到時候……”
不等趙子虛說完,高浩成已經冷聲打斷他的話:“趙將軍,你是朕的弘股之臣,心思應當用在討伐逆賊、定國安邦上面去。至於柳青青,她已經不是朕的皇后,就像這紙條上所寫,朕與她只是陌路人。她現下,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或許連普通女人都算不上,她是個叛臣之女,實在不值得趙將軍花費如此多的心思。若是以後再見,朕看在她幫過朕的面上饒她一命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趙子虛想不到高浩成會如此說,他自嘲的笑了笑,張嘴猶豫,終究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抱著酒罈子往肚子裡灌酒。
高浩成自覺這般坐著無趣,起身欲走。
“陛下!”趙子虛出聲喚他,眼裡帶著一分醉意和三分失望,道:“陛下,希望你將來不要後悔?!?
高浩成下意識挺直了身體,答:“趙將軍,朕已經與鎮南王商議妥當,二十天之後冊封楚音爲皇貴妃,蜀中的規矩朕不是很清楚,如果有什麼不當的地方,還需要將軍費些心力。”
“好,只要陛下不後悔,臣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朕不會後悔!”他說得語氣強硬,不知道是爲了說服自己,還是爲了說服趙子虛。
“真的不會後悔嗎?”趙子虛說這話時,眼神渙散而朦朧,似乎只是無意識的喃喃自語而已。
高浩成微微停步,徐徐道:“趙將軍,逝者已矣,你對夫人的感情令朕欽佩,可是朕不是將軍,將軍不要再用自己的感受來猜度朕的心思了!”
有高子明的特意關照,在柳青青受傷的第二日柳夫人便進宮來陪伴她,儼然要一手擔負起照顧她的重任??上?,柳夫人只是一個後母,無論是原來的柳青青還是現在的柳青青對她都沒有太多的感情,兩人相處起來難免尷尬。且柳夫人並不習慣侍候人,幹起活來手腳不如宮裡隨便抓來的一個小太監,呆了幾天,柳青青終於能夠說話了,第一件事情就是客氣的謝絕柳夫人的照顧。
背上的傷口終於開始結痂,柳青青身上又疼又癢,不時還會感到疼痛,尤其是被打斷了的手臂,被白布一層一層的纏繞住,裡面會發出鑽心的疼痛,在起風的夜間和早晨尤爲嚴重。
但是這些,柳青青從未向別人抱怨過,她心裡有個觀點,周圍的人與她沒有絲毫關係,她沒有資格和理由向他們撒嬌或者尋求安慰。
還有就是,她因爲受傷的部位大多在後面,只能趴著睡或者側臥,躺在牀上久了身體好像都要發黴。
最令她不能忍受的就是傷口癒合的地方很癢,加上她不能洗澡,身上有股濃重的中藥和汗水味道,她自己聞著都很難受。
偏生高子明不論白天還是晚上只要有時間,總是與她共處一室,好像根本聞不到那奇怪的味道,也看不到她邋遢的模樣。
受傷第十天,御醫允許下人用溼毛巾爲柳青青擦拭身體,身體上還是有股臭味。也允許她下地行走,只是範圍不能超過萬壽宮的寢殿,時間不可以太長,她依然像是被關在籠子裡的金絲雀。
秋夜起風總是很涼,睡到半夜時,柳青青被骨頭裡的疼痛喚醒,額上冒出一顆一顆的冷汗,卻咬著牙齒不肯出聲。
她本以爲,要這樣熬到天亮,誰想,在她睜開眼睛的瞬間,高子明立刻下牀點了安神的藥香,這香料是御醫特意配的,說是加了二十八種名貴的草藥在裡面,可以安神、精心緩解疼痛。
待將香爐弄好,高子明又匆匆回到牀上,小心翼翼的將柳青青抱在懷裡,避開她的傷口,用大手在她身上揉搓給她取暖,低哄:“青青,疼就哭出來,哭出來就不疼了,御醫說你的骨頭正在癒合纔會這麼疼,等你傷好了,我帶你去外面泡溫泉,以後就再也不會疼了?!?
柳青青沒有哭,從醒過來以後她就沒有哭過,眼淚只能讓疼愛自己的人心軟,若是沒有感情,她的眼淚只會讓對方厭惡。
養傷期間,她很安靜,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即便現在被高子明抱在懷裡,她也一如既往的安靜。
高子明微不可見的嘆了一口氣,道:“青青,我知道你怪我,不想和我說話。是我不好,我沒有保護好你。不過你放心,我已經在朝堂上提出要立你爲後了,等你當了皇后,就再也沒有人可以欺負你了。等過一段時間,時局安定些,我一定會殺了嶽湘荷給你出氣!”
當了皇后就沒有人欺負她?過一段時間殺了嶽湘荷?柳青青的嘴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這笑容因爲她骨頭裡的疼痛而變得十分詭異,扭曲得近乎猙獰,好在她的臉埋在高子明的懷裡,高子明根本看不到她眼裡的冰冷。
高子明的聲音裡有幾分寂寥,似乎對於她一如既往冰冷而疏遠的態度十分無奈,伸手輕輕放在她的臂膀上,希望能夠將溫暖傳給她,繼續道:“昨天柳將軍和丞相問起
你的身體,我看你的傷勢好了許多,剛好明天休沐,我已經讓他們早早進宮來陪伴你了。”
讓她的父兄進宮看望她?這無異於天大的恩寵!皇宮裡的規矩多,即便是皇后,只要入了宮,就不能隨便接見外臣,包括自己的父親和兄弟都是不能隨意見的。
歷朝歷代,得寵的皇妃能夠見父兄的機會便是陪著皇上出遊或者省親的時候。
而她現下無名無分,高子明肯這樣安排,真是有點出乎她的預料。
不管他出於什麼目的,能夠見到柳燃和柳賀,總是讓她開心的。她想了想,決定在他面前討好一番,道:“陛下,我現下在宮裡的身份尷尬,住在萬壽宮裡已經讓衆人不滿,如果再將外臣招進宮裡,只怕會……”
“無妨!”
“可……我怕給陛下惹來麻煩?!?
“青青,你現在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又不能時刻陪在你身邊,只要你高興,就是天天讓柳將軍和丞相進宮見你又有何妨?至於外臣不能入後宮的規定我自會廢除它,你放心吧?!?
她沉默了,他說她現在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這令她想到了另一件事情!原先跟在她身邊的幾個太監和奴婢都不在了!
尤其是染月,她身爲她的貼身侍婢,從她受傷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她的面前。這些,她從醒來就發現了,只是她裝作不知道,因爲她清楚,追究真相最後難受的只有自己。
就像她不去想,明明高子明是悄悄將她帶回宮的,而她一直被關在萬壽宮裡,被保護得嚴嚴實實的,爲什麼嶽湘荷會如此快速的知道她的存在,爲什麼在她決定將染月遣出宮以後就出事了,爲什麼當時染月明明還住在萬壽宮的下人房裡,卻好像沒有聽到外面發生的事情般,更沒有帶領著她原來的一干奴才保護她。爲什麼,高子明前腳離開萬壽宮,嶽湘荷後腳就帶著人闖了進來!
這所有的問題,齊齊壓在她的心口,壓得她本就不好的心情更加煩悶,只是可惜,她不能夠說出口。
高子明何其細心,立刻察覺到了她消極的情緒,他再次嘆一口氣,道:“青青,你不要多想,並不是我要關押你的人,只是這件事情有些蹊蹺,我須得謹慎。”
她笑,他還真是爲安慰她,說這樣的話,是怕她傷心嗎?
可是她有什麼好傷心的,她早已經明白,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何等的現實。不論是男女之愛、兄弟之義,亦或是主僕之情,在這個世界上都是可以輕而易舉被割捨掉的。
染月也好,其他的宮奴也罷,不是什麼重要的人物,她雖然會爲與他們的重逢而開心,卻不會爲她們的背叛而傷心!
不願意看到高子明煞費苦心的遮掩,她直接道:“是染月嗎?”
“青青……”
“是她向嶽湘荷通風報信,是她出賣了我,是她阻攔其他下人趕來救我,是她嗎?”
“這件事情怪我,當初我只想著她一直是你的貼身侍婢,如果讓她繼續侍候你你會很開心。所以沒有查清楚,她已經投靠了岳家,反而害得你……”
“不,不是她想投靠岳家,她只是想留在你的身邊。”
高子明有些震驚,聲音倏忽提高,低頭看她,道:“青青,不要亂說,她不過是個卑賤的 奴婢而已!”
柳青青心裡有股莫名的怒氣,瞬間冷了眉眼,倔強的擡頭看高子明?!八皇莻€身份卑賤的奴婢而已?你真是會找藉口!你明明什麼都清楚,什麼都明白,可是你需要她來安撫我,所以裝作不明白。現在出了事情,一句她身份卑賤就想把事情推得一乾二淨?你怎麼這麼無恥!”
這是重逢之後,她對他發的第一次火!
意識到這一點,高子明沒有生氣,眼裡反倒充滿了笑意和安慰:“青青,我並不是逃避責任,可這樣的奴婢在宮裡比比皆是,你要我怎麼辦?將她們全部送走嗎?可是,宮裡總會有新的奴婢,總會有奴婢懷著這樣的心思,只要你明白我的心意,奴婢們怎麼想,又有什麼要緊的呢?”
被高子明一問,柳青青呆住,也意識到自己的火氣十分莫名其妙,不由有些訕訕,道:“我、我只是……”
高子明挪了挪身體,讓她半靠在他的身上:“我知道,你只是不痛快,需要找人出氣,我不會介意的?!?
柳青青身體一震,她到現在才發現,自己剛纔的話真是將他當做了出氣筒!她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高子明看成是可以任意由她出氣的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