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眼, 莊子塗也沒預(yù)料到你可以全部記下。只是我有些奇怪,他居然沒有想過殺了你?”
“那人也是義氣。”芳婆回憶著,“他說我跟過辛婉,所以他不殺我。”
“哦?”薛燦疑了聲, “你跟過辛婉, 所以他不殺你…看來我沒有看錯人,莊子塗是俠義之士, 他不會殺人,如此說來, 阿容的父親, 也絕不會是莊子塗所殺。”
“他一輩子爲(wèi)寶藏活著, 我看了寶圖他都沒有要我的命。”芳婆點頭道,“櫟老三的死, 應(yīng)該不是他所爲(wèi)。”
“你知道我記得雍華寶圖,卻不急著向我追問。”芳婆有些詫異, “薛燦,你不想要寶藏?”
“當(dāng)然想。”薛燦面容坦蕩,“不過這麼久都沒人能參透的東西, 我一時半會兒也求不得, 你還病著, 等你痊癒再做打算吧。”
“爲(wèi)了阿容不跟著你受苦,我倒是又替你想了一回。”芳婆愛憐捋著櫟容的發(fā),悄悄偷瞥薛燦的神情,薛燦神色篤定, 他黑目裡沒有對寶藏癡狂的渴求,他靠真刀真劍拼下江山,也已經(jīng)做好與民共苦的打算。
——“你替我又想了一回?”
芳婆點頭,“我是什麼都沒有想出來,但…也許是天意,莊子塗竟然又回來櫟氏義莊,入夜拜訪我這個老婆子…”
——“莊子塗來找你!?”櫟容喊出聲,“他來做什麼?”
芳婆示意櫟容聽自己慢慢道來,不急不緩道:“我也奇怪他爲(wèi)什麼會突然出現(xiàn),他絮絮叨叨和我說到大半夜,說到往事,感慨萬千的樣子。我琢磨著,這個人也許是真的太寂寞了,他漂泊半生,連個能說話的朋友都沒有,傾心辛婉,卻只能爲(wèi)辛婉所用,手握鉅富,又被財富束縛…大概他行走到了陽城,想到我也算是個故人,又或者…義莊都是死人,死人安靜穩(wěn)妥,不會覬覦他的東西…”
薛燦對視著芳婆熠熠的眼睛,低笑道,“你多年前從他手裡騙出寶圖,這會兒變作另一張臉再見他…他是不是又被你騙了一次?”
“鬼精。”芳婆機敏一笑,“騙圖不難,騙話…他也不是傻子。我拐彎抹角探他鉅富所在,這人也是怪異,扯天扯地說了一大堆,就是說不到我想知道的點子上。聊了半宿,卻是什麼都沒問出來。”芳婆輕戳薛燦肩膀,惋惜道,“我盡力而爲(wèi),可要真幫不上,也不算對不起你們夫婦。”
櫟容蹙眉追問,“莊子塗和你說了什麼,你快說給我聽聽。”
芳婆瞇眼想了想,回憶著道:“莊子塗說,月只籠在義莊上,其實卻普撒在各處,世人多怨念不得庇佑,卻不知自己根本就在佑澤之中,我和他也是蕓蕓衆(zhòng)生中的一個,自然也享這份佑澤,又何必去看去摸呢?”
芳婆細(xì)想著點頭又道,“不錯,他就是這麼說的。我看啊,這人是被辛婉傷透了心,對月傷感,就是胡亂抒發(fā)抑鬱。”
——“世人多怨念不得庇佑,卻不知自己根本就在佑澤之中…”櫟容喃喃重複,“莊子塗曲高和寡,寂寞多年,一生只守著一個大秘密活著,再隱忍剋制的人也會按耐不住要和人分享吧…他能來找你敘舊,就表示他真的太想找人傾訴…也許,寶藏的所在,他已經(jīng)告訴你了。”
芳婆細(xì)細(xì)回想,搖頭道:“他說的每句話,我都琢磨了無數(shù)遍,句句滴水不漏,真的是什麼都套不出,要真藏在哪句話裡…又會是哪句?”
薛燦輕摟櫟容,“莊子塗送糧給夫人…看來,他是想再幫一次夫人,他又折返回陽城見姨媽你敘舊…也許,莊子塗是打算了結(jié)一切遁世遠走,再也不會在世上出現(xiàn)。”
“他要遠走,豈不是再沒人知道寶藏?還有我爹,又到底是誰殺的?”櫟容有些不甘。
薛燦安撫著櫟容,黑目幽望向窗外,“歸根結(jié)底,寶藏也是前人留下,不姓姜,也不姓周,就算被我們找到,也是竊寶窺天下。要不能得莊子塗真心饋贈,奪了也不會有什麼好名聲。既然如此,倒不如順其自然,何必強求呢。”
芳婆饒有意味的看著薛燦,故意道,“既然你無意尋寶,那要寶圖也沒涌出,也不用我替你再畫一幅嘍?”
薛燦笑了一笑,“芳婆有所不知,當(dāng)年父親在我背上刺花,讓我?guī)е敕鶎殘D去湘南,阿容這陣子已經(jīng)看出其中關(guān)聯(lián),只是原本我以爲(wèi)我背上的是半幅,但其實並不止,父親把寶圖拆分成七幅獸圖,我背上的硃砂異獸,內(nèi)藏六幅,剩下的…”
櫟容指了指芳婆的肩背,“就是你身上那隻蝴蝶。”
芳婆驀然愣住,櫟容又道:“我拆出六幅,你肩背上的和戚蝶衣身上的蝴蝶一模一樣,定是寶圖之一無疑。我就是想不通,寶圖記在你腦中,爲(wèi)什麼還要刺花?芳婆有刺花的喜好?”
——“姜虔在你背上刺花寶圖?”芳婆直問薛燦,“他和我說過,不會讓你沉淪其中,步他的後塵…爲(wèi)什麼還要你帶寶圖遠走?他又有沒有告訴你,缺失的寶圖…又刺在什麼人身上?”
薛燦繃直脊背,“他沒有告訴我…他只說,要是天佑姜氏,我就一定可以找到寶藏…”
櫟容打斷搶道:“我看到時就想問…夫人以爲(wèi),缺失的寶圖一定在雲(yún)姬身上,姜虔送走妻兒,不就是想他們母子分頭離開,不讓寶圖落到周人手裡麼?可我入殮過雲(yún)姬的屍首,她身上根本沒有刺花痕跡…不在妻兒身上…爲(wèi)什麼是在…芳婆你…”
芳婆摸向薛燦的脊背,喉嚨抖動著道,“脫下…給我看一眼。”
薛燦愣了一愣,芳婆伸手就去剝他的領(lǐng)口,薛燦倒退半步,順從解開腰間襟帶,緩緩?fù)氏潞谏木劮冻銮瑴Q(jìng)的貼身中衣,芳婆眼睛不眨死死盯著薛燦的動作,“快些。”
薛燦看了眼櫟容,僵著手指脫下中衣,轉(zhuǎn)身對芳婆露出男子的結(jié)實脊背,背中如活物般的硃砂異獸映入芳婆眼底,定住了她顫動的眼珠。
芳婆顫指點上,冰冷的指肚讓薛燦身軀一動,結(jié)實的腱子肉也跟著深重的呼吸聲一下下滾動著,他張脣想說些什麼,卻又忽然被一股說不清的情緒籠罩,想說也發(fā)不出聲響。
——虎額,馬蹄,豺尾,狐嘴,狼目,鳳冠,缺失的只是可以振翅而飛的蝶翼…
——“寶圖明明都在我腦中,畫上十幅八幅也不難,爲(wèi)什麼還要在我背上刺這隻蝴蝶?”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不可能,絕不可能。芳婆從恍惚中乍然驚醒,兒子病重夭折,是姜虔親口告訴自己,眼前薛燦是雲(yún)姬的兒子,自己陡然劃過的念頭實在太荒誕,薛燦…怎麼可能會是自己的兒子?
要真是姜虔哄騙自己抱走兒子,他該有多殘忍,纔會捨得讓自己和才數(shù)月的孩子骨肉分離,他又爲(wèi)什麼要這麼做?
芳婆背身不再去看,壓制著情緒道:“還真是,把衣服穿上吧。”
薛燦回頭道:“也許…因爲(wèi)你是父親最心愛的女人,他纔會…把寶圖刺在你我身上…”
芳婆叵測輕笑,“孃親給我取名搖光,因爲(wèi)我是在馬廄出生,她睜眼看見天上最亮的搖光星,便給我起名搖光。我教導(dǎo)阿容許多,阿容也認(rèn)得不少星宿,但阿容不知道,搖光星又叫蝶星,姜虔刺蝶予我,不過寓意搖光爲(wèi)蝶而已,薛燦,你想多了。”
櫟容張脣想說些什麼,芳婆豎起食指貼在她脣上,對她輕輕搖頭,“阿容,你心思靈巧,但有些事,是你想多了。”
櫟容回看薛燦,兩人對視少許,都沒有再說下去。
“我累了,真是要歇著了。”芳婆撣了撣衣袖,“阿容,和你夫君出去吧。”
櫟容起身給芳婆鋪被,芳婆幽然又道:“雲(yún)姬…葬在哪裡?”
薛燦道:“湘南城外的翠竹林,選了處安靜的地方。”
“翠竹林,又是翠竹林。”芳婆低喃有聲似是思索著什麼,“要有機會,我也想去拜祭下她,怎麼說,也是我的…二姐…”
“大事做成,我一定會把她帶回姜氏宗廟。”薛燦道,“你一定有機會可以拜祭到她。”
芳婆翻身倚臥著著牀背,閉上眼不再說話。
屋門掩上,芳婆忽然睜開閉上的眼睛,眸中流露出一種複雜,她撫上自己肩背的刺花,一遍一遍用力摩挲著。
小院裡,薛燦駐足著好一會兒都沒有發(fā)聲,櫟容幾次想開口,遲疑著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蝴蝶寓意搖光星?最愛的女人,最親的兒子…只是這樣?
“薛燦…”櫟容性子直白,憋著不說也是難受,“你爹深謀遠慮,我覺得他不會無緣無故把寶圖分別刺在你和…”
薛燦對櫟容搖著頭,“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無憑無據(jù),只憑刺花?我和姨媽都說服不了自己…我生在宮裡,長在孃親身邊,我是雲(yún)姬的兒子。”
薛燦話是這樣說著,但櫟容聽得出他話音裡的糾結(jié),舊人一一不在,已經(jīng)證明不了櫟容的猜測,總算芳婆也是薛燦的姨媽,多少會存著姨侄情意,也多了個珍貴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