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只有十天。薛燦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周國,陽城。
陽城外有一眼泉水,泉水甘冽可口,長飲可益壽延年,洗顏能貌美膚白,得周國殤帝賜名甘泉。甘泉日日涌水,陽城百姓早已經(jīng)不覺得稀罕,但外鄉(xiāng)人到了陽城,總還是會來討上一口,嘗一嘗得皇上欽賜御名的甘泉。
這一日,坡上一位騎白蹄烏的男子已經(jīng)盯著那眼甘泉許久。確切的說,男子是盯著泉眼不遠(yuǎn)處的一個烏衣少女。
烏衣少女身旁放著一隻碩大的木桶,儼然是想接些甘泉水回去,但眼看都過了半個時辰,泉眼處捧水嬉鬧的幾個少女還是沒有讓出泉眼的意思,她們互相擠弄著眉眼,像是故意霸佔(zhàn)著甘泉眼。
馬上男子只瞧得見烏衣少女的背影,要說身形,那背影也算是窈窕,修長的後頸勾勒出姣好的弧度,幾縷碎髮半掩著她白皙的膚色,竟是比泉眼邊那些衣著鮮豔,花枝招展的少女還要嬌嫩些。但烏衣少女坐在木桶邊動也不動,男子盯得眼睛都有些發(fā)酸,還是沒有看見她的模樣。
守著泉眼的少女嬉鬧累了,索性鬆開髮髻在泉水邊漂洗著秀髮,還不時挑釁的看一眼烏衣少女,脣角勾著得意的笑容。
“你怎麼還不走。”爲(wèi)首的俏麗少女終於有些不耐煩,“甘泉洗顏,說的是咱們天生麗質(zhì)纔會越洗越美,你這幅模樣,也指望用甘泉水洗成天仙?”
烏衣少女也不惱,清亮的聲音讓馬背上的男子如聞天籟。
——“我是洗不成天仙,可看你們幾個,日日恨不能泡爛在甘泉裡,瞧著也沒更耐看些,倒是嘴巴,越洗越臭。”
“死醜丫!”泉眼邊的少女齊齊震怒,兇惱的人已經(jīng)摸起地上的石塊朝烏衣少女扔去,“再怎麼也好過你那張鬼見愁的臉。”
烏衣少女靈巧的躲過砸來的石塊,不急不緩的站起身,裝作要走向泉眼的樣子,“鬼見愁要下水了,你們還敢?”
少女們發(fā)出一陣陣驚恐嫌棄的尖叫,踩著水花奔向岸上,讓出潺潺流水的甘泉。
白蹄烏上的男子忍俊不禁,低低的笑了聲,夾緊馬肚朝泉眼近了幾步,似乎想把烏衣少女看的更清楚些,可那少女,還是沒有回頭。
“醜丫,算你狠。”爲(wèi)首的少女急紅了臉,“看哪天我們?nèi)ハ屏四慵仪f子,你等著。”
“等著,不會走。”烏衣少女?dāng)]起袖口,扭頭瞥了眼一臉怒容的對家,故意捧起一汪泉水撲向自己的臉,“你享甘泉,我也享,你說,日復(fù)一日,是我更像你,還是你更像我?”
“啊…”少女發(fā)出一聲聲尖叫,頭也不回的疾奔離開。
白蹄烏看見烏衣少女的側(cè)臉,揚(yáng)蹄嘶鳴了一聲,烏衣少女聽見馬聲才驚覺坡上還有人,她昂起脖子瞪向白蹄烏的主人,她想對偷窺自己的陌生男子罵幾聲來著,可嘴巴半張,一副鐵齒銅牙居然半晌都沒吭聲…因爲(wèi)…
因爲(wèi)白蹄烏背上的男子…長得讓人吐不出半句髒話。
她念書不多,那一刻,她腦中閃現(xiàn)出許多詞彙——翩翩少俠,俊美非凡,玉樹臨風(fēng),溫文爾雅…哎呦,烏衣少女從來都沒想過,自己居然會有如此文鄒鄒的一天。
馬上男子在見到烏衣少女真容的那刻,只覺得自己那麼多年的書都白讀了,因爲(wèi)他根本找不出一個詞來形容眼前的這張臉。
少女的臉上橫列著一道深重的傷疤,猶如一隻蜈蚣爬在上頭,從左眼稍到右腮幫,硬生生毀了這張本該清麗可人的臉蛋。
馬上男子想起自家燒火的小丫頭,一日被火星子濺了手背,摸著黃豆大小的傷疤哭了好幾日。甘泉邊的烏衣少女,頂著這張駭人的疤臉,該是活的多艱難。
男子目露驚訝,但卻沒有絲毫厭惡,見烏衣少女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自己,禮貌的對她報以頷首,還溫文的笑了一下。
烏衣少女一陣頭暈,提著大木桶的身子差點(diǎn)踉蹌了下。
男子見她天真的拙態(tài),沒忍住的笑出了聲。
烏衣少女覺察到自己有些丟人,趕忙湊近泉眼不再去多看,男子跳下白蹄烏,拖著馬繮一步一步走向甘泉,不,是泉邊的少女。
——“這泉眼,現(xiàn)在是我的。”烏衣少女硬氣道。
“還是你好不容易得的。”男子溫和笑道。
不說還好,一說又來了氣,烏衣少女粗粗喘著,氣鼓鼓道:“你也知道?一夥子人欺我,你看了半天,說好的路見不平呢?”
男子先是一愣,明白過來仰面大笑,“一夥子姑娘欺負(fù)你,照你的意思,是要我拔劍欺負(fù)一夥姑娘麼?我關(guān)懸鏡,從不對女人拔劍。何況姑娘你伶牙俐齒,比我的劍要好使得多,我看他們再多人,也欺不了你。“
烏衣少女盯著他腰間的劍看了一會兒,轉(zhuǎn)過身去不再搭理他,見大木桶已經(jīng)接的差不多,使勁把桶拖回岸上,又彎腰捧起一汪水,一口一口喝了下去。
一捧水幾口喝完,少女彎腰又想去接,叫關(guān)懸鏡的男子忽的把自己的水囊湊向泉眼,擋開了少女纖細(xì)的手腕。
“佩劍的也欺負(fù)人。”少女咬牙道,“這世上只要是人,就都是這幅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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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你。”關(guān)懸鏡打斷少女,把接滿的水囊遞給她,“一捧一捧的喝哪有暢快?做什麼,都要盡興纔好。”
烏衣少女一時愣傻,望著男子含笑的眉眼,怔怔忘了伸手去接,片刻恍惚,少女面上含羞,連著臉上的疤痕都沒那麼刺目,明眸閃動蘊(yùn)著感激。
——如果不是這道深疤,也該是個明豔可人的女子。關(guān)懸鏡有些惋惜,把水囊塞進(jìn)少女手裡。
少女捧住水囊,也沒有尋常女子的惶恐,大大方方的收了起來,提起裝滿水的木桶,看樣子她應(yīng)該做慣了粗重活,水桶沉重,可還是步伐矯健,走出幾步還又回頭看了眼贈她水囊的男子。
——“你當(dāng)我真是用甘泉水洗臉麼?“少女聲音如百靈鳥一般。
關(guān)懸鏡正要轉(zhuǎn)身上馬,英挺的身姿頓在原地,回眸想再看眼烏衣少女,少女卻又敏捷的轉(zhuǎn)過身去,只留給他一個窈窕可愛的背影。
關(guān)懸鏡輕撫馬繮,脣角笑了笑。
”家裡有個愛美怕醜的老妖精,我給她提水呢。”烏衣少女邁出步子,“不過甘泉水清甜可口,用來煮飯燒菜,味道勝過井水太多。”少女摸出水囊晃了晃,“多謝關(guān)公子賜水。”
關(guān)懸鏡跳上白蹄烏,目送著少女往坡下一片不大的莊子走去,若有所思。
關(guān)懸鏡正要往坡上去,只見一個熟悉的人影揚(yáng)著馬鞭馳騁向自己,關(guān)懸鏡索性又翻下馬背,他想再尋一尋烏衣少女,但少女步子太快,儼然已經(jīng)走進(jìn)了坡下的小林子,背影已經(jīng)看不清楚。
——“關(guān)少卿。”青衣男籲的一聲拉出坐騎,環(huán)視著周圍的青山綠水,目露喜色,“關(guān)少卿,這就是皇上賜名的甘泉麼?”
關(guān)懸鏡似乎不打算回答青衣男,“宮柒,讓你去打聽的事,如何?”
青衣宮柒嘻嘻一笑,得意道:“少卿大人吩咐,屬下哪裡忘記過?你要打聽的莊子,就在…”宮柒指向坡下若隱若現(xiàn)的小莊子,”就在那裡。”
——“是那裡…”關(guān)懸鏡俊秀的黑目有些詫異。
宮柒點(diǎn)頭,“櫟氏義莊,屬下打聽清楚,就在那兒。只不過…”
“說下去。”關(guān)懸鏡目不轉(zhuǎn)睛的注視著坡下的小莊,眼前閃過烏衣少女帶著潑辣的疤臉…難道,她就是…
——“櫟氏義莊已經(jīng)不再做櫟老三那時的趕屍買賣,七年前,櫟老三在湘南神秘失蹤,義莊就只剩一老一少,老婆子是莊裡幫傭,少的,是櫟老三的女兒。大概櫟老三自己都沒想過會有回不來的一天,趕屍手藝,老的少的都是一竅不懂,這來錢營生,自然是沒了繼承。”宮柒一口氣說了許多,口都有些乾渴,宮柒瞥向關(guān)懸鏡的馬背,“關(guān)少卿,你的水囊呢?賞口水給屬下潤潤喉嚨?”
關(guān)懸鏡下意識的摸向馬肚子,一手摸空纔想起水囊已經(jīng)被自己送給烏衣少女,“你腳邊就是甘泉,還不自己去喝?”
宮柒嘿嘿笑著,俯身喝了幾口,“痛快。”
——“難道…她就是…櫟老三的…”關(guān)懸鏡喃喃自語著。
宮柒喝飽水,繼續(xù)又道:“這幾年,櫟氏義莊只做入殮行當(dāng),櫟老三的女兒櫟容,已經(jīng)是方圓百里有名的殮師,你說櫟容也許不是人人知道,但說到鬼手女,小孩子都能嚇哭…”
——“鬼手女…櫟容…”關(guān)懸鏡低念著回望坡下,“你就是鬼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