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燦話是這樣說著, 但櫟容聽得出他話音裡的糾結(jié),舊人一一不在,已經(jīng)證明不了櫟容的猜測,總算芳婆也是薛燦的姨媽, 多少會存著姨侄情意, 也多了個珍貴的親人。
回陽城的馬車裡,櫟容和芳婆一路寡言, 櫟容有許多話想問她,但她知道芳婆倔強, 不願說的就絕不會吭聲, 芳婆一路沉默, 偶爾會掀開車簾去看赤鬃上意氣風(fēng)發(fā)的薛燦,看上幾眼便又倚在角落, 眉間蘊著猜不透的心事。
——“等奪了鷹都,小殿下會把皇城立在哪裡?”謝君桓興奮道, “不如,就立都那裡如何?姜都成了廢墟,沒個三年五載也成不了氣勢, 鷹都萬事俱備, 皇宮富麗, 府邸充裕,綺羅,你覺得呢?”
綺羅挑眉一笑,“我哪裡都無所謂, 小殿下選哪裡,我都覺得好?!?
櫟容聽到要緊處,挪近車窗豎起耳朵。薛燦思索片刻,道:“姜都臨北,不利治南方,鷹都雖然什麼都有,但畢竟是周國廢都,盤根錯節(jié)一時難以徹底清除,要做咱們的皇城,也少了些姜人奮起的銳氣…”
綺羅聽著頻頻點頭,“那不如…回湘南去?”
“又說傻話?!敝x君桓急的直踩馬鐙,“湘南在邊陲,怎麼做的了皇城?”
薛燦笑道:“集思廣益,綺羅也說得?!毖N回看馬車,咳了聲道,“阿容一定也偷聽了好一陣,不如你也說個,立哪裡做皇城?”
車簾一把掀開,櫟容探出頭高聲道:“我覺得陽城就不錯,連接兩國去哪裡都不難,自古又是南北商旅必經(jīng)之地,城裡又大又熱鬧,薛小侯爺,您也來過幾次,覺得陽城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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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燦大笑著道,“你把我心裡想的都說了出來,還讓我怎麼說?我也覺得陽城極好,等入了鷹都,把冊錄典籍都運去陽城,就定那裡做皇城?!?
謝君桓眼睛驟亮,猛拍大腿道:“我怎麼就別想到!陽城,陽城好啊?!?
綺羅扮了個鬼臉,“事事馬後炮,還笑我呢。”
一路歡聲壯語,車裡的芳婆眉眼也舒展開來,定都陽城,薛燦這小子…做個皇帝還真是不賴。
陽城外,甘泉邊。
暮色漸起,給大地籠上溫柔的餘暉,坡上,白蹄烏揚蹄嘶鳴,馬背上的關(guān)懸鏡黛衣輕揚,再入陽城,又是這座小山坡,和自己初來時幾乎一模一樣,甘泉眼涌出潺潺不絕的清澈泉水,只是泉邊沒了嘰嘰喳喳的陽城少女,安靜得只聽得見水聲。
這裡也是他第一次見到櫟容的地方,烏衣少女提著笨重的水桶,她耐心的等著傲慢的貴女嬉戲,對著她們的白眼也沒有退縮,她腰板挺直,自若的走近泉眼,毫不示弱頂回嘲諷自己的惡語,接滿泉水瀟灑又瀟灑離開。
她還質(zhì)問自己——“說好的路見不平呢?”
關(guān)懸鏡脣邊揚起笑容,自己說——“我關(guān)懸鏡,從不對女人拔劍?!?
相逢幕幕暖心,結(jié)局卻有悲有喜。櫟容收下了自己的水囊,又在義莊把水囊扔給自己…也許這就是有緣無份,她和薛燦早已見過,兜轉(zhuǎn)七載都能攜手一起,與他們夫妻命定的緣分相比,自己不過是一個匆匆過客,又能奢望什麼。
宮柒牽著馬走向發(fā)愣的關(guān)懸鏡,“陽城守將說,薛燦幾人三天前去了姜都,約莫著這兩天就會回來。您還真是好事壞事都想著屬下,湘南喝喜酒帶著,來這裡議和也帶著…”宮柒抹了把額頭,“兩國交戰(zhàn)不斬來使,關(guān)少卿…雖然您和薛燦有仇在身,姜人應(yīng)該…不會殺了咱們吧?!?
“九華坡我差點死無葬身之地,我都不怕再來見他,你怕什麼?”關(guān)懸鏡跳下馬背,按了按宮柒的肩膀,“你我來和他議和,他不會爲(wèi)難我們?!?
“噢…”宮柒緩了口氣,忽的繃緊身子又道,“您可別再唬我,這回,是真議和吧?可別是您又謀劃著什麼…屬下家有老小,可還沒安頓好吶?!?
“你我倆人,還能把薛燦怎樣?”關(guān)懸鏡反轉(zhuǎn)手心,垂眉笑道,“放心,我也有孃親要照顧,我不會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宮柒總算放下心來,“那您覺得…薛燦會答應(yīng)議和麼?姜人勢頭兇猛,剛剛我在陽城溜達(dá)一圈,姜人軍紀(jì)嚴(yán)明,訓(xùn)練有素,收編的周軍也得了用處,城裡一切照舊,百姓還念著薛燦的好處…”
“你要是薛燦,你會答應(yīng)和周國各得半壁江山麼?”關(guān)懸鏡問道。
“我?”宮柒嘿嘿一笑,“屬下沒什麼大志向,進(jìn)大理寺也就尋個鐵飯碗而已。別說半壁,給我做個一城之主就是我?guī)纵呑拥母?,半壁江山…我保?zhǔn)一口答應(yīng)。”
“薛燦不會答應(yīng)?!标P(guān)懸鏡看向姜都方向,一步步朝坡下的甘泉走去。
“不答應(yīng)?”宮柒低叫,“那咱們還來做什麼?這不是自尋其辱麼?難不成,還要低聲下氣去求薛燦?要是議和不成,回去鷹都,豈不是又要被皇上責(zé)難?關(guān)少卿?您說話吶?”
關(guān)懸鏡沒有應(yīng)他,他走到泉邊,單膝跪地捧起一汪甘泉水,痛快喝下發(fā)出滿足的低喘,“好甜的泉水?!?
宮柒有些乾渴,俯身也喝下幾口,一屁股癱坐在泉邊,忍不住撓了撓自己的脖子,這議和談崩,不知道回去會不會被皇上割了腦袋泄憤。就算皇上不殺自己,他日薛燦殺進(jìn)鷹都…自己這種給朝廷效力的鷹犬…八成也是兇多吉少吧。
——“關(guān)少卿後頭有什麼打算?”宮柒琢磨著開口問道,這位少卿大人和薛燦有深仇,聽聽他的打算沒準(zhǔn)也能給自己些點撥。
關(guān)懸鏡注視著水裡自己的倒影,淡淡道:“我娘說,不如在慈福庵外住著,也能多陪陪她??晌矣X得,天大地大,四處遊歷倒也不錯?!?
聽關(guān)少卿的話音,他居然不怕薛燦會要了他的命?宮柒來了精神,“議和不成,他日咱們和薛燦必有血戰(zhàn),您覺得咱們可以全身而退?屬下想著…就算薛燦不殺咱們…城破時,戚太保一定會設(shè)法讓咱們誓死護(hù)城,同歸於盡也未嘗做不出…聽說戚太保會讓天牢裡幾百姜奴剮肉泄憤,真到了那時候…”
見關(guān)懸鏡不做聲,宮柒朝他挪近了些,哀聲求著道:“關(guān)少卿…我上有老下有小,您法子多,還求給屬下謀一條出路。投降非臣子所爲(wèi),可殉國而死…也得看這國這君…值不值得啊?!?
“你覺得,不值得?”關(guān)懸鏡反問。
宮柒豁出去道:“屬下斗膽直言,這國這君還真不值得我宮柒爲(wèi)之去死。”
關(guān)懸鏡笑了笑,“多喝些甘泉水,延年益壽啊,這可是皇上賜名的,等薛燦稱帝,沒準(zhǔn)就不叫甘泉了?!?
宮柒憨厚一笑趕忙又喝了幾口,不知怎麼的,跟著關(guān)懸鏡雖然謀不得青雲(yún)直上,但好像也不壞。
落日餘暉不見,夜空閃出點點星宿,關(guān)懸鏡仰臥在草地上,不一會兒就沉沉睡去。
次日,薛燦一衆(zhòng)回去陽城,才進(jìn)城裡,有人湊近謝君桓耳邊低語了幾句,謝君桓面色驟然警覺,遲疑的走向薛燦,低聲道:“關(guān)懸鏡…已在陽城等您一天了。”
薛燦黑目掠下,撫著赤鬃毛髮,“又是和那位宮大人?”
謝君桓詫異點頭,“不錯,就是他們倆人,說是奉朝廷之命來和咱們議和。既然是議和,又爲(wèi)什麼只有他們倆人來?小殿下,其中會不會有詐?”
薛燦不急不慢栓起赤鬃,“來訪故人,用不著興師動衆(zhòng),來關(guān)懸鏡一個就夠了,我也是佩服他的膽識,九華坡他死過一次,還敢來見我?謝君桓,你不覺得他是個很有意思的人麼?”
謝君桓笑道,“這位關(guān)少卿,讓人又是厭惡又是佩服,百折不撓,愚忠的近乎可笑。要不是大家各爲(wèi)其主,做個朋友倒也不是不可以?!?
“關(guān)懸鏡現(xiàn)在人在哪裡?”
“櫟氏義莊?!敝x君桓瞥向山坡那頭。
“從哪裡來,又回哪裡去。”薛燦掀開車簾朝櫟容伸出手,“阿容,陪我去見一位老朋友?!?
馬車裡的芳婆睜開閉著的眼,“去哪兒都帶著阿容,就你捨得帶著她們孃兒倆折騰。”
薛燦擡眼看了看芳婆,一聲姨媽如鯁在喉,他急促避開芳婆有些不滿的眼神,櫟容左右看了看這對新認(rèn)下的姨侄,明明已經(jīng)認(rèn)親,怎麼愈發(fā)尷尬了。
櫟氏義莊裡,院中停滿新新舊舊的棺材,青天白日下,宮柒腿肚子也還是有些哆嗦,死人可怕,他更怕薛燦,再看關(guān)懸鏡氣定神閒,宮柒趕忙深吸了幾口氣,雖說在人家的底盤上,輸人也不能輸陣吶。
莊子外傳來噠噠的馬蹄聲,宮柒聞聲看去也是暗暗稱奇,原本還以爲(wèi)今日的薛燦出現(xiàn)保準(zhǔn)聲勢浩大,誰知也就帶著幾人前來,馬前頭坐著鬼手女,後頭跟著兩個誓死效忠的男女。薛燦仍是一身黑色錦衣,看著和在湘南也沒什麼不同。
關(guān)懸鏡緩緩轉(zhuǎn)身,注視著朝自己走來的薛燦櫟容,他竭力想讓自己看起來平靜,可眉間的悸動還是出賣了自己。
——“死人”櫟容笑嘻嘻走向關(guān)懸鏡,“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