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兒大膽, 在九華坡練出一支人馬…日夜操練,以謀時機北上,匡扶故國。”
顏嬤驚呼一聲差點昏厥在地,“小侯爺…”
辛婉面色發白,但身子仍是保持著鎮定, 她鳳目僵在薛燦的臉上, 良久道:“關懸鏡…都看見了?”
薛燦點頭道, “關懸鏡摸進坡裡, 卻歪打正著被楊牧發現,楊牧尾隨跟去,擒住了他…如今關懸鏡被我關押在九華坡…我知道這件事也到了不得不稟告夫人的時候,燦兒大膽, 居然揹著夫人和侯爺密謀數年…但事已至此…已經沒了退路…事關紫金府幾百條性命, 不敢再瞞著夫人, 之後的事…”
“你瞞了許多年,怎麼不繼續瞞下去?”辛婉深嘆了口氣,“事關紫金府幾百條性命?薛燦, 你下定決心召集舊部的時候,又有沒有想過有一天會連累其他許多人?”
薛燦俯下頭顱,“怎麼會沒想過…我也閃過念頭, 索性忘了一切,做薛家真正的兒子,混沌一生也好。”
——“你要真忘了,也枉做了太子虔的兒子。”辛婉潸然閉目, “太子虔把半副寶圖刺在你背上,讓你來湘南找我…他希望自己的壯志在兒子身上實現,燦兒,他想我可以幫你。”
“夫人…”櫟容低呼,她隱隱好像明白了什麼。
辛婉臉上溢出一種糾結的表情,她好像對薛燦不滅的熱血感到欣慰,又似乎一直在害怕這一天的到來。
“你能宗廟設伏殺了關易,我就知道你絕不是會被安逸生活磨平性子的少年。”辛婉低嘆,“我想你能安穩活著,好好活著,我又怕如果你真的變成一個沒了血性的周國小侯爺,等我死後去了地府,又該怎麼面對太子虔和辛氏族人…辛氏世代效忠姜國,他們也是爲了護國戰死,我雖然遠嫁,但我是辛氏的嫡長女,我又怎麼能山高水遠茍且偷生!”
辛婉撫心低喘,緩了緩又道:“做人實在太難,一邊是忠孝,一邊是恩義,顏嬤,你教我,該怎麼選?”
顏嬤紅著眼眶,“辛氏幾代深受皇恩,夫人是一定不想背棄故國的,但薛家待夫人那麼好,尤其是侯爺…夫人才試探能不能把小殿下接來湘南避禍…侯爺一口就應下,還認了小殿下做兒子,紫金府那麼大的家業,侯爺都甘願爲了夫人讓這個不是自己的兒子繼承…這樣的恩情…夫人又怎麼忍心用災禍回報…這些年,夫人一直都在猶豫,她想小殿下燃起復國雄心,她又想小殿下做回個普通人,娶妻生子,踏實過日子…”
辛婉落下兩行淚水,對著跪地的薛燦,道:“九華坡…沒人會留意的九華坡…你居然找到這樣的地方安置千餘名姜人,還會用烏石打造兵器…秘練精兵,籌謀大業…燦兒,你可以在我和你阿姐的眼皮子底下,做成這樣的大事!?你是怎麼做到的?”
薛燦擡起頭,深深吸了口氣,“阿姐說九華坡沒有烏石礦,那裡自然不會落了別人的眼,阿姐教我冶金術時提過,冶金剩下的烏石堅韌剛硬,鑄成的兵器輕巧好用,可惜人人眼裡只有金子,沒人在意不值錢的石頭。我用冶金術再煉烏石,果然可以鑄成比鐵器更厲害的兵器。起兵復國,人不能卻,兵器更是必須的物件,人可以召集,但周國對兵器管制嚴格,要籌出夠起兵的兵器,用錢是買不來的。自己能鑄,就解決了一個大難題。”
辛婉緩緩點頭,鳳目竭力想把薛燦看的更清楚些。
“我和謝君桓在九華坡裡鑄成了第一把劍。寶劍鑄成,我們都意識到了復國的法子。”薛燦繼續道,“夫人早幾年讓謝君桓跟著押送烏金,他沿路見過許多流落在各處的姜人,他悄悄召集膽大熱血的姜國人,其中還有不少是當年殺出重圍的軍士。謝君桓設法把他們帶來湘南,安頓在九華坡深處的各個洞穴,教他們鑄造兵器,練兵習武,以待時機。”
辛婉眼中流露出一絲不可思議,打斷道:“上千人…這些人,你又是拿什麼去供養?府裡開支一切正常…”
櫟容也好奇這個,忍不住轉身去看薛燦,顏嬤更是聽得出神,前傾著身體動也不動。
——“也是阿姐無意中點撥了我。”薛燦道,“阿姐教我冶金術時說,朝廷喜歡純度高的烏金,冶金越精,烏石浪費的也就越多,這其中廢棄的石頭,裡面其實還有不少可以提煉的金子。礦堡日夜趕工,沒人會再去反覆冶煉被看做廢棄的烏石,但對於我們,有的是工夫反覆冶煉,金子雖然所剩不多,但也足夠這些人的日常吃穿用度。”
“原來如此。”辛婉一陣驚歎,“九華坡這麼多人靠著廢棄的烏石就能自給自足…燦兒這樣的智謀,太子虔要還活著也該自嘆不如吧。”
顏嬤眼裡閃光,“大小姐不過就是教上幾句,小侯爺居然參悟出這麼多,做成許多大事…老天有眼,佑澤姜氏一脈吶。”
“有人,有兵器…”辛婉支起身,“剩下的…就是可撐天下的財富,能支撐人馬殺入鷹都,再匡扶姜國。”
薛燦點頭,“一是時機,二是錢銀。我原以爲錢銀最重要,鷹都一趟,見到朝廷腐朽,太保乖張,殤帝更是廢人一個。湘南起事,一定會得沿路不少響應,沒了紫金府源源不斷的財富,鷹都國庫也支撐不了多久。我座下雖然不過千餘人,但孰勝孰負真的不好說。”
薛燦凝看辛婉,黑目露出自責,“之前也怨過夫人,以爲夫人是爲了討好戚太保和殤帝…夫人苦尋雍華寶藏,我也只當你是爲了保住紫金府的榮華富貴。去過鷹都,我才明白夫人爲什麼要這麼做。”
櫟容心裡涌出對辛婉深深的心疼,身爲女人,她掌管著恢弘的紫金府,又要斡旋在危機四伏的朝廷中,又要顧念家中收留的亡國皇孫,她志在復國,又手握那麼多人的性命…她獻金朝廷,不斷填滿朝廷大員的慾念,磨去他們的銳志,她用烏金爲湘南換來多年的安定,湘南這些年賦稅減輕,百姓安居樂業,對薛家感恩戴德,湘南更是成爲南方第一城,地位不容小覷。
辛婉用不計其數的烏金設下一盤宏大兇險的賭局,要是贏了,就是爲薛燦鋪下將來的復國之路;若是敗了,就是和烏金一起灰飛煙滅,再無崛起之日。
薛燦端正身體,對辛婉鄭重叩首,櫟容趕忙也學著他的樣子對辛婉行起跪拜大禮,把腦門磕得生疼。
辛婉眼中熱淚滾滾,悵然又道:“只可惜…還是找不到雍華寶藏。燦兒胸藏大略,可就算能殺入鷹都,完成復國大業…天下百廢待興,帶著一無所有的姜人,又該怎麼繼續?國家窮困難安,復了國也還是會被別人覬覦,後面的路只會更難走。”
辛婉站起身去扶跪了許久的薛燦夫婦,“既然關懸鏡已經發現了所有,起兵看來也指日可待,紫金府所剩的烏金應該能支撐一陣,餘下的,我再好好想想…我再想想…”
辛婉掠過櫟容純良的臉,愛憐道:“好孩子,燦兒志縱千秋,要是敗了,你跟他走的就是條不歸路,你不後悔?”
櫟容毫不猶豫的搖頭道:“回來前關懸鏡還問我,明知是不歸路我也敢走?都還沒走,哪知道是不是真的死路,薛燦敢走的,我也敢。”
薛燦快慰笑著,執起櫟容的手,“世上敢陪著我由生到死的女人,也就阿容一個。這麼說來我們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辛婉沉默片刻,低沉又道:“說到關懸鏡…你打算如何處置?”
屋裡嘎然無聲,薛燦看向櫟容,面色有些凝重,轉身對辛婉道:“他是一定走不出九華坡的…”
“你對他有惻隱之心?”辛婉神情嚴峻,“要成大事,最不能婦人之仁,滅姜雖然不是關懸鏡所爲,但他是戚太保身邊的人,心思縝密,智謀讓人驚歎,就算關懸鏡沒有做錯什麼,也絕不能…留下這個禍患。”
辛婉挑起鳳目注視著櫟容,“阿容可以說是夫人心狠,但對別人心慈,何嘗不是對自己人的狠心。”
櫟容咬脣低頭,“我知道…”
“想想姜人流過的血。”辛婉顫聲道。
“我會讓關懸鏡走的體面。”薛燦攥住櫟容的手腕,“夫人放心。”
辛婉垂目微頓,擡眼道:“君子赴死,不必見血。我會讓人送一壺鳩酒去九華坡,他走的會很快。你們相識一場,要真是燦兒你動手,怕也是會有些愧疚吧。”
薛燦低聲又道:“宮柒還在府裡,明天,我會告訴宮柒,關懸鏡誤入後山,大雨坡滑,他失足掉進谷底,屍骨無存…關懸鏡是個查案入魔的人,昨天他忽然騎馬衝出紫金府,宮柒也是親眼看見的,這位好奇心太重的少卿大人,有什麼閃失丟了性命,應該也不會讓人生出太多疑心。宮柒帶著關懸鏡的死訊回鷹都,在意他性命的也只有他娘,戚太保一衆…惋惜過,應該也不會深究太多。”
“他在朝中不是隨大流的人,殤帝也一定不會因此事爲難紫金府。”辛婉有些把握道,“等此事了結,就好好好籌劃你的復國大業…”
辛婉話音沒落,哐噹一聲有人跌進屋門,薛少安孱弱的身子軟到在門檻邊,艱難擡起沒了血色的臉,低低喚了聲,“婉兒…”
——“侯爺!”辛婉驚呼奔去,扶住了薛少安無力的手肘,“你怎麼…”
顏嬤探出頭,見只有薛少安一人,這才少許放下心,幫著主子把薛少安扶著坐上楠木躺椅。
“爹…”薛燦對薛少安俯下頭。
“復國…”薛少安臉色鐵青,“婉兒,當初不是這麼說的…你說一家人齊齊整整活著就好,復國…你不是這麼說的。”
“侯爺。”辛婉俯身拉住夫君的手,“婉兒會慢慢和你說…你先歇著。”
“你當初不是這麼說的…”薛少安哆嗦著發紫的脣,“你心繫家人,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應了你去做…你帶回…帶回姜虔的兒子,這也沒什麼…當做是我外頭生下的孩子,也能安好留在府裡…有兒有女,也是樁好事吧。怎麼…復國?婉兒…這是謀逆大罪,是要滅族的,滅族的啊…婉兒,你是瘋了麼?”
“侯爺…”
薛少安死死攥住辛婉的袖口,渾濁的瞳孔盯著她的臉,“復國…燦兒藏了千餘人在九華坡…一千多姜人啊…你我知情不報,大周律法,死十次百次都不夠,不光是我們,還有我們的女兒,府裡上上下下那麼多人…一個都活不成…瘋了,你們一定是瘋了。”
——“是我對不起侯爺…”辛婉哽咽發聲,“但事已至此,已經沒了退路,只求燦兒放手一搏…”
“放手一搏?”薛少安淒厲笑著,“賭上紫金府百年基業,還有這麼多人的性命?給他放手一搏?婉兒,我十幾歲就被大夫說活不長,能活到今天已經是心滿意足,我是不怕死的,可你呢,婉兒,你是紫金府的侯夫人,是我最最心愛的女人,就算我死,也想你能好好活著,你怎麼能搭著自己的命給薛燦放手一搏?要是敗了…就是死無葬身之地,婉兒,我怎麼捨得看你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