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靈再探頭看去時, 陸子遜已不知所蹤。但裡屋的燈還亮著,她發現一個被拉長的人影漸漸出現在窗戶紙上。
隔著微弱的燈火,那人影突然左右晃動起來, 他晃動的頻率越來越快, 並開始撕扯自己的頭髮, 披散的頭髮張牙舞爪的舞動著, 在一聲極度痛苦的嘶吼中, 砰一聲,只見剛纔那個僕人打扮的人衝出了房門,他手腳麻利的提起牆角下備好的一桶水, 便朝裡屋狠狠潑去。
一片稀里嘩啦的水聲後,四周恢復了平靜。半刻後, 卻聽那僕人急嚷了起來:“主上, 主上您醒醒!”
張小靈速速與金裕對視了一眼, 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她聽出來, 那嘶吼聲正是自己早前聽到過的。
“你這人,終於嚐到苦果了吧。”不知什麼時候,院門口不聲不響站著個人,一個男人。一個銀絲束髮的男人。一個對張小靈來說再熟悉不過的男人。此刻他的聲音猶如堅冰,帶著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張小靈不由的身體前傾幾乎就要喊出聲來, 只聽那僕人指著來人先驚恐道:“傅青姚, 你, 你想幹什麼!”
順著那僕人的手指看去, 張小靈這才發現, 傅青姚手中還提著把長劍。只是眨眼間,劍光一現, 手起刀落,那僕人便悄無聲息的倒在一旁,當場斃命。
張小靈不料傅青姚一來便大開殺戒,她下意識的用手緊捂著嘴,再不敢出聲。
“李仙巖,你我之間也該來個了斷了。”傅青姚奪門而入,右手提著長劍一步步逼近,劍端摩擦著地面,發出哧哧的刺耳聲,他每前進一步刺耳聲就尖銳一分,好似嗜血之徒面對獵物時發出迫不及待的欣喜。
“咳咳...傅青姚,你這是算著時日來的吧,等這一天等了多久?”李仙巖支撐著身體望起頭促狹道。他蒼老的臉上擠出一記鬼魅的笑意,說不清是譏諷還是認命。
他體內是長年試毒落下的病根,一旦反噬便如烈火燒身,痛不欲生,只能用寒冰化水暫且緩解。這毒性頭幾年還能在他的內力下壓制幾分,如今他這身體已是風中殘燭,加上那幾年被幽禁在湖底,內力盡失,備受凌虐,李仙巖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李仙巖了。
“你是不是後悔了,後悔當年救了我這個大魔頭?更後悔不惜欺師滅祖,入我門下?”李仙巖慢慢站起身來,靠在屋檐下的樑柱上,呼吸急促,怒視著傅青姚,咬牙憤恨道。
“實話告訴你吧,我無時無刻不想殺了你!”傅青姚雙眼一冷,神情嚴峻,“若不是爲了復仇,我怎會替你行那些助紂爲虐之事。”
李仙巖突然大笑一聲,譏笑道,“呵呵,可惜啊,可惜你即便今日殺得了我又能怎樣,也改變不了五色湖和整個江湖即將覆滅的事實,他們全部都將是我的陪葬,一個都跑不掉,統統都得死。我這也算大仇得報,死而無憾了。可是,你呢?我可憐的徒兒啊,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你以爲你的的下場會好過我?你體內的反噬會是我的百倍甚至千倍。你一定想不到吧,當年我教你用毒的時候,便故意留了一手,你以爲你還能活十年?看你這氣色十個月都難呢!你利用我,我也在利用你,到最後,你沒佔著什麼便宜,反倒助我一臂之力,哈哈!”
傅青姚手中長劍一抖,從牙縫裡蹦出兩個字:“混蛋!”說著狠狠地刺向李仙巖,一氣之下,盡斷了他的手筋。
李仙巖手上鮮血淋淋,渾身顫慄,痛楚難耐,他只能用背部依靠在樑柱上,慢慢滑坐在地。
“說,你到底幹了什麼!”傅青姚紅著眼厲聲道,將長劍指向李仙巖的雙腿。
“也沒什麼,就是養了只金甲屍蟲。”李仙巖一面喘著粗氣,一面費力的擡起頭,對著傅青姚輕蔑一笑。
傅青姚大驚,俯身向前一把扯住李仙巖的衣襟,怒吼道:“你這個瘋子!瘋子!快把解藥交出來!”
“呵呵,青姚,你難道忘了,這金甲屍蟲不比毒物,它是沒有解藥的。它一旦繁殖起來,只會越來越多,多到吸盡最後一滴人血。哈哈,這就是書上記載的人間煉獄也。”李仙巖想象著金甲屍蟲橫行無忌的情景,興奮道。
李仙巖慶幸傅青姚來遲了一步。自己先一步將金甲屍蟲的母蟲種入陸子遜的體內,只要九九八十一天後,它一旦成型,便是他復仇的日子,到時候別說一個人,就是一個畜生,都難有活命的機會。李仙巖想到此,絕望中又多了一絲欣慰。
傅青姚勃然大怒,他提起手中長劍朝身下刺去,生生的割斷了李仙巖的腳筋。李仙巖即刻被這巨大的疼痛痛暈了過去。傅青姚仍不解恨,又拽起他的衣領將其拖到院子中央,用剛纔剩下的半桶水,淋向他全身。
李仙巖打了個寒顫,睜開了眼睛,此刻他的身體各處都像被撕裂般,令他極度痛苦,這感覺就彷彿是回到了那深不見底的湖底大牢,那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遭遇他實在不想再經歷第二次。心想今日是要死在此人手上了,與其給他機會折磨自己,還不如激怒他,讓他給自己一個痛快。
李仙巖艱難開口道:“你還有時間操心這檔子事,你自己的命都危在旦夕。想那後章國的丫頭,只怕是要怨恨你一輩子的了。”
傅青姚沒想到他此刻會突然提起孫文冉,想到自己即將步入李仙巖的後塵,不禁後悔之前對她的情不自禁。
雖然他早已察覺自己體內的反噬越來越難以控制,但他一直以爲至少還有十年的壽命。他原是想著在他大仇得報之後,還可以用這十年的時間好好陪在她左右。如今看來自己終究是誤了她。
只有三個月了嗎,三個月連親眼見到大耀傾覆的機會都很渺茫,更別說和她長相守了。傅青姚感到一陣穿心的痛。
李仙巖瞥見傅青姚臉上的神色愈發恍惚,忍著劇痛感嘆道:“你對她也算是用心良苦了,當日爲了不讓五色湖知道她會‘長生蠱’之事,竟然親手殺死唯一知道此事的黃鶴的妹子,單這一項,你認爲她如果知道了實情,還會心無旁騖的跟著你嗎?”
傅青姚眉眼一挑,冷言道:“你什麼意思?”
李仙巖嘴角抽動,擠出一絲已變型的詭笑,“我若告訴你,已將你殺死黃鶴妹子的緣故告之於她,你猜她會怎麼看你,怎麼看她自己呢?”
“你敢!”傅青姚將長劍抵住李仙巖的喉頭。
李仙巖全身已痛的失去知覺,他動憚不得,只能硬挺著脖子,繼續道:“瞧瞧,你也有怕的時候。那如果我再告訴你,你手中好不容易弄到手的虎符其實是個假的呢,蕭冕早已聞風得到消息,故意引你上當而已,你所做的一切從頭到尾都只是個笑話,你信嗎?”
“你是想死得痛快些吧。想激怒我?你以爲就憑你那幾句話就能糊弄住我?呵呵。”傅青姚將長劍敲打在李仙巖的臉頰上,不屑地笑出聲來。
這時候,高處的樹枝中突然傳來一聲滑落的聲響,有什麼東西落在院牆的一角。
面對著突如其來的變故,傅青姚謹慎的抓起李仙巖,朝牆角看去。看到的那張面孔卻讓他頓時身體一怔,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不是張小靈是誰!
原來張小靈一直躲在樹梢靜靜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直到李仙巖說出黃琪之死的真正緣故時,她心中彷彿有萬千的巨石砸落,只叫她頭昏欲裂,耳鳴不斷,於是腳下一軟,失足滑落了下來。
她前腳剛遭地,只聽那樹梢上又傳來一聲動靜,金裕也跳了下來。
傅青姚放下李仙巖,試圖跑上前去扶起張小靈,卻被張小靈的一聲“別動”制止在當場。
張小靈一直低著頭,暗影裡也看不清她的神色,她的聲音微顫,似在極度壓抑剋制著自己的情緒:“爲什麼會是這樣,爲什麼,琪丫頭竟是因爲我才屈死的,我纔是殺人兇手。”
“不,不是這樣的。是我殺了她。此事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傅青姚大聲喊道。
“是跟我無關,但又都與我有關。這世上的事,孫文冉幫我開了個頭,我張小靈來替她收尾。好,好,原來這就是我的命。”張小靈喉嚨發癢,幾乎快哭出聲來。
“不,小靈,孫文冉是孫文冉,張小靈是張小靈,你說過孫文冉已死...”傅青姚急切道,他話音未落,卻聽到噗通一聲,張小靈直接暈倒在了地上。
傅青姚趕緊跑上前去,金裕卻搶先一步,抱起張小靈。他緊緊注視著傅青姚的雙眼,輕聲道:“放過她吧,你只剩十個月不到,難道還想毀了她這一生嗎?”
傅青姚愣在當場,眼中漸漸成一片死灰色,心中如入徹骨的寒洞,一種無力和無奈充斥全身。他除了目睹著金裕抱著張小靈一瘸一拐的走出了庭院外,別無他法。
直到東方出現了一絲朝霞,傅青姚仍舊站在原地,僵硬的身軀紋絲不動。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舔了舔脣角鹹溼的淚漬,轉身提起插在地上的長劍,頭也不回地朝李仙巖胸前刺了下去,心力交瘁中他喃喃道:“終究還是你如願以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