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後,精疲力竭的傅青姚竟做了一個夢。事實上,他已經太久沒有過做夢的感覺了。
九年來,黑夜對他來說是已經變成一種徹底的煎熬。每當夜深人靜時,他習慣於用酒精來麻醉自己。特別是頭幾年,那種骨子裡滲出來的悲和痛,令他幾近崩潰。
記憶裡父母和哥哥們不斷變換的笑顏就像一塊滾燙的鐵石,一面溫暖著他孤獨而悽苦的心,一面殘忍地在他的靈魂深處烙下鮮血淋淋刻骨銘心的印記。仇恨,是支撐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夢裡,卻彷彿又回到了從前。那時變故還未發生,他來到五色湖的時間也不過月餘,那是他難得的一段恣意歲月。誰能想到,後來卻成爲他千方設法想忘記的過去。
依然是那樣一個皎潔的月夜,一個女子乘著一葉輕舟翩然而來。接天蓮葉擋住了她的容貌,月華落在她優雅而溫婉的身影上,她俯身摘下水中的花蓮。
彼時,水波粼粼,暗香浮動,傅青姚的心也跟著在動,他第一次有了一種懵懂而又難以啓齒的感覺。這種感覺是如此深刻,深刻到事隔多年後,仍然是如此熟悉和清晰。
她是沈少卿,是傅青姚曾經以爲可以廝守終身的人,也是他心中想忘卻始終忘不了的人。
時間是一枚厚繭,當傅青姚自以爲時過境遷,歲月無痕時,記憶卻像一隻斑斕的蝴蝶隨著他的一個夢,剝繭而出。
夢裡再次響起沈少卿的聲音,依舊如水般溫潤:“青姚,對不起。”
傅青姚初聽這話時,是錯愕和憤怒的,他們之間的婚約在她眼裡竟然沒有任何意義,這是他當年的想法。
如今再次重溫,雖說是在夢裡,傅青姚反而覺得慶幸,慶幸少卿沒有愛上自己。否則,她這一輩子也就毀了,他是給不起她任何幸福的。
傅青姚只覺得深深的遺憾,他遺憾當年因爲妒忌和憤懣沒有對少卿說出自己的心裡話,她至死也不知道,他願意成全她,因爲他愛她。
或許唯有這樣,對三個人來說纔是一種解脫。傅青姚這樣想著,眼前的場景卻突然變了。
是在一座宮殿裡,一個漂亮的女娃正拉著他的衣袖,眨巴著眼睛,忘情道:“想不到這‘七日醉'和‘忘憂粉'竟這般厲害,讓我給這它們做個記號,倘若師父誤食了可怎麼辦?”她說著說著,卻突然紅了臉,匆忙背過身補充道:“嗯,其他人誤食了也不好。”說完便拿起兩個瓶子,畫弄了起來。
傅青姚低頭一看,兩個白色藥瓶上,一個畫著瓶酒壺,一個畫著張笑顏。
傅青姚想起來了,這是他剛到後章國的頭一年。這一年他的命運波瀾轉折。先是從五色湖出走,然後作了李仙巖的徒弟,不久又當了後章國的國師。另外,便是收了平生唯一的一個弟子。
“以後只要見著瓶子上文冉的笑容,師父就能立馬忘了憂愁,豈不甚好?”女娃甜美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那個酒壺的圖案說的自然是‘七日醉',而‘忘憂粉'上的笑顏,則是孫文冉照著自己樣貌畫的。
這份心思,傅青姚又豈會不懂。
對於這個弟子,傅青姚的心情是複雜而不可琢磨的。那個無邪的笑容始終保留在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但同時孫文冉註定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傅青姚每每想到此,總是覺得愧疚。他曾經以爲自己跟其他卑鄙的人不一樣,事實卻證明,他也不過如此。
一陣冰冷的寒意襲來,四邊傳來李仙巖陰冷的聲音:“我已經把她送給華凌霄了。”聲音不斷重複著,迴盪著。黑暗中,遠處的光亮處彷彿蕩幽幽地站著個人,一身血衣,遍體鱗傷。
傅青姚定睛一看,果然是文冉,只見她指著自己悽聲道:“師父,原來你一直在騙我。”傅青姚心中一窒,立馬飛身上前,卻被一人慘白的面孔瞬時擋住了去路:“三哥,爲什麼,爲什麼非要我死。”黃琪!傅青姚猛的一驚,頓時醒了過來,但氣血攻心,忍不住又吐了一口鮮血。
杏花塢的商船上,華凌霄正在爲張小靈把脈。他皺起眉頭,咳嗽了一聲,起身向前方的金裕俯首道:“殿下,不過是一個小擦傷,她並無大礙。”
“捱了你一劍還是小傷?子常,若非我及時制止,你是不是想一劍要了她的命。”金裕無精打采道,他對華凌霄的擅自做主略微有些不滿。他一向不喜殺戮,特別是對方又是個束手無策的小姑娘。
“老臣不敢。”華凌霄做事一向乾脆,像今天這般刀下留人已是少見,一方面是金裕發了話,另一方面,也是因爲張小靈最後說的那一句話實在太具震撼力,即便他有七分不信也不敢輕易地拿金裕的性命作賭注。
但華凌霄雖然及時收了劍,卻無法完全控制劍氣,張小靈自然受了傷。金裕不懂武功,不知其中緣故,華凌霄也不便解釋,只得靜默一旁。
“殿下,有一句話您可別嫌老臣囉嗦。這女娃來歷不明,讓人不得不防啊。”華凌霄看著張小靈,覺得這張面容有幾分熟悉,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這個,我自有分寸。”金裕喝了一口茶,幽幽道:“子常,你覺得她說的話,有幾分可信?”
華凌霄自然知道金裕指的是什麼。他心中也無十足把握,只得回道:“此女說話真真假假。若要問個明白,也簡單,待我施幾針,便可令她立即甦醒,也好讓她把話說明白了。”
金裕卻皺起眉頭,他看了眼張小靈,擺手道:“還是算了,這施針之痛,我清楚得很。當年被徐太醫施那幾針,到現在我還記憶猶新。更何況她還是個姑娘家,何必讓她遭這種罪。”
華凌霄聽了這話,想到之前金裕在宮裡的境遇,心中不免悲憤。若是雲珊還在,不知如何痛心。
張小靈醒來的時候只注意到身邊站著兩個婢女。她想起身,卻猛然發覺肩胛處一股撕裂般的疼痛,忍不住輕哼了一聲。
原來真的受了傷。好險,若不是那句險中急智,只怕現在早已小命嗚呼了,張小靈忍不住在心裡問候了華凌霄全家。
“醒了嗎?躺著別動。”聲音是從另一旁傳來的,張小靈強忍著痛,微微擡頭,虛眼看去。
只見金裕坐在一把木頭做成的輪椅上,朝她這邊緩緩行來。女婢們見勢正想上前,卻被他制止住:“我有話要問她,你們先退下吧。”婢女領命退了出去。
“你……”張小靈吸了口氣,痛感仍舊強烈,她看著正向自己慢慢靠近的金裕,警惕道:“你別過來。有什麼話,就在那說。”
金裕果真停了下來,他抿了抿嘴角,慘白的臉上不見一絲血色。突然間他有些不知所措。張小靈見他不斷地摩擦著輪椅上的扶手,想了想,猶豫了一下,仍舊果斷道:“對不起,剛纔是我情急之下的自保,我並不懂醫治你的方法。”
張小靈不想騙他,她知道一個病人脆弱的心理是經不起欺騙的。張小靈不願傷害一個比自己還無力的人。
金裕的眼中一晃,底下了眉頭,他黯然地動了動輪椅。
張小靈見他這副消沉的樣子,忍不住脫口道:“不過我可以求我師父。他一定有辦法的。”
輪椅依舊停在那裡,良久,張小靈才聽見金裕沉悶的聲音:“等你傷好了便趕緊離開吧。子常不會再傷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