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靈與金裕同乘一轎。一路上, 金裕凝視著手心,沉默無語。張小靈則暗自惆悵,隔了許久她才猛然注意到窗外暮色漸濃, 這才忍不住回頭問道:“我們這是去哪?”
“沈宅。”聽到張小靈的召喚, 金裕擡起頭來, 蒼白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只是捧著淚珠的姿勢未曾改變分毫。
張小靈心中一驚, 將這兩個字又默唸了一回。自從那夜從傅青姚嘴裡聽到沈少卿這個名字後,她對沈這個字就分外敏感。於是腦海中突然蹦出一個奇怪的揣測,這地方不會跟沈少卿有什麼關係吧。
轎子一路顛簸, 兜兜轉轉中終於在一戶宅院前停了下來。
張小靈心中疑惑,只等轎子停住立即揭開了布簾, 不等轎外的人上前來扶, 她迅速探出頭去。
只見燈火輝煌中坐落著一間府邸。從門外那兩頭威嚴的石獅來看, 顯然,沈家是個非富即貴的大戶人家。
張小靈仔細看去, 燈火閃爍中正門大開,兩旁還佇立著不少的人,看樣子都在恭敬著準備迎駕。張小靈疑惑地向身旁的金裕詢問道:“你這般大張旗鼓的就不怕暴露了行蹤?他們知道你的身份?”
“我的行蹤只怕早已不是什麼秘密,索性正大光明的,只當是來省親。”金裕一邊拾級而上, 一邊解釋道:“這裡算是我母親的孃家。站在中間的是我祖父, 旁邊是幾個叔父及侄兒們。”
“算是?”張小靈覺得這個詞用得好生奇怪。
“我母親並非沈家親骨肉。沈家對我母親卻是極好的, 視爲己出, 愛護有加。因爲這一層關係, 我母親便一直以孃家待之。”金裕平靜應答道。
提到她的母親,若他未中蠱毒, 必定心緒雜亂,不肯細說的。只因他心中一直有一個心結,若不是他母親出生卑微的關係,何故父王和兄弟們都不待見他。於是從少時起,他便有意與沈家疏遠,近來更是少有走動。此番前來,也是華凌霄的提議。
華凌霄有此提議,是有一份私心在。金裕的母親華雲珊其實是他的胞妹,這一點,連金裕也不知道。他感懷沈家的對雲珊的照顧,此次前來多少帶著點面見恩人的意思。除此之外,落腳五色湖他想不出有什麼地方比沈家更合適。
沈家在五色湖的地位極不尋常。到底怎麼個不尋常法,誰都能說上一兩句,但誰又都說不清楚。在它衆多的江湖傳聞中,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一個不外是,白勝君的雙腿就是在沈家被廢的,但其中的緣由細節卻無人知曉。於是傳來傳去,反而讓沈家鍍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張小靈跟著金裕一前一後走進正門,她一眼望去看到的全是陌生面孔,又恐那些繁文縟節,便將禮數上的事都撂給了金裕去應付,自己則叫了個帶路的僕人,徑直朝花廳走去。
她原是想著先去花廳歇歇腳,在經過一片遊廊時,卻被一聲沉悶的嘶吼驚住了。聲音是從角門那邊傳來的,因爲隔得遠,聽得不太真切,但那聲音卻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張小靈心中打鼓,即刻向旁邊的僕人打聽道:“你可聽見什麼了?”
那僕人只是小心翼翼地搖搖頭,張小靈見問不出個所以然,只得打住。她看了看四周,滿眼的水榭廊臺,假山密樹,卻不知該向何處尋這聲音。又站了好一會兒,再沒聽見有任何聲響,她這才悻悻地朝花廳走去。
老遠的便聽到有人聲,走近才發現金裕已和衆人入座。只見金裕坐於上座,一副心不在焉的神色,身側的華凌霄則一臉和氣的與沈家的各位寒暄應答。原來金裕怕張小靈久等,已抄近路而來,不想卻是張小靈晚了一步。
一眼見到張小靈,金裕立即站起身來,衆人見他起身,也都肅然而立。張小靈趕緊走上前來,衆人皆知趣的告退,唯有華凌霄不動聲色。
張小靈看了一眼面若寒霜的華凌霄,將金裕拉倒一旁,低聲問道:“這裡可還有其他人?”
金裕聽罷茫然道:“除了我們,就是沈家的人。”
張小靈想了想,又問道,這次聲音壓得更低:“那,蕭冕呢?”
“他...”金裕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見張小靈追根究底的神情,只得開口道:“那日後,便再無他消息。”
“怎麼會再無消息的,是活是死總有個說法吧。還有我姐姐呢,當日到底發生了什麼?”
“當日的事老臣最清楚。公主不必爲難殿下。”華凌霄絲毫不爲自己的唐突感到不妥,他打斷張小靈,接著話茬往下說:“我趕到時,你姐受了傷,蕭冕則被層層圍住。當時你已不知去向,蕭冕遍尋不著你,喊了聲你的名字,心灰意冷間投江自盡了。”
“投江自盡?”張小靈叫出聲來,震驚萬分下她搖著頭脫口道:“這不可能!絕不可能!”
華凌霄眉頭一皺,斜眼看著張小靈,反問道:“怎麼不可能。他堂堂一金吾大將軍,卻在一夕間落得船毀人亡的地步。三千親衛幾乎全數殆盡,三千人啊,你讓他如何向他們父母交代,如何向大耀的皇帝和百姓交代。他如此自負的一個人,是過不了自己那一關的。”
張小靈心中的震動還未平復,她實在無暇和華凌霄磨嘴皮子。她不相信,一千一萬個不相信蕭冕會投江自盡。
“那你告訴我,這裡關著的又是誰?”情急下,張小靈急迫地質問道。
華凌霄不知所云,一副疑惑的表情:“哪裡還關著人?”
張小靈聽他這麼說,疑心大起,之前她以爲那角門裡關著的是蕭冕,如今看來,卻是另有其人。
她便將剛纔遊廊上的事細說了一遍。華凌霄聽罷,心中也有幾分疑慮,朝張小靈使了個眼色。張小靈心領神會的點點頭,帶著他們悄悄的原路返回。
離遊廊還有些距離時,這一回又是張小靈眼尖。她突然發現遠處一盞微弱的籠火中,有一衣角從密林裡一閃而過,走向一處偏僻的院落。
張小靈朝華凌霄指了指,迅速的跟著那人的路線,轉入密林深處,華凌霄和金裕則快步跟上。
三人在夜色中小心翼翼地行進了一段路程,卻見那籠火越來越微弱,最後竟突然消失不見。張小靈心中害怕,只得停在原地。華凌霄拍了怕她的後肩,小聲道:“事有蹊蹺,我先去看看,你和殿下且在此等著。”
說完不等張小靈反應,便一個飛身,無聲無息間沒入了夜色膠著的密林裡。
張小靈望著四周,參天的大樹被暮色勾勒出大概的輪廓,茂盛的枝葉擋住了所有的光線,這裡好似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竟連一點聲音也沒有,張小靈不禁打了個寒戰。
“還有我。”突然,金裕低沉的嗓音敲碎了這份令人壓抑的寧靜。他感覺到了張小靈的不安,繼續開口道:“你要相信子常,他會護我們周全的。”
張小靈聽著金裕的聲音,漸漸鎮定下來。她回頭看了眼金裕,他依然是一副木訥的表情,眼中空洞無光,只有在感受到她的情緒或者接受到她的指令時,纔有幾分精氣神。
張小靈這纔想起,金裕身上的“長生蠱”一直未解。她深感歉意,立即扯下頭上的珠釵,在手指上紮了一針,又將擠出的一滴血珠,抹在了金裕的脣上。
“這樣對你實在不太不公平了,怎麼能剝奪你所有的喜怒哀樂,完全依附於我呢。放心吧,從今往後,我再不用它來禍害你了。你身上的蠱毒,我會想辦法幫你解的,只是這需要些時日。”張小靈誠心誠意向金裕解釋道。
“我應該謝謝你的良心發現還是謝謝你終於玩膩了呢。”金裕再次睜開眼睛,已是完全不同的神色,口氣也頗爲傲慢無理,完全沒有之前的謙和溫馴。顯然他已恢復了神智,不用再受張小靈的控制。
金裕不由地後退一步,與張小靈界限分明。
張小靈看著他一臉的苦笑,繼而聽到他感慨萬分地低訴:“我這一生或許註定是一個傀儡。誰都可以來打上一掌,踢上一腿。在所有人眼裡,我只是你們爲所欲爲的工具。總是有人在算計我。這裡面有我的血親也包括你。可是,我到底做錯了什麼!難道就因爲我出生在這亂世的宮廷,便只能成爲一個徹徹底底的犧牲者,爲了那些所謂的權利和私慾。”
她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她能理解金裕此刻的忿恨,長久以來的病痛折磨著他的身體更是影響了他的心理。別人一念之間的決定對他來說就是天堂和地獄的區別,是關係到或生或死的攸關大事。這種無助的宿命感想想都令人崩潰,難爲他還一直支撐著,這麼多年了,他若沒有一顆堅毅的心,哪怕是期間生出一絲的軟弱,都早已置身於萬劫不復之地。
林間起了風,微涼微涼的夜風在樹與樹之間來回穿梭,金裕那滿腔的控訴也纏繞其間,彷彿是想衝出這片桎梏之地,久久無法平息。
張小靈透過飛揚的髮絲,看著近在身前的金裕,第一次,她看他的面孔,如此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