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已有四日。每日除了聽那李嬤嬤的冷言冷語外,張小靈也沒閒著,把身上的那張地圖仔仔細細默了幾遍,倒也能記得七八成。這之後卻無所事事起來,實在無聊也看看書,但除了本黃曆還略能知曉些外,其他的大多是深奧晦澀的古書,越看越焦躁。她有時甚至希望自己還病著,至少能昏天黑夜的瞎睡,日子也不會這般長了。
這日是十五。三月十五。黃曆上寫著:花朝,宜焚香沐浴祈福,百無禁忌。張小靈合上書,心下釋然。
轉(zhuǎn)身看向窗外,正是花紅柳綠宴水榭,鶯飛燕舞鬧浮橋,目光所及之處一派瀲灩。最矚目的還是那掛滿花枝的一條條紅色束絛,仿若流蘇,仿若垂髫,絲絲縷縷,搖搖曳曳,融化在這暖風裡,升騰成一抹煙霞,將這韶光層層侵染。
所謂花朝,便是朝拜百花祈福許願的日子吧,名字倒也別緻,張小靈心想,古人就是有情致。看著滿園的紅色束絛,心裡的鬱結(jié)不覺去了幾分。
也還真託了這花朝節(jié)的福,張小靈心裡嘆慰。李嬤嬤來通報的時候,不知爲何,她竟懷疑又是錯覺,就像病裡那兩夜犯的糊塗。“娘娘口諭,今日即爲花朝,府上原該熱鬧熱鬧。晚間在百花閣設(shè)席,姑娘們都來吧。”張小靈猛一聽,只覺得百花閣三個字重重的響徹耳際,不禁擡頭,用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審視著李嬤嬤。這李嬤嬤見平日裡冰山一般的人露出這般表情,冷笑一聲道:“姑娘可聽明白了,這是娘娘洪恩。若照我說,姑娘這般沒個章法,還是別出去丟人的好。”說完趾高氣揚地走了。
張小靈此時心裡翻江倒海,哪管她說了什麼,腦中不停閃現(xiàn)那張地圖。百花閣位於山之風脊上,是座敞廳,周圍漫布花圃,各色花枝掩映其中。從上逶迤而下,不過百餘步,有一池湖水,靠近王府西牆,湖心有一水亭,名曰潛心亭。
那夜,玉姑娘便是倚在潛心亭的欄桿上,輕柔而謹慎的說出意味深長的七個字,湖心深處有乾坤。張小靈隱隱覺得這是個機會。不過百餘步。她決定賭一把。
仍如前般沐浴更衣梳理了,又焚香待了個把時辰。此時張小靈正隨著領(lǐng)路的迂迴前行。張小靈有意看了眼周圍景緻,心裡一默,知道這是沿著枕醉軒一路向東。眼下的她,全沒了上次的憋悶,心裡只覺得刺激。彷彿是一場關(guān)卡重重的遊戲,鑰匙已在手裡,只需孤注一擲,便能絕地逢生。這種感覺既緊張又興奮。險些讓她忘了這賭注,關(guān)乎著性命。
夜色漸暗,領(lǐng)路的點了燈籠,張小靈穿梭于山徑中,拾階而上。沒過多久,透過頭頂?shù)闹ηo蔓藤,影影綽綽的,見不遠處的平臺上燈火輝煌,人影攢動。側(cè)耳細聽,絲竹管絃之樂悠悠揚揚,襲著笑語一陣風似地吹來,細細碎碎地灑落在這夜幕裡,又了無蹤跡。
張小靈甫一登上平臺,便有人引著她入了花廳。花廳內(nèi)已有數(shù)人。裙袂飄飄,翠髻雲(yún)堆,清一色的妙齡女子。或獨倚欄桿,或兩兩對弈,或三兩品茗,衆(zhòng)人見有來人,或擡眼一掃,或微微一笑,或無動於衷,張小靈自撿了個僻靜處坐下,心下暗憤,想不到這王爺竟是如此美色之徒,白搭了這麼多女子,難道真是隻爲了一個女人?
今日罩了面紗,是梳洗的婢女主動爲張小靈罩上的。當時她腦中瞬時浮現(xiàn)一雙冷漠的眼睛,不禁負氣不想帶,那婢女卻怯生生的猛求情,只說管事的知道了定要責罰。沒辦法只得作罷。原以爲衆(zhòng)人皆如是,不想獨她一人以面紗遮掩,倒像是故意端出這副姿態(tài)。
她正想著要不要卸了這勞什子,卻見一人飄然而至,不經(jīng)意般坐到她身旁,躲在暗影裡輕聲戲謔道:“可被我逮到了,原來藏在這兒。”張小靈心裡一喜,含笑側(cè)臉,道:“玉姑娘好眼力。”那玉姑娘面上清淡,眼光一掃,見張小靈今日髮髻和麪容都被白紗輕罩,越發(fā)襯得一對丹鳳眼熠熠生輝,煞是好看。張小靈想了想,環(huán)顧了一眼四周,慢慢傾身靠向她道:“我今夜走。”玉姑娘聽聞後身形一顫,略頓了頓,爾後慎重吐出兩個字:“保重。”
張小靈還想說什麼,卻見有人通報,只聽那人道:“稟姑娘們,娘娘已過雲(yún)徑。”不多時,又來報:“稟姑娘們,娘娘已過鳳臨樓。”一連報了三、四次,當張小靈聽到已過希聲園時,便知近了,心裡不禁也有些好奇,這王妃究竟是個怎樣的人,氣派這般大。
花廳的人此時已到平臺恭迎,張小靈也隨著玉姑娘出來,端立一旁。漸漸地聽到花叢中有細細簌簌的聲響,張小靈瞅眼一瞧,只見衆(zhòng)花深處,來了一路人影,皆是一身錦衣玉帶,其中走出一人來,蹁躚嫋嫋,與人不同。正是華服閃灼,佩環(huán)鏗鏘,峨眉粉黛,鳳釵珠玉。所行處,花殘自羞;將到時,影度苑閬。
張小靈暗忖,竟有這般妙人。不禁心生感慨,可憐,可嘆。可憐一對夫妻貌視仙偶不得真心;可嘆衆(zhòng)女青春妙齡卻是別人的影。卻不知那王爺心中女子,究竟是怎麼個三頭六臂,竟把他迷得這般七葷八素,捨近求遠。
衆(zhòng)人行過了禮,只聽那王妃緩緩道:“即是過節(jié),也別拘謹了,都坐下說話吧。”衆(zhòng)人領(lǐng)命,待她入了首座,才盈盈的各自坐下。只見這平臺上,焚著斗香,秉著風燭,月明燈綵,地鋪錦褥,碧亮氤氳。一面坐著奏樂的樂班,一扇大圍屏將其隔斷,中間擺放了三、四張桌,玉姑娘和幾個姑娘被請到王妃身前隨坐,張小靈自尋了個稍遠處。
桌上飯菜糕點已備,張小靈一看,皆是以各色鮮花入菜或做點綴,很是精美。待王妃淨了手,衆(zhòng)人也跟著淨了。此時前方桌上有人起身恭謹?shù)溃骸敖袢樟汲烬R聚,百花入口,恩謝娘娘賜宴,娘娘千秋芳華。”衆(zhòng)人遂起身附和。王妃笑道:“同飲此杯。”衆(zhòng)人待她先飲後,自飲而坐。張小靈抿了一口,覺得清香甘甜,不覺一口而幹,通身暢快。
這光景甚好,想不到離去前遇此樂事。既如此不如暢快一番,也不枉來此一遭。張小靈如此一想,便靜心欣賞起來。只聽得圍屏外樂聲漸起,鼻息中花香四溢,眼前繁華著錦。席間又有那獻媚之人,或彈或唱;亦有自詡之流,賦詩聯(lián)句,更添幾分雅趣。竟突然想起一句來,俗是俗了些,倒也應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良辰美景奈何天。
一時有愛熱鬧的提議佔花名兒,見王妃無異議,便命人拿來一鎏金籤筒,裡面裝著翡翠花名籤子。一人又從一鎏金盒裡取過翡翠骰子來,搖了一搖,揭開一看,是七點,便自身旁數(shù)去,數(shù)至玉姑娘。見她面上清淡,拂袖將籤筒一搖,隨手擎出一根,旁人皆湊臉看去,只見簽上畫著一支杜宇,即杜鵑花,題著“不如歸去”四字,下面又鐫著小字,是一句詩:“不搖香已亂。”注云,自斟一杯,幽懷獨飲。衆(zhòng)人卻笑說,不準不準,玉姑娘這般清淨之人,怎會羈絆至此。說完便叫下家另擲。那玉姑娘卻默默斟了一杯,淺酌起來,不再言語。張小靈心下一沉,不免也有些傷懷。也不知他們擲了幾手,心境已不再,徒覺聒噪。
正估摸著時辰,琢磨著何時散場。不想衆(zhòng)人卻齊刷刷的看向自己。“桃姑娘,輪到你了。”旁人略推了推她,便有人拿了籤筒來。她方緩過神來,順手取了支離自己最近的籤,也不細看,只遞予旁人。那人一笑,翻過一看,見簽上畫著一支芍藥,題著“蓬萊仙靈”四字,下面寫著一句詩:“但問雲(yún)心自在無。”注云,此爲花相,萬豔同芳,在席者共賀一杯。
只聽席上衆(zhòng)人倒吸一口冷氣,氣氛倏地降至冰點,更有甚者或譏笑幾聲。張小靈也不禁吃驚,怎麼就不偏不倚的抽中此籤。是哪個沒眼色的,當著王妃的面也不先將此類籤子撤去,真真是在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