鏤空的窗櫺斑駁了光影。
四下裡,曲廊連苑,亭臺錯落。飛檐斗拱下,時而穿梭著婢女打扮的模糊人影,卻也是匆匆而過,芳跡難尋。眼前柳絮繾綣,臨窗的一池碧水倒映著三兩枝搖曳的桃花。
張小靈斜倚軒窗,隨手拂開一扇。暗影中看不清她的臉,只聽得低低一聲嗟嘆,又彷彿還未出口便已融化在這初春的暖風裡。
房門不知何時被推開一半。來的是位妙齡少女,看樣子不過十七八歲,此刻正被婢女攙扶著跨門而入。只見她一襲白色常服,領(lǐng)口和袖口處點綴著金絲織就的梅花紋樣,越發(fā)襯得腰間的佩玉青潤生煙。有種說不出的縹緲清淡。
張小靈當即心生一念:這麼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裝扮,即便此人並非絕色,也算是瑕不掩瑜吧。
張小靈心中思忖,這女子年紀不大,在這府中卻好似有些地位,素日常聽人喚她玉姑娘,想必大小是個管事兒的。況連日來對自己起居用食又頗爲照顧,不像奸猾之人。遂低頭猶豫半刻,終是上前,循著這幾日眼見的,也學著道了個萬福,心裡卻是澀澀的。這萬福之禮,雖說只需彎一彎腰,屈一屈腿,卻是張小靈二十三年來的頭一遭,由不得生疏僵硬得很。
那少女見張小靈這番動作,急急的上前將她扶住,輕輕挽起張小靈的手,緩步走向房中的桌旁。兩人剛一坐定,便有三五婢女魚貫而入佈置一番,茶點俱全後只留她二人相視而坐。
待婢女們?nèi)客讼箩?,玉姑娘輕聲道:“報信的說,王爺已過了通惠河,估摸著半日便可回京了。”頗有些意味深長的意思。
張小靈聽完又驚又惑。驚的是,看這幾日吃穿用度已知不凡,豈料竟是個王府;惑的是,這玉姑娘爲何呼啦啦的將此事告知於她,自己與這王爺又是什麼關(guān)係?
玉姑娘見張小靈面上陰晴不定,便停下話頭,目光幽幽地看著她。張小靈自知有失方寸,忙清清嗓子,勉強擠出個笑容:“王爺?shù)氖聝何抑懒?。不知玉姑娘還有什麼賜教?!睌E眼對上玉姑娘的眼色,心下卻莫名一沉,只覺得這神情中彷彿夾雜著深深的擔憂。
“王爺?shù)囊馑?,讓桃姑娘仍舊去書房當值。”一貫的清淡語氣,玉姑娘的神情卻越發(fā)飄忽不定起來,最後竟盯著張小靈的眼睛,蹙起了眉頭。
張小靈一聽此言,心下先是一緊,是了,她現(xiàn)在姓桃。又見玉姑娘這番意味不明的神情,張小靈忍不住心中腹誹:想必這王爺不是吃素的主。不禁也慌了神,卻越想沉不住氣。思及自己的處境,想到親友的殊隔,她滿心委屈無處訴,滿心疑慮無人解,不覺一時氣緊,眼前漸生霧氣。
好一會兒纔回過神,卻發(fā)現(xiàn)玉姑娘正握著自己的手,目光灼灼,似要開口。門外卻突然有事來報。玉姑娘只得起身告辭,臨走丟下一句:“用過晚膳,陪我一道消食吧。”張小靈點了點頭。
送走玉姑娘,張小靈心中思緒萬千,疑雲(yún)滿腹。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臉。雖說是二九年華,青春粉嫩,但這張臉除了雙丹鳳眼略有些特點外,實在是再普通不過。自從那日甦醒後,她便有意無意的躲著鏡子,便是梳洗的婢女面有詫異,她也全不理會。其中的緣故只有天知地知她一人知道。這原不是她的面目,如今看來只覺刺眼,徒增傷感。
此時,斜陽的光影不動聲色的拂過屋內(nèi)的鎏金擺件,恍若鍍了一層斑斕華彩,越發(fā)熠熠生輝。閒庭佳人,正是平和靜好。忽而輕風襲來,樹影婆娑,又有七八隻孱鳥撲騰驚飛,碎了這滿目的浮華。也碎了這七分情思,三分流光。
用過晚膳。當下正是黃昏人靜,天色將暗未暗之時,只見晚風拂柳,燈影微晃,月上梢頭。
張小靈與那玉姑娘並肩而行,緩步遊走於中庭,身後跟著幾個當差的女婢。一路上玉姑娘只斷斷續(xù)續(xù)的問了些話,不外是些日常用度之類的,張小靈一一應著,跟在玉姑娘身旁,眼睛卻四處留心。
衆(zhòng)人來至一水亭。此亭設(shè)於湖心,三面環(huán)水,只有一面用長廊連著來路,波光瀲灩,浮萍起伏。玉姑娘吩咐了幾句,只餘一人留下。張小靈眼光一掃,是個清秀的婢女。玉姑娘對那婢女使了個眼色,吩咐道:“我們單獨坐坐,你且亭外候著吧?!?
張小靈知她故意遣走衆(zhòng)人,又讓人守在外面,定是有話要說,卻不知她葫蘆裡賣著什麼藥。遂不動聲色道:“玉姑娘約我出來,只怕不是消食那麼簡單吧?!庇窆媚镒旖且粍樱瑓s並不急著回答,轉(zhuǎn)身斜依欄桿,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閒適模樣。
張小靈正覺無趣,卻聽玉姑娘細聲道:“相爺有句話要我轉(zhuǎn)告姑娘,湖心深處有乾坤?!闭Z氣分外謹慎,與平時的清淡完全不同。張小靈卻不解其意。又聽她躊躇道:“蕭冕此番回府,或已得了消息。若查究起來,桃姑娘性命堪憂?!毖援吺种覆唤?jīng)意間劃過水面,泛起一圈一圈漣漪。
張小靈一聽此言,再也坐不住,不禁立馬站起身來。全身微顫。想到自己莫名其妙來到此處不說,四周又是這般迷霧重重,盤根錯節(jié)。眼下竟又與性命攸關(guān),眼見連命也要丟了,不覺越想越氣,越氣越急,心裡喊著到底是得罪了誰!不禁噙著淚珠,使著性子厲聲道:“索性被他殺了纔好,痛痛快快的,一了百了。”
這話在她說來只爲出口憋屈的悶氣,並未細想,不想旁人聽來卻只當她有誓死之意,偏這話又說在玉姑娘的心事上,她矗立微顫的身形便儼然一副義薄雲(yún)天的長情樣。
此時玉姑娘已回身端坐,眼睛呆呆地盯著張小靈,蹙眉沉思半刻後,柔聲道:“姑娘的心思我懂的?!睆埿§`一聽這話,猛然回過神來,緩緩坐下,心裡納悶,她竟懂我?
卻見這玉姑娘面有羞澀,良久才擡頭,沉聲道:“見姑娘這份情思,有句話卻不能不說。蕭冕養(yǎng)著我們這些人,不爲別的,只因心裡放不下一人罷了?!币姀埿§`面有疑色,她不禁斜過眼角,扯上一絲意味不清的笑容,淡淡道:“我也不過是學了那人一二分的神態(tài),若非如此,他怎會讓我近侍身旁。”言畢略停了停,才側(cè)臉望向張小靈,嘆道:“你我,不過是別人的影子罷了?!睆埿§`見她這番言語,心中略微有些懂了,原來她以爲自己對這王爺有情。一時兩廂無話,徑自散去。
入夜,月光透過茜紗窗櫺,淡淡地鋪灑了一地。窗外偶有幾隻不知名的蟲兒在吱吱地叫?;秀庇袔捉z花香襲過,待要細聞卻難覓香跡,撩撥得人心裡頓覺無味。
四下無人,張小靈看著盈盈的燭火,想起甦醒後的所見所聞,覺得身邊疑雲(yún)遮眼。除了今日從玉姑娘嘴裡所聞之事外,還有前日飛來的那道密信,以及換洗時在中衣錦囊裡發(fā)現(xiàn)的那些物什。
且說那道密信確是飛來的。裹於圓筒內(nèi),攜在一隻鴿子腳上,就這樣突然撲騰著飛到她跟前。她起先並未注意,只覺得這鴿子通人性,趕也趕不走,定睛一瞧纔看出端倪,展開只寫著四個字:金蟬脫殼。拿起琢磨半刻,除紙底一記淡淡的麒麟印記外,並無其他特殊之處,張小靈學著戲裡演的速速將它燒了。
另說這中衣夾縫中的錦囊,起先並不起眼,她以爲是普通香囊,手一摸很是順滑竟不比這府中所用的差,細細一看兩面都極精細的繡著百鳥朝鳳圖,一時好奇打開來:見是一張疊折的薄油紙,攤開像是地圖,畫著門庭、水池、屋舍等;另有一玉佩,晶瑩剔透,握在手裡暖潤潤的似乎比玉姑娘身上的還妙;再有一扁平的象牙圓盒,上刻麒麟一對,一嗅有暗暗的藥味,打開來是紅白黑三色小藥丸,分別裝在不同的隔段裡,數(shù)量不一。張小靈心下納悶,不敢亂動,仍將其整理好藏於中衣之內(nèi)。
現(xiàn)今將此類種種細細想來,她隱隱覺得事情並不簡單,倒透著一股陰謀陽謀的味道。
張小靈頭疼,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怎麼都讓她碰上了,夾帶著情情愛愛,恩恩怨怨的,真真跟書上寫的一般。以前常對人發(fā)牢騷,說日子過得淡,眼下卻只覺得累。不禁提起筆,彎彎扭扭寫了滿篇,卻反反覆覆只有三個字:李皓白。越看卻越覺得傷心,便隨手將它揉成團,丟在一旁。
斷腸人在天涯,竟是這般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