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青姚頓了頓,目光冰冷,一字一句,似擠出門縫道:“你不愧是我此生,最得意的門生。”
張小靈方纔聽完黃琪的言語,來不及細想,只隱隱覺得事有蹊蹺,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待她一番回味後,心生疑惑,正準備開口細問,不想卻聽到傅青姚此番灼灼的言辭。張小靈只覺得似被狠潑了一身冷水,不禁一陣微顫。
她見過傅青姚故作輕佻的親暱,見過他極度冷靜下的悲情,見過他目中無人的譏諷,見過他不經察覺的體貼,卻惟獨沒有見過眼前這個傅青姚。他是冷漠而陌生的,是刻薄而無情的。
雖說與傅青姚相處的日子已近月餘,兩人單處的時間卻屈指可數。但不知爲何,或許是這具身體裡原本殘留著孫文冉的記憶,或許是他從蕭冕眼前將自己救出的那份驚心動魄,張小靈對傅青姚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這點連張小靈也覺得意外。她驚訝的發現自己並不排斥跟他待在一起,至少這具身體本身是願意的。不僅僅是因爲他是她的師父。她覺得這種同舟共濟的感覺,溫暖而踏實。儘管這與情愛並無多少關聯。
張小靈原本以爲自己是害怕的。害怕被黃琪一劍刺破喉嚨的痛楚,害怕生命一瞬間的消亡。甚至有那麼一霎那,她想過要不要放下姿態,假裝懺悔試著求饒。
但此刻,就在傅青姚話音剛落的剎那,一種深深的孤獨和蒼涼瞬息將她吞噬。她來不及體會生命瀕臨消逝前的恐懼,只覺得天地頃刻間又化作白茫茫的一片。一種令人窒息的空白和孤寂,融進她的血液,深入她的骨髓。她前所未有的想念自己在另一個世界所遇見過的每一個人。那些她曾經愛過、恨過的人,此刻他們是如此可愛而親切。張小靈恨,恨老天爲什麼要將自己帶到此處。
猛的,一股凌厲的劍氣突然朝張小靈面門攻來,千鈞一髮之際卻被另一股氣勁輕鬆化解。但劍鋒還是劃過張小靈的臉頰,擦破了她的面具。一滴硃紅的鮮血順著刀痕慢慢滑落。張小靈面無表情,紋絲不動。她看著濺落的血花,看著它泛起的突兀而詭異的紅暈,看著它被一片巨大的黑水吞沒,渺無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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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黃琪氣急敗壞道:“三哥,你這是什麼意思!”傅青姚帶著毋庸置疑的氣勢,冰冷道:“你不能殺她。”說完起身抓起張小靈,朝碼頭飛去。
張小靈手臂一陣疼痛。回神瞥了眼身旁的傅青姚,見他面若寒霜,眉宇間似有倦色。張小靈忍不住低語喃喃道:“爲什麼救我。”傅青姚神情不變,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執念:“你記住,除了我,沒人能讓你死。”說完眼睛直盯著張小靈,張小靈不禁側過臉去。
傅青姚卻一手撇過她的臉頰,將她的臉硬生生扭向自己。張小靈心生恨意,賭氣緊閉雙眼,良久,耳邊響起傅青姚熟悉的聲音:“疼麼?”說完,一雙長滿繭子的大手輕輕拂過她被劍氣劃破,正滲著血珠的臉頰,語氣依舊冰冷,卻似多了一份擔憂。張小靈並不爲其所動,乘機再次撇過頭,低吼道:“不用你管。”傅青姚輕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不多時,傅青姚便帶著張小靈來到了碼頭,徑直躍上一艘商船。這是一艘普通的商船,它停靠在碼頭最偏僻的一側,位置極不打眼。說它普通是因爲它本身並非華麗,甚至因爲有了些年生,鐵鏽斑斑,略顯老舊。但同時這又是一艘略顯突兀的商船,因爲與四下的火光搖曳相比,它空曠的甲板上不僅不見一人,就連船艙裡也未見一絲光亮,似乎是想竭力與黑夜融爲一體,卻因與四周的喧譁格格不入,難免不引人注意。
張小靈第一眼見到此船便是這種感覺。她暗道:怪不得被傅青姚盯上,這副此地無銀的姿態,即便不是賊,也能猜出這船上藏有貓膩吧。
傅青姚甫一登船,便將張小靈丟到一旁,自己則向船艙走去。張小靈被他一推,重心不穩,撞在木門上發出一聲悶響。聲響並不大,卻立即引來了一羣船役打扮,但手持鋼刀的幫衆。他們是從四周突然出現的,彷彿是守株待兔的獵人,早已準備好了撲殺的陷阱。剛剛還空無一人的甲板上,此時立即被眼神凌厲的衆人塞滿。張小靈看著脖子前的一把鋼刀,覺得今日頗有些觸黴頭。若知道生出這麼多事兒,真不應該鬧著要酒喝。
只聽一人聲音粗獷,突然喝道:“苗三笑,念在你我多年的情義上,出來束手就擒吧。”那人手一揮,衆人便迅速將船艙周圍包圍起來。四周突然很靜。出奇的靜。黑暗裡,一盞微弱的火光搖曳著從船艙中盈盈亮起。“元康,別來無恙啊。”只見傅青姚手持燈盞,徐徐走了出來,頗有幾分隨意和倦態,語氣依舊清冷。
元康一聽,脫口驚呼:“傅三爺?怎麼是你,真的是你!”說罷狂笑不止,朝四周疑惑不解的衆人大聲喊道:“錯了錯了,自己人,是自己人啊。這位便是俺常跟大夥提起的,輕功獨步天下,江湖人稱“凌雲客”的傅三爺,也是咱們‘青波堂'的湖主。”張小靈循聲看去,只見一人年約三十,身材高大,滿臉絡腮鬍,典型的壯漢。張小靈心下納悶,這元康顯然比傅青姚年紀大,卻叫他傅三爺,又叫他什麼湖主,雖不知道何門何派,但傅青姚年紀輕輕卻頗有些分量。
黃琪的聲音在此刻不合時宜地響起。只見她扶著桅桿,喘著粗氣,厲聲道:“元大叔,快,快殺了那妖女,爲陸大叔報仇。”
不僅元康聽罷神情肅然,連帶四周原本一臉輕鬆準備拜見傅青姚的衆人,也立馬齊刷刷地怒視張小靈,殺意頓起。張小靈不禁冷汗淋淋。她偷瞄了傅青姚一眼,見他一副坐觀其變的神情,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突然一沉。元康打量著張小靈一眼,手中鋼刀一緊,正有一番動作,不想卻聽到那邊黃琪猛的一聲驚呼。
衆人轉身一看,黃琪僵直著身板,顯然被人點了穴。只聽她怒罵道:“苗三笑,你無賴,小人,卑鄙,竟然暗算我。你若敢動‘浮生醉夢',我黃琪發誓,天涯海角也不會放過你。”
只見夜空下,桅桿頂處,搖搖晃晃站著個人,江風吹亂了他的長髮和衣袂,與帆旗交纏著發出呼呼地聲響。他手中提著兩支碧玉瓶,正是剛纔別在黃琪身在的‘浮生醉夢'。他偏著頭,提著酒瓶在耳邊晃了晃,恣意大笑道:“果然是‘浮生醉夢'。光是聽這聲音,我好像已經醉了。哈哈,琪丫頭,我苗三笑等著你來死追爛打,哪怕是一輩子。不過我就怕,到老都等不來你。”聲音是滿口的慵懶,又虛虛晃晃,自帶醉意。黑夜中看不清苗三笑的臉,張小靈卻直覺他定是一臉痞像。傅青姚冷不丁一聲輕笑,嘲諷道:“三笑,別高興得太早了。”
苗三笑一聽聲音,驚喜道:“可是傅兄?你欠我的那局酒債,何時還我。”話未說完,只聽風聲嗖嗖,一道人影不知從何處竄出,眨眼間便以極快的身手直攻苗三笑下盤。苗三笑措手不及,又怕糟蹋了手中的美酒,倍受鉗制,不過三五招便敗下陣來。他好漢不吃眼前虧,正想飛身逃走,卻被那人下手爲先,扼住命門,一時動彈不得。那人開口訓斥:“你還要鬧到幾時。”順手奪過苗三笑手中的酒瓶,一腳便將他踢下桅桿。苗三笑一頭栽到船甲上,滿臉怒氣。黃琪不禁哈哈大笑:“哥,你來的正好。這傢伙越發奸猾了。不過他一遇到你,就像耗子遇到貓。在劫難逃。”
“又說混話了。”那人一邊解開黃琪身上的穴道,一邊摸著她的頭寵溺道。
“嘿嘿,錯了。應該是這隻醉猴子永遠飛不出哥的五指山。”黃琪吐了吐舌頭,一臉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