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天靈衛(wèi)衛(wèi)所，郭子衿心中惴惴不安。

天靈衛(wèi)辦案的事，她能插手了。把她帶到的單煒尹的官廨裡去，還能勉強說她是苦主，向李桐光報案了，後面的事情，不容得她摻和。雖說是大修，但是沒有官身，享受士人的待遇不假，但仍舊是一介白衣。天靈衛(wèi)辦案，一個平頭百姓憑什麼摻和進去呢？沒有理由。

在把這件事情弄大以前，郭子衿的想法雖然也牽連到了齊大人和單將軍，但那都是以私人的名義。現(xiàn)在是正經(jīng)的經(jīng)官了，她就不能再置身其中。

而且郭子衿這個人也很信奉程序正義，這是她當初在天靈衛(wèi)的時候養(yǎng)成的價值觀，一時半會兒也改不了。就算李桐光留她，她多半也不會跟著摻和。

官府這邊用不著郭子衿，可有別的地方能用得上她，官面上的程序走過了，還要走一走江湖的程序。也好在郭子衿現(xiàn)在沒有官身，以江湖中人的身份前去訪山，實在是再合適不過。

訪那座山呢？在成都當然要去青城縣青城山。

青城山上有青城派，也是道家的門庭，而且也是正一派的道場，祖師是張道陵。也就是傳說中那位張?zhí)鞄煛Ｌ鞄熓莻€傳承，一代就出一個人。由青城派丈人觀上一代天師，在羽化之前指派，再由山內(nèi)各門考驗。

想要成爲天師，有個先決條件，那就是必須在三十歲之前成爲煉神返虛的大修。所以哪怕歷代天師都不是青城派的掌門，但是卻是青城派同輩之內(nèi)修爲最高，武力最突出的一位。

而且，這位天師還會得到當朝的敕封，號“除魔衛(wèi)道皇恩親敕人間行走大天師”。身份相當於當朝供奉。當然了，這是天家和江湖溝通的一種手段，這位天師既不食朝廷俸祿，也不必聽朝廷宣召。

青城山和青要山，關係匪淺。說起來，青城山是青要山的祖庭所在。所以兩邊關係特別親密，相互之間論資排輩能論得起來。

只是青要山傳承得慢一些，這就導致青要山，普遍比青城山的輩分大。時間一長呢，兩邊都覺得尷尬。後來只要不是特別正式的場合，這兩座仙山互相之間就論街坊輩兒，不細數(shù)了。

憑藉著兩座仙山之間的關係，以及周賢現(xiàn)如今的名望地位，郭子衿請青城山出手相助，順理成章。本來在奔赴成都之前，郭子衿還擔心，如果真的要去到青城山，會不會把周賢的事情鬧大。現(xiàn)在不用擔心了，已經(jīng)鬧大了。

雖說是要訪山，可也不急於這一時。郭子衿從天靈衛(wèi)衙門出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快要到晌午了，不若吃過中飯之後再動身。事情應當也沒到十萬火急那個份上。

周賢是一位大修，又有龍氣庇護，郭子衿覺得出不了太大的事情。

隨便找了家距離衛(wèi)所衙門不遠的酒肆，郭子衿一挑簾櫳邁步進來，就聽得裡面好熱鬧。

這就是個小館子，分樓上樓下，地方不大，沒有雅間兒，全是散座。正是吃飯的時候，館子里人不少。每一張桌都有人佔著，好些人看起來還像是倆不認識的人湊一張桌吃飯。

獨有那麼一個老頭，一個人佔著一張大方桌。這老頭做了個道人的打扮，一身道袍子都看不出本來顏色了，像是讓油凝住一樣。細手細腳，虛發(fā)皆白，見不得一根黑的，滿臉的褶子。兩隻眼睛，一個大一個小，大的那個還長了一片翼狀胬肉，應該是看不見了。

之所以這麼忙活，真麼滿，都沒有人願意跟這老頭拼桌子，有兩個原因。一個原因是這老頭實在是太髒了，身上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酸味，差不多是餿了。另一個原因是老頭點了一桌子的菜，好懸這一張大方桌都沒擺下。

也不見這老頭有什麼忌口，什麼葷點什麼。烏魚大雁都不在乎，明明是道士就不該吃的東西，他隨意了。好些菜瞧著就像是這個小館子裡頭沒有的，得是從大酒樓去叫的外送，安到這個小館子裡頭。

這老頭一口酒一口菜，也不用筷子，伸手抓，連吃帶玩不亦樂乎。

一衆(zhòng)食客，一邊吃飯，一邊看著這老頭心裡覺得樂。聽說這老頭破衣爛衫，付不起這一桌的酒菜。要說喜歡吃不好穿，可以理解，但也不能這麼不好穿呢。

大林朝就是這樣的習俗，下館子吃飯從來沒有先給錢的，店家可以不賣這個人吃喝，但是既然賣了在客人吃完之前就不能催賬。

好些人吃完了都不走，就等著這老頭吃完好看樂子。吃霸王餐有吃霸王餐的規(guī)矩，吃下去多少吐出來多少——打吐出來。看老頭點這一桌子，一會兒有好瞧的。

這個老頭別人不認識，郭子衿可認識，不是凡人，乃是當今聖上的授業(yè)恩師，羽安子。“羽安子”這三個字是道號，不是本名。至於老道士的本名叫什麼無從知曉。當今聖上也不知道。要非想知道個究竟，恐怕要去問岑秋風。

想當初周賢的父親周穆敬被青要山相中，拜岑秋風爲師學法修道，讓周玉嫃很是嫉妒，因爲單以天資來論，她不在周穆敬之下。但是當時的皇帝覺得，有一位皇子拜在青要山門下，已經(jīng)是給足了青要山的臉面，再讓一個皇女出家，有失天家的身份。

周玉嫃自己不服，去青要山進香的時候軟磨硬泡，非纏著岑秋風磕頭拜師。岑秋風最後挨不住了，求了一個隱居在京城的老友，收了周玉嫃爲徒，讓她能在在京城安心學神通。

郭子衿怎麼認識得這個老道士呢？要說正式認識還是在朝堂上。周玉嫃稱帝之後，公輸兀下了大獄，岑旭被軟禁在青要山，天家供奉空出來兩個位置。周玉嫃親封了羽安子爲新一任供奉。

但要說見面，那早很多。當初周賢和李桐光紅塵煉心來到京城，郭子衿跟他們倆逛廟會來著。就是這個老道士在廟會上算命，拽住人家的手不讓走，非說人家死了父親，還管人家要十個大錢的算命錢。

當時周賢袍子上還被潑了一下墨，就是這羽安子的手筆。

當然了，這老頭於周賢有大恩。在法場上攔住岑旭，讓周賢能隨著錢大修逃走的，就是羽安子。那個場面郭子衿沒見到，但是聽周賢對她提起來過。

羽安子，大能，天家供奉，陸地神仙。他不是應該在京城嗎？怎麼出現(xiàn)在成都了呢？

郭子衿愣神的工夫，過來一個夥計：“道爺，您吃點什麼？”

“她跟我一桌的。”羽安子忽然發(fā)話，“你們一開始不讓我點菜，不就是怕我沒錢嗎？你看見這個姑娘沒有？她身上帶的銀子，買你們十座酒樓都有富裕。我就說我吃飯有人給錢，您還不信。現(xiàn)在相信了嗎？”

“哎呦，老道爺，信了信了，我一開始就沒不信。”夥計引著郭子衿到這邊來，“那二位大爺還再添點什麼嗎？”

“你給她再拿副碗筷。”羽安子安排著，“這一桌菜我吃不了啊。”

郭子衿深打一禮：“晚輩青要山郭子衿，見過前輩大能。”

“什麼前不前輩，我不喜歡這一套，快坐，快坐，快坐，菜涼了就不好吃了。”羽安子招呼得特別熱情，“你不是愛吃甜的嗎？你看這個糖醋鯉魚，紅糖餈粑，酸梅湯，都好吃，一定合你的口味。我特意給你點的。”

“啊，多謝前輩。”郭子衿坐下來，也不驚。她見識過，這位高人能掐會算，說什麼準什麼。但是據(jù)岑秋風說，羽安子不能算那些身上龍氣厚重的人，也不能算修爲特別高的人，更算不了家國大事，而且算不遠，只能算算臨近的事情，撐死一天兩天——這都得廢不少力氣，而且不一定準。

可是郭子衿瞧著，這個挺準吶。自打她辭官以後，她身上的龍氣就越來越稀薄，到如今所剩無幾了，被羽安子算中，也算不得什麼。

只是，看著這一桌美味佳餚，郭子衿下不去筷子。

羽安子身上酸，滿手黑泥，還下手抓菜，每道菜都被他染了顏色了，這還怎麼吃？

“你不吃啊？”羽安子嗦著手指頭，瞧著郭子衿，“我一個人吃不了這麼些。”

郭子衿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想了想：“我這幾日，茹素。您看您這些菜都帶葷腥，好些個還是道士忌口的東西。我跟您不一樣，您是前輩大德高人，我吃不得這個。夥計啊，你給我來一碗素面。”

小夥計應了一聲，吩咐後廚去準備了，還心說好歹這個有點道士樣。

等面這會兒工夫，郭子衿欣賞著羽安子連抓帶拌，大口大口往嘴裡送，覺得自己快要飽了。得說點什麼啊……

“前輩您前來成都，所爲何事啊？”郭子衿問，“今日在這家酒肆，可是特意等我不成？”

羽安子點點頭：“叫我羽安子就行，不用一口一個前輩。我呀，奉了上命，秘密來到四川，查一個叫做白蓮教的教派。當然了，我覺得我徒弟腦子不好使，我秘密不了啊。啊，我今天就是特意來等你，順便啊，救我一個朋友的外孫子。”

“外孫子？”郭子衿有些糊塗。

羽安子一愣：“你們，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