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以後大家也都不急了,早晚得打上這一場,怕什麼呢?怕就不奔著這兒來了。頭一波上場的都被小校領(lǐng)著上了擂臺,有的上去之後,還能客氣客氣,相互之間通個名姓道個禮數(shù)。也有那個好似是帶著血海深仇站上去的,雙目圓睜快要滋出血來似的,待得監(jiān)理考官一揮手裡的旗,蹭一下就竄上前去,要跟對方分一個你死我活。
還沒上場的這些人,有的就圍在擂臺邊看著。說是圍在擂臺邊,其實人家也給劃出來了一個位置。不上場的距離擂臺,最少得保持九尺以上的距離,就是怕這些圍觀的人,打攪場上的選手比賽。
還有的就去研究那塊板子,看上面是怎麼寫的,推算著這麼安排,自己挺進下一輪的機會是多少。
至於各個門派的長輩,那都在高臺上給安排了坐席,居高臨下俯瞰全場。給準備了遮陽的涼棚,擺上了各種時鮮水果,斟得了好茶。
可這些坐在高臺上的各仙山長輩以及海外來使,少有心思在這個茶水點心上的,心都懸著,想著自己門內(nèi)的弟子如何如何,對上誰怎樣怎樣,會不會受傷,當(dāng)不當(dāng)出人命。
心裡想著是想著,可萬不能上臉。得端著一副法外高人的模樣,擺出一個雲(yún)淡風(fēng)輕的姿態(tài)。以顯得我對這個結(jié)果不在乎,我門下的弟子個頂個都是魁首的苗子,沒你們什麼事。
照理說這第二場的比試,沒有哪個大臣或者是皇親國戚來觀賞,都等著皇上來纔來呢。可也沒有規(guī)矩說攔著的,想來就來唄。踩著點,第一波上擂的青年才俊還沒得出什麼結(jié)果來呢,就聽得遠處有人通傳:“長公主駕到——”
長公主,當(dāng)今皇帝的親姐姐,世上最風(fēng)流的女子,叫周玉嫃。她是整個京城最閒暇的人了,到這裡來,不足爲(wèi)怪。
她很是隨意,場面不大。打從外面進得場來是一乘步輦,有人打著羅傘香扇緊隨在側(cè)。今日裡打扮得也沒有四月十八那一日莊重,雖然仍舊是披沙長裙,可也沒有再做許多裝飾,顏色也是素淨(jìng)雅緻的墨綠色,配著藕荷色的小衫在裡面。頭上一支步搖,綴珍珠的簪花,釘?shù)氖菍毷亩敚瓓y。
要說這長公主的模樣,算得是天下間難得的絕色美人。用美人讚的話說:柳葉彎眉杏核眼,櫻桃小口一點點,落落大方,雍容華貴。增一分則太肥,減一分則消瘦,恰到好處這麼一位美人。
到得高臺近前來,有僕役搶先一步,用孔雀尾的大扇子,併成一束,爲(wèi)長公主腳還沒踏的地掃塵。
其實不髒,高臺上這一路鋪著紅氈,精細著呢。但就是如此,這是排場。今日裡這已經(jīng)是很樸素了。
“你們都下去吧。”長公主一伸手,搖了兩下象牙小扇,吩咐道,“我跟諸位仙家親近親近。”
帶來的這些人都退下去,先是這四位考官迎上來,緊接著原本在高臺上坐著的各仙山的長輩全都起身,給周玉嫃行禮:“見過長公主閣下。”
長公主揮揮手:“免禮免禮,我就是在家呆著悶得慌,過來隨便瞧瞧,切不要拘束。隨意就好,也不用給我安排什麼涼棚了,添把椅子就成,我去找岑道長說說體己的話。”
這話說著就不像話了,哪有長公主和一個道士說體己話的呢?更何況,這道士都一百三十多歲了,是個老頭子。但是這話由周玉嫃說出來,大家又都覺得見怪不怪。這是和離過好些回,又養(yǎng)了好多面首的長公主,人家不在乎禮數(shù)。
也沒人能攔著,周玉嫃拾級而上,來到高臺第二層。旁邊有小廝搬過椅子來,周玉嫃可就坐在了岑秋風(fēng)的身邊了。
“長公主閣下,許久未見了。”岑秋風(fēng)笑呵呵地開口,算是打了招呼。
“確實是許久未見了。”周玉嫃輕嘆一聲,“上回見面還是在三年前,白雲(yún)觀請您來講道的時候,我和寧王殿下一併去聽的。”
“哈哈哈,難得長公主還記得我這麼個糟老頭子。”岑秋風(fēng)撫掌大笑,“哎呀,要不然怎麼說時光如梭呢?我初見長公主時,不過是襁褓中的嬰孩啊。先帝最愛的孩子,可就得說是您了。”
長公主一收扇子:“呦,您這話說的。您跟我說話怎麼還用敬稱啊?您直接管我叫玉嫃就好,就像我小時候那樣。我記得我那個弟弟被您選上去仙山學(xué)道的時候我還蠻不高興呢,心裡還想怎麼就沒選上我?不依不饒一路跟著去了青要山。那時候我是十歲?”
岑秋風(fēng)一擺手:“不,九歲。你比幼清大一歲,幼清是八歲到的青要山。”
“不行了,老了,記性不好了。”周玉嫃嘆了口氣,“小時候的事兒啊,遠得都好像是上輩子了。您這樣陸地的神仙,可知道我們凡人的苦嗎?”
“長公主閣下您還苦嗎?”岑秋風(fēng)笑道,“尋常人幾輩子都修不來這等福氣,落生在帝王之家,一世有享不盡的錦衣玉食,榮華富貴。”
周玉嫃聽這話眼淚差點沒掉下來:“岑道長,您上回給我講經(jīng)的時候,可就說過這個話。要我說,我寧可沒託生在天家。天家無父子,皇血無親緣,我若是個小老百姓……”
“那你這些可就都沒有啦。”岑秋風(fēng)還和周玉嫃打哈哈,“道法自然,天地一理。你覺著做長公主有長公主的苦處,可平頭老百姓比你苦得多啊。這世上就沒有不苦的人,活著就是件辛苦的事情,得學(xué)會自己給自己找樂子。長公主,你不就是其中高手嗎?”
有些把心思放在這邊說話上的人,聞聽此言差點嚇得坐到地上。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岑秋風(fēng)說這個話,可就相當(dāng)於指著長公主的鼻子罵她是個浪蕩的女子了。誰給他的膽子?是,這是個陸地神仙,可人家長公主又是何等人物,豈容一個道士這般羞辱?
萬沒想到,長公主聞聽此言,破涕爲(wèi)笑:“這您倒說得是,我就是會給自己找樂子。聽?wèi)虺菢纷樱[山玩水是樂子,找男人也是樂子。哎,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可沒有煉氣士做我的入幕之賓。岑道長,咱們青要山的青年才俊,可都得勝了嗎?”
好些人這個時候就聽不下去了,心說以前不過是曉得這位長公主風(fēng)流,未曾想竟然這般不知廉恥。光天化日大庭廣衆(zhòng),說出這樣的話來,實在是……哎呀——
可臉上不能表露出來,眼神也不敢往這邊飄,直勾勾盯著場下,目不轉(zhuǎn)睛。
“哈哈哈,長公主閣下豪爽。”岑秋風(fēng)笑道,“卻也是奇怪,男子女子都是在世爲(wèi)人,男子獵豔叫風(fēng)流,公開講是美事,女子尋歡怎麼就不成體統(tǒng)了呢?孔夫子都不反對男女人倫之事,‘食、色,性也’。長公主能活得這般灑脫,已然是悟通了,還有什麼苦呢?”
周玉嫃?fù)屏酸镲L(fēng)的肩膀一下:“玉嫃問您話呢?咱們青要山的青年才俊可是得勝了?”
“都得勝了,在場下。”岑秋風(fēng)端起茶碗來,沒等喝,便是被周玉嫃搶在手裡。
周玉嫃也不嫌棄這茶碗是旁人的,湊在脣邊就飲:“您可得與我仔細說說。不說明白了,我不許您喝茶。”
“好好好,”岑秋風(fēng)苦笑一聲,道,“我青要山此次與會五名弟子,有三個是我這一脈的,張弘艾、周賢、李桐光,都是人品相貌上佳的好兒郎,另有一個叫做蔡洪斌,也是我青要山未來的中流砥柱,最後一位是個女孩子,叫高珍。恐怕長公主對她不感興趣吧?”
“怎麼不感興趣?”長公主把茶碗放下,爲(wèi)岑秋風(fēng)斟茶,“我都感興趣。”
“好啊!”岑秋風(fēng)眉頭一挑,“您對誰敢興趣,自去找,我不是月老,不做保媒拉線的買賣。可得是你情我願,您不能仗著自己是長公主,就強搶民男……啊,還有民女。”
長公主一邊捂著嘴笑,一邊把茶碗遞給岑秋風(fēng):“岑道長您可是小看我了。玉嫃向來講究這個你情我願,從未有威逼利誘的時候。您就放一百個心吧。現(xiàn)在場中打鬥的可是有您青要山的弟子?”
“閣下請來看。”岑秋風(fēng)飲了一口茶,而後伸手一指,“三擂那邊纔上去的那個後生,就是我的親徒孫,周賢。”
周賢不知道自己被怎麼編排呢,上得擂來,仔細打量著對面的這個姑娘。
他的腰牌上變化出了這個姑娘的名字,叫做馮燕語。這姑娘做虛靈谷的打扮,一身勁裝,英姿颯爽。上擂來,周賢先是自通名姓:“慈悲慈悲,在下青要山帝隱觀內(nèi)門弟子周賢,見過馮道友。”
“馮燕語。”對面冷冰冰一拱手,“天意使然,我第一場就遇見你了。”
周賢心說怎麼這麼多人認識自己?自己就這麼出名嗎?這可不少人都表示認識他了。
“馮道友……額……我認識你嗎?”周賢試探著問。
“你這路貨色不配認識我。”馮燕語一開口都帶著火藥味。周賢納悶兒這燕子怕不是吃槍子兒了吧?
“馮道友,咱們有話說話,別罵人吶。”周賢一攤手,“就算是有什麼仇,有什麼怨,你要拿刀架在我脖子上,可也得讓我死個明白呀。我究竟是什麼地方得罪了您,不能上擂來罵閒街。咱們比得可不是誰嘴裡不乾淨(jìng)。”
周賢嘴上也不饒人。莫名其妙被人劈頭蓋臉罵了一句,他心裡有火氣,言語上就不那麼客氣了。
馮燕語冷哼一聲,拔出寶劍來,直指向周賢:“姓周的,我要爲(wèi)我小師妹討個公道,圍場之內(nèi)你羞辱於她,還當(dāng)不認嗎?”
周賢腦袋“嗡”一下,差點炸了。心說我什麼時候幹過這等事情啊?
外頭看熱鬧的“轟”一下真炸了,全都打聽著:聽說過嗎?真有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聽得場上出此言來,拍著巴掌叫好。
抱著手在場邊看熱鬧的李桐光倆眼珠子都差點瞪出來,心說好傢伙,你不讓我嫖院,自己在圍場裡面做下這等禽獸不如的事情,這要是當(dāng)真坐實了,青要山不能容你!轉(zhuǎn)念一想不對,周賢不是這樣的人。朝夕相處的師兄弟,周賢什麼樣,李桐光太知道了。
爲(wèi)什麼外面反應(yīng)這麼大?兩個原因。一來是見不得你好,青要山可算是出了敗類了,這一個人,在弘武大會上可就能把青要山的名聲給敗光嘍。再一個,虛靈谷是個只收女子的門派,對於自身的貞潔最爲(wèi)看重。二百多年來只許男子入贅虛靈谷,不許門內(nèi)女子外嫁。周賢如果真幹出這種事情來,要面對的是虛靈谷傳下的江湖帖。
“馮燕語,你今天必須得把話給我說明白。”周賢也把劍一橫,“當(dāng)著這麼多江湖英雄的面,你不能憑白污衊我。周某行得端坐得正,從未乾過那種下作的勾當(dāng)。人嘴兩張皮,你上下嘴脣一碰,就想我身敗名裂,究竟是何居心?擂上比得是真功夫好本事,你兜頭髒水澆下來,只爲(wèi)了亂我心神不成?呵呵,你打錯了算盤。”
馮燕語橫眉立目:“你還敢抵賴?我家小師妹被你用劍抵住咽喉,言語侮辱,非要求她哀聲求告不可,卻不肯殺她,不是侮辱是什麼?我虛靈谷的女子不是你尋常接觸的那樣,寧可撒一腔熱血,也不對你們這些臭男人低頭。”
說到這兒,解釋明白了。周賢這纔想起,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兒。可怎麼話到這個馮燕語嘴裡頭就變了味道呢?明明是周賢想要教那個姑娘過剛易折的道理,莫名其妙就成了羞辱了?
那些看熱鬧的也是嘆了一聲:嗨,還以爲(wèi)是一場大戲呢?沒想到就這麼點小事,又沒要了命,要你師妹告?zhèn)€饒,怎麼弄的就像是人家怎麼樣了似的?得了,沒熱鬧看了。
“極端主義要不得啊。”周賢苦笑一聲,“我能理解你們的想法,可我真的不贊同你們的這個邏輯理念。”
馮燕語深吸一口氣,邁步上前:“廢話少說,你與我拿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