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李桐光的質問，單煒尹臉色一點兒都沒變。要不然怎麼說人家是一省最高的軍事長官呢？養(yǎng)氣的功夫做得特別到位。
他上前兩步來，深打一禮：“李大人，本官確實有錯，但也構不上是罪。無非是一時的疏忽而已。”
李桐光按著刀笑而不語。
單煒尹想了想，測過身來伸手一引：“李大人，還請與我裡面說話。”
“也好，”李桐光點點頭，“還要單將軍仔細說說，你究竟是怎麼個一時疏忽。”
單煒尹走在頭裡，李桐光跟他錯開半個身位，隨在其後。郭子衿與李桐光並肩而行。隨著李桐光前來的幾位校尉，十分自然地從執(zhí)崗兵丁這兒接過了哨位，攔在了門前。
到官廨內，已然沒有別人了。看來是早在小校跑來通報的時候，單煒尹就遣散了他們。
“二位請坐。”單煒尹仍舊是這麼彬彬有禮，“不知道這位女仙長，應該如何稱呼？”
“貧道郭子衿，青要山帝隱觀煉氣的修士，”郭子衿手結子午印行了一禮，“見過單將軍。”
“久聞公之大名。”單煒尹抱拳回禮，“今日得見，不勝榮幸之至。好一位巾幗英雄。前幾日收到了郭道長來函，已然掃榻靜待您，大駕光臨。”
“這件事若不是郭師兄與我說，我還要被瞞在鼓裡。”李桐光苦笑了一聲，“我這個天靈衛(wèi)都督僉事，再加一層欽差的身份，在您眼中就這麼不值一提嗎？”
這麼大個坑單煒尹哪能往下跳？他面帶悲色，轉身從桌上拿起了一封公函，雙手遞了過來：“我本想著差人送到天靈衛(wèi)衛(wèi)所，既然李大人您親自來了，在這兒把它交給您也是一樣的。”
李桐光拆開來看，心說單煒尹怕是早就想到了會有這麼一出，預先準備了這封公函，有備而無患。
上面寫的什麼呢？無非是將單無憂逃崗之後不知所蹤的事情，一五一十講清了，且說明已經差人去尋找，給天靈衛(wèi)這邊打個招呼，算作備案。
單無憂與公來說，是單煒尹的直屬武官，單煒尹差人尋找，是應有之義。他跟天靈衛(wèi)把這件事交代了，就不算失職。而且這信上的日戳是昨天的。
“還望李大人海涵。”單煒尹臉上悲色愈濃，“本官膝下無子，唯有這一女算是香火傳承。我跟她娘都商量好了，將來招婿必要入贅我家，萬不可讓人把我這閨女娶走。一時間不見了她的消息，我腹內焦灼似炙，連忙拆人去尋，忙起來耽誤了公文行程。李大人，人心都是肉長的，還望您高擡貴手。”
李桐光笑了笑：“既然是誤會，那是再好不過了。”
“多謝李大人。”單煒尹又是抱拳拱手，“既如此……”
“如此還要暫停李大人的官職事務，隨我往天靈衛(wèi)衛(wèi)所走一趟。”李桐光一邊回禮一邊說，“我這廂會聯繫提點按察司和承宣佈政司，撒下海捕公文，在四川境內緝拿單無憂。”
“李大人，您……說話可要小心些。”單煒尹臉色鐵青，“我好歹也是堂堂一省的都指揮使，無憑無據無案無由，憑什麼停我的官職？憑什麼海補緝拿一位下落不明的朝廷命官？要知道馮臬臺遇害在前，我女失蹤在後，你怎得知道無憂她是賊人？你沒有這般做的資格。”
“當然不能無案無由，我大林朝自有律法在此。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身爲欽差，豈能爲非作歹？”李桐光的聲調很平和，“但是苦主在這裡呢，我?guī)熜炙龍蟀钢v，你家閨女，擄走了當朝平南王千歲，自此後才下落不明，這就是案，這便是由。”
單煒尹吃這一嚇，呆愣愣張口凝眉，半晌沒有反應。
郭子衿冷聲道：“我與王駕千歲相約在潼州府一間茶樓相會，會面前一日，有好些人親眼目睹，單無憂帶走了王駕千歲。而如今單無憂既不在軍營，也不在家中，王駕千歲也不知所蹤，你知道這是多大的案子嗎？”
李桐光緊接著說：“殿下奉旨遊覽天下，乃是陛下親允。陛下也定下規(guī)章，千歲凡到一處，必要向當地天靈衛(wèi)彙報行程。進入四川之後王駕千歲報過一次，卻也是許久之前了，眼瞧著就要到日子了，殿下再無聲息，小心你的腦袋。”
“啊呀！”單煒尹直抖手，“作孽啊！李大人，郭道長，我家無憂自幼學禮習文，深知皇恩如嶽，斷不會行蠅營狗茍之事，還望二位明鑒。”
“這不是你說了算的，這得是找見王爺了，由王爺說了算。”李桐光輕歎了口氣，柔聲道，“單將軍，四川境內土司林立，各族小藩鎮(zhèn)摩擦不斷，山路崎嶇，有是險絕艱苦，衛(wèi)戍此地，必然有許多不足爲外人道的辛酸。這麼多年來，天府之國太平無事，還是仰仗單將軍您領兵有方。對此在下十分敬佩，所以我也不忍心看著您離開這個位置太久。
但話又說回來了，人有情，法無情。既然善無憂，跟王爺失蹤一事有所瓜葛，那麼按照本朝律法，您應當避嫌。也不是說就把您這個官位給拿了，只是委屈您這段時間，不能再指揮您手底下這些兵，去找單無憂了。委屈您，在天靈衛(wèi)衛(wèi)所，住上幾天。”
“你們還是要拿我？”單煒尹臉色更難看了，咬牙切齒，“李大人，你可想好了。”
“我當然是想好了。”李桐光指著自己衣服上那飛熊，“白虎生翼，是爲飛熊。天靈衛(wèi)，辦案來了。您要是想儘早洗脫您的嫌疑，甩脫令愛的冤屈，還請您多給我們出出主意。畢竟，成都府是您的一畝三分地，這單無憂可能會去什麼地方，您得比我們清楚。早一日找見王爺，您早一日官復原職。如若說單小姐和您都與此無關，我袒胸裸背到您府上負荊請罪。如何？”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無論是自公而講還是自私來論，單煒尹都沒有任何藉口，不去天靈衛(wèi)的衛(wèi)所了。
所以，不多時，就見得李桐光和郭子衿率先一步從官廨內走出來，一左一右分立兩邊齊刷刷一擡手，異口同聲：“單將軍，請。”
單煒尹官服端正，烏紗未動，昂首挺胸邁步走出來，喚過自己得副官：“老姚，你過來。”
姚姓僉事上前來單膝跪倒：“將軍請吩咐。”
“單無憂逃崗脫軍一案，暫交天靈衛(wèi)辦理，我司上下必要全力配合，絕不能陽奉陰違。”單煒尹交代下來，“其次與本省另外兩司協查交接，儘可能做得圓滿。再者我不在的這段時日，操練不可鬆懈，軍容若是保持不得，回來我唯你是問。”
“將軍，您！”姚僉事猛擡頭，看向李桐光，“將軍，您要是受了這些犬獠爲難……”
“住口！”單煒尹喝了一聲，“同殿爲臣，有什麼齟齬，也不能說出這種粗鄙之言。單無憂這件事牽扯甚大，一會兒自有人跟你解釋。更何況不是說這官我就不做了，我不過是到天靈衛(wèi)的衛(wèi)所暫住些時日，過兩天，你可得來接我。”
“是！末將遵命！”姚僉事重重一點頭，拳頭擂在地上，悶聲一響。
“嗯，好，起來吧。”單煒尹笑著說，“多大點事兒？別弄得跟生離死別似的。”
多大點事？這是天大的事！天靈衛(wèi)的衛(wèi)所不亞於閻羅殿。好些個當官的被天靈衛(wèi)帶走再出來的時候人不人鬼不鬼，再一提起來天靈衛(wèi)渾身上下都哆嗦。這還不算什麼，能活著出來算好的。還有些被帶走之後，再無音信，什麼說法都沒有，人間蒸發(fā)一樣！
秘偵，這兩個字要人命啊。
眼瞧著姚僉事還跪著，單煒尹直抖手：“哎呀，你這是鬧什麼？起來了，起來了。這是在都指揮使司衙門，你這麼鬧豈不是讓同僚看了笑話，自家人也就罷了，還這麼多外人呢。正好，本將軍這段時間也乏了，就當是休個假。唉，李大人，我到你們哪兒住的這段時間，不從我年額里扣假吧？”
“保證不扣。”李桐光大笑著一擺手，“弟兄們，護送單將軍到衛(wèi)所做客，咱們這些個做東的，可得拿出主人家的氣派來，好好關照單將軍。”
李桐光帶來的這些個校尉齊齊拱手：“是！”
說罷了話，李桐光走在頭裡，一隊天靈衛(wèi)小校分成兩列，隨在其後，把單煒尹包夾在了當間。郭子衿墜在最後邊，愁眉緊鎖，她總覺得，這麼做，是不是哪兒不對勁兒。可要真說是究竟什麼地方出了問題，她又說不上來。
一直走到院門口了，單煒尹忽然止住了腳步。
李桐光聽見身後腳步聲聽了，沒回頭，高聲道：“單將軍，我在門口可是給您準備了雙轅車，裡頭鋪了厚厚的絨墊，可舒服了。”
“還請李大人稍待。”單煒尹回過頭去，越過郭子衿得肩膀，瞧著自己的副官還跪在地上，怒喝一聲，“姚建輝，你這個王八蛋給老子站起來！”
“是！”姚僉事猛然起身，站得筆直，卻沒回頭，更沒轉身。
單煒尹柔了聲音，笑道：“少則三五日，多則三五月，可千萬別忘了去接我啊，要是不去接我，我說不定就樂不思蜀了。”
姚僉事轉回身來，將手錘在心口行了個軍禮：“末將，恭送將軍！”
一時間院子裡這些兵丁，全都跟著齊聲應喝：“恭送將軍！”
“單將軍，很得人心吶。”李桐光側過身，上下打量了單煒尹一番，像是頭一回見著似的。
單煒尹捋著鬍子笑道：“孟子說過，得人心者，得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