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間安靜了下來，好像除了那面翻飛的黑旗以及漫天黑雪，世間的一切都沒有了聲息。
周賢的手在顫抖，既是因爲從掌心那片雪花中傳來的寒涼，也是出於恐懼。貢院裡驟升的陰風煞氣濃郁到了他承受不了的地步，那漫天飛舞的哪裡是雪花？分明是一道道催命符！即使不施展天眼神通，周賢也能看到綽綽鬼影在陰煞之氣中起起伏伏。
“這……也不管嗎？”周賢反手攥住了郭子衿的手腕，似乎是在向她求救。
郭子衿也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緩緩搖頭，而後苦笑著說：“我從未聽說過這種事。莫非這一科的學子，全都是罪孽深重之人嗎？這哪裡像是冤親債主，分明是鬼門大開。”
那些不曾身負神通的舉子看不到貢院裡翻騰的鬼影，卻仍能感知到寒涼的陰煞之氣。可他們只能是把手腳都縮回到毯子裡，儘量或者是往火盆的方向傾斜身子。
可毯子抵禦不住煞氣帶起來的寒意，火盆也無法溫暖這刺骨的陰風。他們茫然望著從天空飄落的黑雪，敲打著號間的桌板與牆壁，高聲招呼著兵丁，或與隔壁的人討論，試圖弄清楚發生了什麼。
然而兵丁們並不比他們好多少，只能是茫然無措地看著地面漸漸被黑雪覆蓋。
那些作爲煉氣士的考生則發現了事情不對，可他們不敢輕舉妄動。他們現在的身份是考生，在考場內施展神通，或者是離開號間，都會被剝奪考試的資格。事情還沒嚴重到值得他們放棄自身前途的地步——至少在他們看來還沒發展到那個地步。
出了事有巡場的天靈衛和考官大人頂著。本場科考座師乃是當今國子監祭酒鄒鴻信大人，他乃是儒家大修，煉神返虛境的煉氣士，有他坐鎮，又能掀起什麼風波呢？
“啊——！”一聲慘叫傳來，響徹整個貢院。繃緊了神經的人們被這一聲嚎叫驚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周賢和郭子衿一同向那個方向望去，卻是見那方傳來一道赤色華光，一閃而逝。與之同時，是李桐光的一聲怒喝：“惡鬼休走！”
一時間顧不得許多，周賢和郭子衿一同騰身而起，踏著號間的房頂奔馳而去。只見得李桐光護在三名離了號間的舉子身前，他面前化開了一灘雪，正在凝成冰。那三個被李桐光保護住的舉子渾身是血，人人帶傷。李桐光見得周賢和郭子衿趕來，皺著眉頭說：“這惡鬼傷了三個人。”
世上沒有這樣的冤親債主，哪一場科舉，也不能糾結全天下的惡人塞進貢院裡頭。雖說每一次會試都死人，可也就折損仨瓜倆棗，小貓小狗三兩隻，那些冤親債主行動起來小心翼翼，都規避著神像和煉氣士，無非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絕不會傷及無辜。
這可倒好——百鬼夜行！
“你去通知總載。”郭子衿對周賢說，“我飛高些看看，先護住這些舉子再說。”
“不必，我來了。”一個男子的聲音從正上方傳來，三人擡頭一看，是一個戴烏紗著緋袍，胸前掛著孔雀補子的老人落在了他們中間。三人連忙行禮，口稱：“見過座師大人。”
來的這個不是旁人，正是本場考試的主考座師，祭酒鄒鴻信。
這位儒家大修方纔也是聽見了那聲慘叫，見了李桐光施展神通，面色陰沉，臉黑得都快滴下水來了。他伸手一摸，把別在自己後腰這塊的一把戒尺給拿出來了。這可不是要打誰的手心，這戒尺是個法器。
戒尺長約有八寸，厚約六分，黃楊木材質。看得出來是代代相傳的老物件，上頭都沁了亮堂堂一層烏光。尺身正反面都刻著密密麻麻的小字，在亮如白晝的貢院裡，以周賢的目力竟然是不能看清這些小字都是什麼。
“郭總旗，兩位校尉，此中蹊蹺。”鄒鴻信沉聲道，“老夫經歷過十三場會試，沒有一場出過這等亂象。依老夫看，這是有妖人作祟，意圖斷我大林文脈。我身爲本場座師，定不能讓這些奸佞妖邪得逞。”
按照慣例，貢院裡鬧鬼的事情，差人不應當干涉，更輪不到作爲主考官的座師來動手。然而這件事正如鄒大人所說，非比尋常，他身爲座師，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些舉子都死在貢院裡面。他跟作爲天靈衛的三人說這一番話，是在尋求行動的合法性。倒不是說他要請示天靈衛，而是授權給天靈衛，並要三人爲他作證。在必要的時候要幫忙證明，他有干涉貢院裡面鬧鬼這件事的必要。
郭子衿最受不了這種東西，趕忙說：“鄒大人，黑雪不止，陰風煞氣會越來越重。這些惡鬼即便以前不過是徘徊在貢院的遊魂，受這一激也發了狂。您若有對策，還請直言，我等天靈衛所部定當聽您調配，責無旁貸。還請鄒大人早做決斷。”
“好。”聽了郭子衿這番話，鄒鴻信放下心來，吩咐道，“郭總旗，你是位大修，你要多照拂些，這兩位小校我不曾見過，不知你們可否有什麼驅鬼破邪的手段？”
李桐光一抱拳：“回鄒大人，我修有夔鼓吼，可破陰邪。”
周賢按了按自己掛在脖子上的扳指，回話道：“我……能算得上是專精此道。”
鄒鴻信點點頭：“如此最好，那還請你們多爲我拖延一些時間，至少一炷香。在此期間你們務必要護住這些舉子周全。這些舉子若能活下來，我上書爲三位請功，今天晚上若是有人死在這裡，我可要拿你們是問。”
一炷香，鄒鴻信要幹什麼？作爲一位返虛境界的儒家大修，即使不以爭鬥見長，也自然會有自己的手段，還輪不到帝隱觀出身的這三位擔心。驅邪破煞，天下間有三家傳承最是擅長，一曰道，二曰佛，三曰儒。
此時此刻，這三人只能相信鄒鴻信，他們就做好自己的本分爲好。
李桐光來到東牆邊，三兩步登到牆上，來到黑旗旁，伸手拔下，一把扯做兩半，免得這面黑旗招來更多冤魂厲鬼。再而真氣流轉，透胸腹之間，運轉夔鼓吼法決，高聲唸誦《淨天地神咒》：“天地自然，穢炁分散，洞中玄虛，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
《淨天地神咒》本是度亡咒語，是道家早晚課常用神咒。有人信，自然就有威能，李桐光以夔鼓吼的神通手段唸誦神咒，真氣灌注之中，另有異象顯現。
明明不過是從李桐光一個人嘴裡面喊出來，聽著卻像是上百人唸誦，飄蕩開來籠罩了整個貢院，陰風煞氣被壓制，那些行動其間的惡鬼形象淡化了一些，黑雪向著貢院裡面飄落的速度都慢了幾分。
郭子衿則是攀上了貢院的西牆，一雙手在自己身前劃過，便留下一道道軌跡，印在半空，幾個呼吸之間這些軌跡便組成一張符籙，自牆頭上投射下去，命中一個鬼影，那鬼影就會發出一聲淒厲的嚎叫，而後消失於無形。
郭子衿竟然是一名同境界之內，最不擅長正面戰鬥的符修。
周賢則是落在貢院的最當中，饒有興致地看著郭子衿和李桐光各自施展手段。他小心翼翼地摩挲這胸前的扳指，看著那些被壓制住，幾乎凝固的陰氣，喃喃自語：“這麼多，不會吃撐了吧……”
神念一動，神通扳指被周賢灌入了真氣，先是微微一顫，而後立刻反哺了純淨的靈氣到周賢的身體裡。
那些陰風煞氣都圍繞著周賢，像是朝著泄水口漏下的池水一樣，形成了一個漩渦，向著神通扳指傾瀉。
一開始，只是周賢身周的陰風一點點流淌，範圍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大，到半炷香的時候，甚至整個貢院內的陰煞之氣都被周賢攪動，瘋狂地朝著神通扳指裡面奔涌。
郭子衿瞪大了眼睛，像是從沒見過周賢一樣審視著自己這位師弟。他沒想到周賢一個練氣化神境界的修士，竟然能攪動這種程度的陰氣，即使有李桐光幫忙壓制，這也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了。
而且周賢不是劍修嗎？那麼他是憑藉著什麼手段攪動陰氣的？劍修主攻殺伐之道，若說驅鬼除煞，最是不擅長。郭子衿本以爲周賢說他專精此道是信口開河，沒想到他當真有這麼幾分本事。
郭子衿驚疑之間，周賢的臉已經被憋成了豬肝色。他還是高估了自己身體的承受能力。貢院裡的陰風煞，其他吸納了還不到三成，那些被神通扳指灌進來的靈氣，就幾乎要把他的經脈給撐爆了。
堵不如疏，就像他吞噬那頭妖獸的煞氣吃不下時一樣，這時候施展一門神通將這些靈氣揮霍掉才最是保險。周賢緩緩抽出寶劍，正要用雷決驅散煞氣之時，就見得半空中輝光大放，一把戒尺橫在了貢院正中的位置。
那戒尺上的光芒投下來，陰風煞氣如雪見春陽，紛紛消散於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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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跟著是雷聲般幾個大字打在人心上：“子不語，怪！力！亂！神！”
一道金光透過戒尺扶搖而上，衝破雲層，攪碎了半空中滾滾黑雪，化爲了一滴滴雨點落下。周賢訥生生擡頭望，能見得繁星滿天。
他深吸一口氣，感嘆道：“這就是借龍氣之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