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從二樓的雅間裡出來的時候，已經過了飯晌。
散座已經一個客人都不見了。客座上，一個膀大腰圓的男人正輕手輕腳地拿著一個剝了殼的雞蛋，在那個姓許的跑堂倌臉上滾動。
“老許也不是我說你，平時跟我們這傢伙能詐唬的，吹牛吹得好像天老大你老二似的，這傢伙可倒好，讓兩個路過的道士給教訓了吧？”胖子這邊伺候著，嘴上不消閒，“我跟你說，我打後廚扒著簾子看著了，你連一招都沒過，人家就跟拍蚊子似的。啪！唉~你就放挺了。”
走在最前邊的周賢伸手攔了一下，就倚在欄桿上，打算聽閒話了。郭子衿笑著轉回身對欒成芳豎了一根手指頭，欒成芳也笑著豎起食指攔在自己嘴脣前。
“你知道個什麼玩意兒就數落我？嘶——你輕點。”跑堂倌辯解道，“那不一樣，那不是之前來咱們客棧搗亂的混混毛賊。那個牛鼻子是煉神返虛境界的大修。大修你知道啥意思麼？能飛！”
“呦呦呦，你可得了吧。”胖子沒有看得起他的意思，“你以前還說你能飛呢。後來我才整明白，合著就草上飛水上飛，沒見你跟傳說裡頭似的，嗖一聲就沒影了。還大修，那倆人瞧著都比你年輕?！?
“你不懂，煉氣士跟你們普通人不一樣。”跑堂倌仍然在犟嘴，“一來，他們倆肯定是什麼大門派的弟子，資源比我好。再者，這大修的年紀光看臉瞅不準。你看這倆人一個個細皮嫩肉的，說不定都七老八十了。那什麼老寒腿老花眼，估摸著一樣不少，陰天下雨腿就疼，一動一哆嗦。我要是練到七老八十，我跟你說我都煉虛合道了?！?
“好大的口氣。”周賢聽不下去了，再聽指不定怎麼編排他們呢，“天下間煉虛合道的陸地神仙，在世可知的不過二三十人。天下間修士不知凡幾，能走到這一步的，無一例外是天縱之才。我怎麼就沒看出來，你這麼厲害呢？”
“媽呀！”跑堂倌一個激靈站了起來，仰著頭看向樓梯，“仙長好，我就圖一個嘴痛快，我胡說八道。我一個散修，哪敢跟您比呢？您別在意，別在意?！?
“我七老八十了？”郭子衿也跟著冷哼一聲，“剛纔我師弟下手還是不夠重啊。他出手要是利索，你現在應該不能站在這兒說話?！?
“道長，饒命，饒命?！迸芴觅倪B連賠笑，“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饒我這一回?！?
“怎麼稱呼?！敝苜t衝跑堂倌一揚下巴。
跑堂倌拱手抱拳：“許深憂，深沉的深，憂患的憂。您叫我小許就行?！?
“‘淮陽堂上曾相對，笑把姚黃醉。十年離亂有深憂。白髮蕭蕭同見，渚江秋?！敝苜t揉著眉心，輕嘆一聲，“宋，向子諲的《虞美人》。你爹孃不喜歡你啊……行，也算是個好名字，我記住你了?！?
大胖子一怔：“那爲啥不能是‘鵬礙九天須卻避，兔藏三穴莫深憂’呢？杜甫不比向子諲有名多了麼？還更早。老許你說……”
眼瞧著周賢直勾勾看著自己，大胖子把後面的話嚥下去了。他照著自己的臉抽了個嘴巴子：“您當我啥都沒說?！?
“不是……仙長您這話說得我有點瘮得慌?！痹S深憂揉著臉上的傷，苦笑道，“您這……弄得我心裡頭沒著沒落的，您說這事兒鬧的。”
“就是個誤會麼，這位周陸近周道長，是小周的堂哥。”欒成芳越過周賢和郭子衿，先行來到樓下，打了個圓場，“而且人家二位是青要山帝隱觀的大修士，這麼算的話和咱們還是一家人。得道高人又怎麼會跟你計較。二位，我說得對吧？”
周賢衝欒成芳笑著點了點頭，就算是把這件事兒給揭過去了。
倒是那個大胖子嚇壞了：“我的媽呀……小周不光家裡是當官的，還有個青要山大修的堂哥。那老許你說咱們之前那麼對待小周……”
許深憂用手肘朝著大胖子肋間懟了一下，咬著牙輕聲說：“你要是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
“好了，好了，都不要鬧了?！睓璩煞伎床幌氯チ耍靶≈墁F在在哪裡？周道長要見一見小周，有話跟她說?！?
“不是……掌櫃的……”許深憂有些疑惑地瞧著欒成芳。
“你放心，話都說開了，就是個誤會?！睓璩煞加謴娬{了一遍。
“在她自己屋裡呢?！贝笈肿又钢嵩?，“剛纔叫一聲之後進去把門閂上了，林勳在門口跟她說話呢?！?
“行了，你們歇著吧?！敝苜t擺了擺手，“子衿你也別跟著了，我自己去看看。”
“你跟她又不熟?！惫玉戚p聲勸。
“那也算是家裡的事情，”周賢苦笑一聲，“我五叔說不定怎麼著急呢。”
“你覺得，你五叔會不知道她在這兒？”郭子衿有些詫異，“你這個腦子這個時候怎麼不靈了？”
“我五叔知不知道是一回事兒，她跟不跟家裡交代是另一回事兒?！敝苜t苦笑道，“她身份在這擺著，小孩子發脾氣跟家裡鬧矛盾無所謂，回頭要是惹得我姑姑不高興，那事情就大了。我是去給我五叔一個臺階下。”
郭子衿點點頭：“好，那你去吧?！?
“掀簾子過去左手邊第四個門。”欒成芳提醒道，“您要是看門前站著個著青衫的少年人，那是我們這兒的賬房先生，叫林勳?！?
“行，我知道了。”周賢點點頭，一挑簾子進了後院。
都說看一個餐館怎麼樣，不能光看前頭，得到後廚瞧一瞧。看客棧也不能看光鮮的地方，得看馬廄和夥計的住房。
這後院兒其實不大。乾淨整潔，歸置得井井有條，馬廄離著不遠，用木柵隔開了。再往西是停貨車的停場，從這後院右手邊又一條路能過去。
隨便打量了一下，周賢眼光落在了第四個門上。確切來說，是斜靠在門上的少年人身上。確實是少年人，瞧模樣不過十六七，嘴上有一層毛茬，還沒長密實呢。但是眉眼清秀，身量也不小，瞧著精氣神也不錯。
“阮兒啊，你別擔心啊。老許那麼厲害，來抓你的人肯定都不是他的對手?！绷謩炜吭陂T上像是喃喃自語一樣，“等老許收拾了他們，明天……不！一會兒咱們就跟掌櫃的辭行。我把我家的宅子抵押給當鋪，咱們倆往東走，你不是說想看看江南風光嗎？咱們先去江浙，你要是不喜歡咱們就去湖廣，一切都聽你的，你想怎麼樣就……我的娘啊！”
林勳說話的時候一直低著頭，眼光往地上瞟，壓根兒就沒發現周賢過來。周賢是什麼人？腳步落地無聲，不起煙塵。直到他一拍林勳的肩膀，林勳這纔是住了口。
林勳瞧著來人，愣了好一會，然後用顫抖地聲音問：“你……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把你們客棧的人都放躺下了，跟我一起的那個姑娘在前面看著呢?！敝苜t的惡趣味冒頭了，他忍不住想要逗弄一下這個賬房先生。
“不可能！”林勳喊道，“老許武功非常之高，你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你是說那個小跑堂的？一巴掌的事兒?！敝苜t冷笑一聲，“井底之蛙，你根本沒見過真正的高手是什麼樣子?！?
林勳深吸了一口氣，問：“那你來到底是要幹什麼？”
周賢一指房門：“帶周阮兒走?！?
“你休想得逞！”林勳一仰頭，跟周賢對上了目光，“這可是在大林朝，不是胡邦外番法外之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還敢強搶民女不成？”
“我是周阮兒的堂哥，受我叔父所託，帶阮兒回家?！敝苜t冷笑一聲，“周阮兒逃婚在先，是不孝罪，按律宗親可以直接打死她。你一個小小的賬房先生，攔在我面前，是助她逃脫，是不道罪。身爲周阮兒的宗親，我也可以打死你。”
“那你就打死我吧！”林勳梗著脖子吼道，“若是非得逼迫阮兒回到那個冰冷冷的深宅大院，嫁給她根本不喜歡的浪蕩公子，你就得先跨過我的屍首！”說話間，林勳還岔開雙臂，攔在了門前。
周賢又是一聲冷笑：“誰給你的勇氣？梁靜茹嗎？你嘴裡那個武功高絕的老許已經被我一巴掌撂翻了，你覺得你能攔我多久？到現在我還沒有對你動手，是怕髒了我的手，你當真以爲我不敢殺你不成？”
“你來啊！”林勳又是一聲大喝，“你有膽子就動手??！”
“你說的！我當然有這個膽子?！敝苜t也跟著喊了一聲，拔出腰間寶劍，架在了林勳的脖梗上，“我數三個數，你要是不讓開，我就割開你的喉嚨。一……”
“大丈夫不畏死，何以死懼之？”
“二……”
“君子生有節，威武不能屈！”
“三……”
“阮妹妹咱們來生再見！”
“咣噹”一聲響，門被從裡面拉開了。緊靠著門的林勳“哎呦”一聲栽進了門內。門後讓開兩步那人，是拿錐子抵住自己咽喉的周蘭穎。
瞥了一眼周賢手中寶劍，周蘭穎厲聲道：“你敢！你敢傷他一根汗毛，我就死給你看，我看到時你怎麼跟我爹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