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州城內一間小茶館裡，周賢郭子衿二人對坐已經快有小半個時辰了。郭子衿冷著臉，一言不發。周賢低著頭欣賞茶杯，閉口不言。
周賢腦袋都大了。打從單無憂說出這番話來，郭子衿就沒他開過口。
單無憂看不出來氣氛不大對，可她手底下的兵又沒有她這樣的毛病。趕忙提醒了單無憂，差不多該走了。單無憂點頭稱是，再拜作別周賢和郭子衿，帶著一衆騎士轉身就走。
郭子衿也是翻身上馬，揚鞭前行。周賢一見不敢怠慢，連忙跟上。
好在是郭子衿沒像先前一樣，放開馬力催著它跑。快是快，可週賢還能跟得上。
一直跑到遇見茶歇鋪，郭子衿掏出了一點散碎銀子給店家，要店家替她歸還租賃的馬匹。在這條路上開店的，跟在這條路上賃馬趕車的關係都不錯，也不用擔心他會貪圖這兩匹馬不還人家。這做得是長久的生意，收了籤押，自然也就會辦事。
這般還了馬，郭子衿祭出飛劍來，騰空而去。
周賢本是跟在後面的，郭子衿跟店家兩三句話交代清楚了。郭子衿騰身的時候周賢還沒下馬呢。
馬背上週賢心內焦急，一咬牙，甩手把自己賃馬的籤押當作暗器一樣，甩在茶歇鋪的條凳上。緊接著提縱身形，來在半空喚出飛劍，急忙忙追了上去。
到了天上郭子衿可是不控制速度了，她的劍丸是專門用來趕路的，周賢這個比不得。而且論境界，雖說都是煉神返虛的層次，但是郭子衿二十歲煉神返虛，周賢跟她多少差著不少。
周賢是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才勉強沒讓郭子衿脫離自己的視線。
說實話，這也是天公作美，今日豔陽高照萬里無雲。若不然起了霧下霾，周賢保準就瞧不清天邊那一個小黑點了。
眼看著那小黑點落在了潼州城內，周賢懸著的那顆心稍微放下了一些。
再飛一段路，他就當真跟不住了，那時候上哪找去？既然是落在潼州城內，就說明郭子衿沒有真的要甩開他。
可到了潼州城裡也未必好找——潼州城不似磐源鎮。磐源鎮雖說是交通要衝，可歸根結底就是一個鎮子，沒有多大規模。潼州城卻是一府的府城，能有大半個京城大小了，人來人往轂擊肩摩。說要找一個人比不得大海撈針，在湖裡撈針也算得。
這要是換做別人，許就徹底沒有法子了。郭子衿所傳習的功法，讓她無論是否施展神通，都不會有真氣外泄，與天地靈氣構接圓融。即便是那種對於真氣最爲敏感的人，都未必能發現。她進城以後隨便找個客棧，往房間裡一藏，誰還能去挨個房間敲門麼？
可這真難不倒周賢，他身上帶著能找見郭子衿的法寶。倒也不是什麼稀奇的東西，是郭子衿親手製作的符籙。
周賢學的是陰陽遁法，有點像是金老爺子筆下那個小無相功，什麼神通都能模仿一二。周賢曾提出來跟郭子衿學兩手符修的神通——實際上走江湖的道門修士，無論自己主修哪一派，多多少少都會畫兩張符。因爲在某些特定的時候，這東西比自己的神通好用。
郭子衿自然就沒有拒絕的理由，不但爲周賢演示了某些特殊的符籙要怎麼畫，還把這些符都交給了周賢，讓他自己揣摩。
郭子衿自己施展神通不留痕跡，但是她畫的符交給周賢之後，周賢來用，多多少少能摸到郭子衿的真氣。只要距離足夠近，他就能找到畫這張符的人。
對於剛到潼州城的周賢來說，這張地圖是黑的，他的視野範圍也不夠大，只能舉著郭子衿的符，一點一點地開地圖。
好在是天公垂憐，周賢走了兩炷香的工夫，就找見了這家茶樓。郭子衿在二樓的散座上喝茶呢。
周賢急忙忙登上樓來，看郭子衿面若冰霜，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
他上輩子不是沒談過戀愛，也不是沒吵過架，可是郭子衿她……實話實講，周賢有點害怕郭子衿。
這種怕說起來很奇怪，倒不是說郭子衿把他怎麼樣了。郭子衿也不是那種刁蠻任性的脾氣，非要周賢哄著她玩不可。除了初次見面，也未曾打罵過周賢。但就是沒有緣由，周賢總覺得自己該小心。
也不是那種對待精美的瓷器的小心。郭子衿鐵打一樣的巾幗英雄，輪不到周賢這麼愛護。也不是說郭子衿如何強勢，處處都要壓著周賢才好，她跟周賢一直是平輩論交，沒有因爲周賢的身份變化，她的態度就變化了。
總而言之就是怕，怕到此一時不敢在郭子衿面前露個笑臉。只能是悄無聲息地坐下來，低著頭望向案頭。這跟以前不一樣，嬉鬧的時候周賢怎麼玩笑都好，郭子衿不會放在心上。
可這一回，應當是真的生氣了。
夥計是個識趣的，什麼話都沒問，將一盞茶在周賢面前放好，又擺了幾樣點心——跟郭子衿面前的一模一樣——便是倒退著離開了。
周賢這就把目光從案頭上移到了茶盞上。這白瓷沒有花樣的茶碗，不知道怎麼就這麼好看，周賢愣生生看了小半個時辰。
周賢看著茶碗，郭子衿看著周賢，倆人泥雕木塑一樣一動不動。有好事的那些個茶客瞧著不對了，還專門挪了地方在周賢和郭子衿的附近坐了。打算看個熱鬧。
夥計來換茶了。小半個時辰，再好的壺，茶都該涼透了。這一回沒有上兩樣，撤去了原本的蓋碗茶壺，換上新茶來，茶盅是空的。
郭子衿瞥了一眼夥計，夥計微微欠身，又退了下去。
拎起茶壺，郭子衿先往周賢的茶盞裡斟了下去，周賢注意到郭子衿的動作，連忙微微前傾了身子以示尊敬。
“說說吧。”郭子衿一邊給自己倒茶一邊開口，“那個單鎮撫，是怎麼回事？”
周賢微鬆了一口氣，肯問，就還好：“是我的疏忽，也該說是刻意，此事不敢對你提起。不過，想必子衿你也相信我的爲人，不曾對你講起，並非是我心中有愧。”
“說事兒。”郭子衿抿著茶輕喝一聲。
“唉，好，說事兒。”周賢急忙應道，“我與單道友，是在弘武大會時在京城相識……”
周賢如此這般這般如此，把單無憂是怎麼他認識的，又是如何喜歡他，乃至於自己當時被單無憂驚嚇的窘迫，一五一十說了一遍。沒敢有半點隱瞞。
“就這樣？”郭子衿追問。
“便是如此。”周賢點點頭，“不再有隱瞞了。”
郭子衿的面色並未好上一星半點：“爲何不對我說？在山時我曾問過你，除我之外是否喜歡過別的女子。你當時否認了，也不算錯，畢竟是單鎮撫單戀與你，可你該在當時就把這件事告訴我。”
“我不敢呢。”周賢還是低著頭，“說不出來爲什麼，就是不敢。”
“我知道我霸道，認定既然你我有意，就該彼此專一。”郭子衿更加不悅了，“可你居然覺得我是那種好吃飛醋的人麼？那一日你袒露身世，我也曾問過，你對我言道你上一世的情路，我也說過，既是往事前塵便與我無干。那時你把單鎮撫的事情告訴我，也不算晚。可是你還是沒有講。”
“在下確實與單道友沒有瓜葛。”周賢苦著臉直抖手，“子衿你要信我啊。”
“呵，怎敢讓您這般的貴胄人物自稱在下。”郭子衿冷哼一聲，“我不曾氣你有無情史，有人喜歡你，說明我眼光還好。我氣的是你不願對我坦誠。是，你我哪怕結爲道侶朝夕相處之時，也該留出幾步來各做私隱，這是人之常情。但此事並非獨是你的事情，更何況我還問過。在你心中，我是什麼人？”
“我錯了。”周賢非常誠懇地道歉，“是師弟我糊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您宰相肚裡能撐船，心胸寬廣如鯤背鵬展。哪能是子衿你吃什麼飛醋，分明是我自己善妒，便以爲天下人皆是如此了。實如井底之蛙慼慼不休，做了醜態。還望子衿你大人不記小人過，能原宥與我。在下必銘感五內，自此後如若再犯，任憑處置。”
這是周賢和郭子衿確定關係以來第一次吵架，但這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次吵架。周賢非常明白自己該做什麼，適方纔狡辯那一句實在是不該，直接認錯就多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還不是盲目認錯，還列出來我錯在哪兒，賭咒發誓痛改前非。
“‘如若再犯，任憑處置’。”郭子衿眼睛微微瞇起來，“意思是說你還想再犯，這一次就想這麼揭過去了不成？”
“斷然沒有此意！”周賢嚇壞了，“子衿，這一遭我便是任憑你處置。絕無再犯！”
郭子衿長呼出一口氣，擺擺手：“罷了罷了，歸根結底，單鎮撫單戀你，與你無關。你欺瞞與我，說起來也是在乎我。”
周賢心中大定：“子衿，我……”
“你先別說話。”郭子衿一瞪眼睛，“我知道這件事是怎麼回事兒了，可不是我要原諒你。我還生氣呢。這樣吧，這兩天我自己出去走走散散心氣，你不許跟來。第三日午時你我還到這裡來碰頭。你想想怎麼哄我，若是我到那時還沒消氣的話。”
話音剛落，郭子衿祭出劍丸，順著窗口就飛了出去。茶館中驚呼一片。
周賢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上，心說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