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了親命了!李桐光想不明白周賢這是要幫他還是要害他啊,怎麼轉身就奔著孔諍言和方丹去了呢?周賢不讓他跟著去,只讓他等在房中,這可是把李桐光給急壞了,繞著桌子拉磨似的一圈又一圈。
他等了差不多得有半個時辰,周賢前來叫他。李桐光反而不敢邁步子了,來回問周賢二位長輩究竟是怎麼說的。周賢被問得煩了,拋出來一句:“你只管去不就曉得了嗎?”
到這時李桐光被周賢言語一激也捨出來了,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一咬牙一跺腳,梗著脖子推開了孔諍言與方丹的房門。進屋裡來大步邁,撩袍跪倒,言語裡帶著哭腔:“師父,師伯,求你們成全。”
周賢站沒站相,靠在門框上抿著嘴直樂。方丹擡眼皮,指著李桐光問周賢:“你嚇唬他了?”
“我沒有那閒心,”周賢連忙解釋,“是他自己嚇唬自己,您怨不著我。”
孔諍言沒好氣兒一擡手,對李桐光說:“甭跪著了,坐下說話。”
李桐光現如今一邊腦子全是水,另一邊腦子全是面,不動則已,一動滿腦袋漿糊。也不知道是犯了什麼軸,猛吸了一下鼻子:“師伯,您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孔諍言都被氣樂了:“你覺得我和你師父是什麼人?先不說答應不答應,你是怎麼想我們的?”
李桐光沒吭聲。方丹一拍桌子:“你給我站起來!”李桐光連忙爬起。
方丹又一指旁邊的杌凳:“坐。”李桐光臊眉搭眼,半個屁股搭在凳子邊上坐了。
方丹一揚下巴:“好好坐著。”
“哎。”李桐光終於是應了一聲,好生坐好了。
周賢也沒等誰請,自坐在了李桐光旁邊,還倒了杯水,放到了倆人中間的小方桌上,推到了李桐光近前。
“二十五了,不小了。”孔諍言點點頭,“也是到了成家的時候了。咱們是正一派的修士,成親本就在情理之內,更何況你現在又不是道士。你看上了人家姑娘,我們何苦攔著?還我不答應你就不起來。要挾我?你敢不起來,我就敢讓你一直跪著。”
李桐光聞言大喜,蹭一下就從凳子上竄起來了:“師伯,您說的是真的?您二老不反對我……娶一個……”
“娶一個身在賤籍的青樓女子。”方丹幫著李桐光把話補全了,“你師兄剛跟我們打商量的時候,我氣得差點抽他。我就想著,你可是真長能耐了,當了官,可就是敢嫖院去了不成?”
“不敢不敢,徒兒萬萬不敢!”李桐光連連擺手。
“彆著急,”方丹笑道,“你師兄把話說清楚了,言語內外,能聽的出來這是個好姑娘。家中逢難,一沒有尋死覓活,二未曾自甘墮落,即便是在青樓紅館這等地方,也不曾失了自己的氣度,那得是心裡頭多剛強一個孩子啊?你看上了這樣一個姑娘,我們有什麼理由攔著?”
孔諍言卻是問:“如今你貴爲千戶,娶一個賤籍的女子爲正妻,確實是不大好,落人閒話。你知道這姑娘如今是完璧之身,可擋不住風言風語,你心甘情願嗎?”
“心甘情願。”李桐光忙不迭點頭,“跟二老講實話,我初見那姑娘,不過是驚鴻一瞥。說到底,我不過是醉心於她的色相,說一見鍾情,實在是擡高我自己了。到了紅館裡聽了老鴇子的話,我才知道我是真心喜歡上了。我這輩子,橫就是非她不娶了。那點風言風語算什麼?徒兒扛得住。那姑娘身正不怕影子斜,任憑他人千般詆譭,我自曉得,她也曉得。”
“好,真好。”方丹嘆道,“可兩口子過日子,牙總有咬舌頭的時候。你能說,夫妻兩個人鬧了彆扭,你不拿她的出身說事兒,不憑著自己的恩惠施威嗎?”
“我能保證!”李桐光又應道,“您問這個話我師兄也問過。還請師父放心,您到時候看著,我要是幹出這種王八蛋的事情,您抽死我,我也毫無怨言。”
“那既如此,你自把你的金票收了吧。”方丹把一個薄薄的小匣子打懷裡取出來,放到桌面兒上,向前一推,“這是你那一千兩黃金,要贖人,你自己掂量著。婚禮要到青要山去辦,即使你現在不是道士了,卻仍是我的兒徒。我得看著兒媳婦進了我們家門。”
“唉!”李桐光興高采烈應了一聲,把匣子扯在手裡踹好了,一揖到地,“謝師父師伯成全。”
“哎呀……我還是有點怨氣。”孔諍言端著茶碗,都沒看李桐光,“心寒吶。”
李桐光一愣,沒敢接下茬。孔諍言飲了口茶,冷笑一聲:“養了十一年的兒徒,不曉得自家師父師伯是個什麼脾氣秉性,將我們二人做了食古不化的老頑固。有了心儀的姑娘不敢對我們直言,生怕我們棒打鴛鴦。如果不是你師兄前來相告,你怕不是要在京城給那姑娘安置個地方,待到生米煮成熟飯再來跟我們說吧?”
李桐光都沒臉擡頭了。孔諍言所言,正是李桐光之前的想法和打算,一點不差。羞得他滿臉通紅,也不好說什麼,站在那兒跟個樁子似的一動也不敢動。
“可我也挺欣慰的。”方丹笑道,“你出身貧苦,幼時浪蕩街頭,剛收你入門的時候,你有一身的臭毛病。你的名字取自陸游的《蝶戀花》,你可知我是什麼意思嗎?”
“知道。”李桐光點點頭,“‘桐葉晨飄蛩夜語。旅思秋光,黯黯長安路’。您是希望我遠離廟堂,不貪功名。免得到頭來名繮利鎖束縛,不達抱負,空餘憤慨。”
“不錯,可你偏偏醉心功名。”方丹嘆了一聲,“從你得勝我便是想,你爲了功名,連命都舍了,是我教導的不好。如此這般,你將來怕不是要爲名利不擇手段。但是如今一瞧,你仍是個情至性的好孩子,那就好。”
李桐光微微點頭,他明白方丹在說什麼,他又不是個傻子。
娶一個風塵女子爲妻,哪怕她是完璧之身,哪怕她性情剛烈是不可多得的奇女子,仍會影響仕途。說到底,這姑娘是賤籍,更是罪臣之女,落人口舌可不僅僅在風言風語,更會在李桐光考評上留一筆“貪風月,不堪大用”一類的評語。
李桐光對這個姑娘一見傾心,那是要搭上自己的仕途的。多了不說,未來五年內,沒有再向前一步的機會是可以肯定的。他能爲了一個自己喜歡的姑娘——哪怕沒什麼接觸——付出這樣的代價,這說明情分在他看來比名利更重要。
“行了,別杵在這兒了。”孔諍言一擺手,“我饒過你這一次。下回再要無端揣測你師父師伯如何如何,我揍你。”
“哎。”李桐光又應了一聲,退兩步出房門,連周賢都沒顧得上。大約是被突如其來的幸福衝昏了頭腦,已經忘了幫著他說項的周賢了。
周賢咧著嘴傻樂,卻是讓孔諍言看不下去了:“賢兒啊。”
“師父,我在。”周賢站起來回話。
“沒事,你坐你的,就聊聊家常。”孔諍言笑道,“雖說桐光你大上一些,可說到底,你是師兄。師弟都成家了,你這個做師兄的,怎麼這麼不著急呢?”
周賢渾身寒毛都豎起來了——逼婚!他上輩子沒躲過去,這輩子也躲不過去嗎?
周賢硬著頭皮乾笑了兩聲:“道法自然,隨緣隨緣,強求不得。桐光這也是緣分,我沒等著我的緣分呢。說不定哪天走過路過,吧嗒,一竹竿砸我腦袋頂上了。這都說不到念不到的事情。”
“可是啊……話不能這麼說。”方丹也跟著勸,“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我和你師父在你這個年歲,雖說還沒成親,卻也已經許下了姻緣。與你一科的女修,有好些個對你有些意思,往日裡見了一口一個‘小先生’地叫,我們也都知道,你就誰也看不上嗎?你若是臉皮薄,師孃我去給你說項。”
“師父,師孃,您二位好生歇息。”周賢再也坐不住了,心說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我去看看桐光那邊怎麼樣了,八成我得陪著他去贖人。”
周賢是一邊說話,一邊往後退,根本不給二位長輩阻攔的機會。話音未落的時候,人已經在門外了,說完的話趕緊帶上門。長呼出一口氣,周賢攤開手來苦笑一聲:“苦~啊~”
“苦什麼苦?我這兒的喜事!”李桐光打從後邊一拍周賢肩膀,原來是發現剛纔出來的時候把師兄落下了,特又回來尋找,“師兄,你得陪著我一塊兒去啊,我這心裡頭直跳。”
周賢沒好氣兒一甩手:“不跳你就涼了。”
吃過了飯,剛點燈的時辰,李桐光扯著周賢的手急不可耐就往門外趕。張弘艾見了還問兩句,被李桐光一句“上門提親”給打發了,沒等張弘艾反應過來,李桐光與周賢就已經不見了身影。
這正是豔芳樓每日剛開張的時候,人來人往鶯鶯燕燕好不熱鬧。白日裡有見識過李桐光風光的大茶壺,在門口專門等他。遠遠見人來了,忙迎上去,大爺長大爺短招呼著。眼神兒不住往周賢身上飄。
周賢沒換衣裳,穿著一身道袍子就過來了。稀奇罕兒,少見道士來逛窯子的。周賢泰然自若,他是跟師弟一同來贖人的,不是來逛的,身正不怕影子斜,無所畏懼。
到樓裡,老鴇子匆忙忙迎上來,將二人請到了茶座小間。
李桐光早都等不及了,剛落座,伸出手來:“老鴇,官賣的文書憑據在哪?咱們兩個結清了帳,我馬上就走。”
老鴇子笑呵呵搖搖頭:“不著忙不著忙,李大人,您太心急了。今天下午您前腳走,後腳我就把這喜事告訴我們家姑娘了。我跟我們家姑娘好話說盡,姑娘卻還是說,要先見您一面不可。”
李桐光一愣轉而點點頭:“這也是情理之中。師兄,你在此稍待,我去去便回。”
周賢笑道:“你自管去,我在這兒吃點喝點。老鴇,給我準備點吃喝。”
白日裡,老鴇子就咬死了牙關,要三百兩銀子不可。要知道這個可不是個小數目,不是說福天樓一頓飯的事兒。福天樓那是窮奢極欲的地方,不能按尋常來看。小康之家,按一家五口人算,三百兩白銀,夠這一家人活大半輩子。
這時候周賢叫上好酒好菜來,他們這兒掌勺師傅再金貴,撐死也就二三兩銀子,老鴇子也就不好意思算賬了。能蹭上吃喝,周賢就很滿意。老鴇子好死不死還要安排兩個姑娘伺候喝酒,讓周賢全給轟出去了。
老鴇子見周賢這樣,湊上來說還有漂亮的小郎倌,也是十五六年紀,氣得周賢擡手抽了她一個嘴巴,一併轟出去了。
周賢這邊如何按下不表,單說李桐光由大茶壺領路,來到了姑娘房門前。躊躇了許久,終於是叩了門:“額……姑娘。”
李桐光知道這個姑娘的名字嗎?知道,白天的時候老鴇子就說了。這姑娘花名白玉雪,真名韓玉春。李桐光上前敲門,確實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思來想去,還是直接叫姑娘好了。
門裡頭應了一聲,姑娘嗓音清冽如水:“可是李大人?”
“啊,正是貧……”李桐光本想說“正是貧道”,轉念一想不合適,趕忙把話咽回去,“正是在下。”
“請進吧。”姑娘邀了李桐光。
大茶壺見此,用毛巾掩面,趕忙退走。這是招呼自家花魁的禮節,表示下賤人不能看花魁,只有客人能看。韓玉春從來沒招待過客人,哪來的花魁名號?就憑她值三百兩,就當得起花魁。
“打擾了。”李桐光深吸了一口氣,手按在門上許久,定了定心神,輕輕一推,邁步而入。
李桐光本是低著頭的,進到門裡反身關上了門,才把頭擡起來。轉回身,正瞧見一個姑娘站在他身前不遠處,這一看,可就是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