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沖天，濃煙滾滾，即使坐在遠處的山坡上，那股焦臭的味道，仍然灌滿了郭子衿的鼻腔。
她從沒想過自己會幹出這種事情來，最詭異的是她甚至感到快意。在屠戮的過程中，她的道心未曾有絲毫動搖，乃至於有些享受那些人驚愕的表情。但她仍舊是仁慈的，並沒有折磨那些惡徒，只是乾淨利落地收割了所有人的生命。
這個村子裡的男女老少，都該死，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無論是那些決定溺死女嬰的父母，亦或喝著姐妹血肉成長起來的男孩。加之買賣父母作爲生殖工具和勞動力的丈人和婆婆，與他們對此甘之如飴的兒子。還有那些本如郭子衿一般不幸流落至此，卻決定爲虎作悵，將其他人也拖下水的女人們。以及那個統治著這個小小的逃民聚落，掌控著每一個人生殺大權，唯一擁有離開這個山村資格的村正。
他們全都該死，於是郭子衿就殺了他們，僅此而已。
逃民逃不到世外桃源，那只是陶淵明夢囈般的美麗幻想。離開那裡的人，就再也找不到歸路，這便是對這個幻想最好的諷刺。“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由陶公自己寫下來的結局。
那個愚蠢的女人燒掉了一千兩銀票，卻不可能毀壞掉陸清霜爲她的愛徒精心打造的兩柄中品法器。三娘把它們埋在了地窖裡，包括郭子衿的衣裳和天靈衛的腰牌。
那塊腰牌是銅鑄的，三娘捨不得，只得和槍埋在一處，恐怕是等著時機恰當，就要央著村正去變賣，換兩吊錢回來。這些人的眼界便止於此了，他們很可悲，卻更可恨。
濃烈的煙，升騰的火，會將苦尋郭子衿的追兵引來。但郭子衿並沒有要走的意思，她本就是在等著極樂館的追兵，她在用這場火吸引他們。賬要一點一點算，但是郭子衿不介意在離開蟒山之前，收一點小小的利息。
她就坐在山坡上，像一個初學女紅的小家碧玉一樣，將一件破破爛爛的衣服拆開了，再蹩腳地縫補，將它們拼成一件衲衣。那身紅色的繡服，郭子衿是不肯穿的。她鄭重地在殺死了每一個她能找到的人之後，將那件繡服與銅首飾都披到了三孃的身上，把自己來時穿著的衣衫鞋襪，堆在了嚴大三的身旁。
在做完這一切之後，她才放了這把火，將每一棟房子點燃，讓那些被困在籠子裡的雞同拴在門前的狗，爲他們的主人陪葬。
一邊活動著手中的針線，郭子衿還一邊哼唱著小曲兒：“姐在房中繡香袋，繡出西廂各色人兒來，這邊繡的是崔小姐，那邊繡的是張秀才。張秀才你好呆，爲何不跳粉皮牆兒來……”
郭子衿從沒做過衣裳，這件衲衣的針腳粗糙得很，毫無美感可言。搭在身上，更顯不出來合身，比那身繡服還要鬆垮，又是各式衣裳裡拆下來的布拼成的，特別難看。
但是沒關係，衲衣是出家人的衣裳，再怎麼難看也不會被人指摘，由百家布料拼成，更是顯得虔誠。郭子衿對此還頗爲滿意，甚至美美地轉了幾圈。
忽然間，她停住了旋轉的腳步，望向了南方，微笑了起來。
追兵到了，獵物已經邁進了她安排好的獵場。
郭子衿甚至能想象到，極樂館的那些人是怎麼考量的。即使是煉神返虛境界的大修，受此重傷，也不會很快痊癒，派出來搜索的隊伍，必然拼湊不出來伏擊那一日的規格。他們似乎仍想將其生擒活捉。這樣想，無可厚非。
但他們要面對的是郭子衿，不世出的天才郭子衿。尋常人要月餘才能養好的傷勢，郭子衿可以在不借助外力的情況下幾日內康復大半。這傷在經脈，若當真是外傷或者臟腑受損的內傷，郭子衿仍會束手無策。
而且郭子衿是個符修，這些日子以來，一直能在村子裡自由走動的符修。
衆所周知，同樣境界之內，符修、器修、丹修在正面對敵時要吃很多虧，畢竟不是專研殺人法門的修士，很正常。但這指的是遭遇戰，任何人都不會想走進一個符修的領域，去面對無盡的危險。
陣法，纔是符修的最強手段。
仍舊是蒙著面的黑衣客。他們十分有序地結成了一張羅網，從四面八方圍靠了過來。郭子衿所在的位置實在是太顯眼了，這裡是觀賞這場大火最豪華坐席。
理了理身上的衲衣，郭子衿站起身來，將槍口垂下，輕笑著說：“等得我好辛苦，你們可算是來了。”
沒有人回答她，但是有人驅策著自己的飛劍襲來。鏜！郭子衿拿槍一格，讓劍鋒貼著槍身轉了半圈，擡腳在劍柄上一踹，這柄飛劍便疾飛而去，插在一塊石頭上，沒入一尺餘長。
“煉精化氣的小碎催都被派出來對付我了……”郭子衿咬著牙，忍著體內的傷痛，冷笑幾聲，“到底是你們極樂館無人可用，還是你們的東家太小看我郭子衿了？”
郭子衿還沒恢復到最好的狀態，確切來說，還差的很遠。但是不用怕，郭子衿有十足的自信，這些人，沒有一個能逃過她的槍口。這些時日以來，郭子衿已經做了足夠多的佈置，她缺少作法佈陣的材料，沒有關係，她已經用數十條亡魂，填補上了這個缺口。
物盡其用，這些畜生連做鬼的資格都沒有，只配成爲她施法的耗材。
這個逃民組成的村莊，在郭子衿的號令下，活了過來。
活過來的不是那些已經燒焦的屍身，而是這被苦愁和怨念浸染了幾代的土地，山林，一草一木，一磚一瓦。
地面開始變得鬆軟，並流動旋轉。本應厚實的黃土此時就像是流沙一樣活動了起來，肆意伸展著它的腰身，裹挾著每一個膽敢踐踏它的過客。那些埋藏在地下的根系，相互勾連，密密麻麻地從地下伸展出來，纏繞在每一個被流動的黃土束縛住的黑衣客，將他們向著地底拖曳。
這些追兵的素質明顯趕不上那一夜伏擊郭子衿的刺客，在這樣詭異的神通面前，他們瞬間喪失了鬥志。有很多人丟掉了武器，哭嚎著掙扎，使盡渾身解數意圖脫身，甚至放聲哀求，以期郭子衿能夠饒他們一條性命，放他們一條生路。
郭子衿絲毫不理會，這些人要殺她的時候絕不會手軟，一時的慈悲會將自己陷入萬劫不復之地。郭子衿是靠著軍工殺到百戶的位置上來的，她深切的明白這個道理，一旦出手，絕不會給對方留下翻身的餘地。
郭子衿行走在村子裡，看著這些人哀嚎，路過誰身邊，照著腦門兒擡手就是一槍，乾淨利落。
“姑奶奶，你饒我這一命，下半輩子，我爲你當牛做馬。”說話這個人此時腰以下已經全在土裡了，慌忙間把面巾扯下來，高聲叫喊，“我也是被逼無奈，並非與您有什麼仇怨。”
郭子衿衝他一笑，微微點頭，沒說話，揚起手來，槍就抵在了這人的腦門上。
卻不想就聽得“轟隆”一聲響，這人雙臂一振，土石翻飛，輕而易舉就從地裡脫困而出。原來他求饒是假，偷襲是真。自腰中抽出兩把弧刀，雙刀交錯做了個剪子的形狀，就是要照著郭子衿的脖頸砍下去。
郭子衿一動沒動，這人還以爲她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給嚇傻了，卻覺得背上一涼，再也不得前進分毫。低頭去看，十數枝柳條兒，鋼針一樣刺穿了他的胸腹，又返回來纏繞在了他身上。
“煉氣化神，有點兒意思。”郭子衿搖了搖頭，“你當我看不出來嗎？”
說完了也不留，轉身便走。這男人還沒等再張口，就被身旁的柳樹用枝條捆了個嚴嚴實實，綁成繭一樣，倒掛在樹上，一灘血從枝條的縫隙裡滲出來，嘩啦啦的淌。
這是個犯忌諱的陣法，實在是太過兇惡，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郭子衿也不想用它。這個陣法靠亡魂驅動，活化植被土石等，這個地場每一個角落都被陰氣怨氣灌注了，確實是施展這個陣法的不二之選。死的人越多，陣法的威力就越強，這是一個可以屠城滅國的陣法。
現在確實是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了，但郭子衿也沒有用這個陣法屠城滅國的本事，她也不想這麼幹。這一切，無非是爲了討點利息罷了。
先前一切謹小慎微，不過是因爲要掩藏天靈衛調查極樂館的痕跡。如今極樂館已經安排了殺手來殺她，那麼她就不必再藏著掖著，大開殺戒又能如何？反正他們已經提防著了，再順著這條線查下去也註定無功而返。不若此番能殺上多少就殺多少，終歸算得是削弱極樂館的力量。
四十二條人命，其中三十一名煉精化氣境界的煉氣士，八名練氣化神境界的煉氣士，三名普通武師。郭子衿也不由得感嘆，極樂館當真是財大氣粗底蘊深厚，竟然能一次拎出這麼多個人來，只爲了圍殺她一個。
現在想想，郭子衿其實還是有些害怕的。若是自己恢復得再晚上兩日，或說這些人更早找到了這裡，那麼自己多半是沒有還手的餘地的。被俘之後要面對什麼，郭子衿不願想。天靈衛內也有關於被俘之後如何捱過拷打的訓練，但是郭子衿覺得，極樂館會有更極端更有效的手段。
萬幸，是她殺人，沒輪到別人殺她。
一日之內殺了小一百人，郭子衿問心無愧，可也覺得有一口氣堵在心口，吐不出來，更咽不下去。
此地不宜久留，身體也還沒恢復到能夠御劍飛行的地步，郭子衿只得提縱身形，認準了南方直奔而去。這裡是蟒山，向南終歸是越來越靠近京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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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半路的時候，遇見了一處水源，是山泉，帶著一個小水窪，流進小溪裡。
郭子衿停下了腳步，走到水窪前掬起幾抔水來，喝了個痛快。在燃燒著的村莊裡和那些追兵周旋，郭子衿的嗓子早就幹得難受。
坐在水窪邊上，郭子衿看著水中的倒影，呆了許久。
這水窪不是死的，下面有泉眼，水面始終在晃動，把她的臉映得扭曲了，看的不怎麼真切，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
郭子衿拿出一把槍來，從側面一拍槍的把手，自其中跳出一截刀片，呈弧形，似彎月，不過食指長短，寒霜如雪。併攏雙指夾著彎刃在草上輕輕一劃，皆無阻礙，盡是相逢即斷，可見這一片刀刃，鋒利異常。
攏過自己的頭髮來，郭子衿端詳了許久。
郭子衿不怎麼愛打理自己的頭髮，乾淨就好。更多時候就是梳一個馬尾辮兒，讓這些頭髮垂在自己的身背後，長能過腰。
“哎——”輕嘆了一聲，郭子衿撩起一點水來，在自己的額前拍了幾下，打溼了髮根，舉起刀片，小心翼翼颳了下去，一縷縷青絲，落在水邊。
非常之時，要行非常之事。有哪一個女兒家是不愛美的？郭子衿也捨不得自己的頭髮，但是她非這樣不可。
她已經想明白了，天靈衛裡面，恐怕已經沒有了她的容身之處。
倒不是說天靈衛內上下沆瀣一氣，都與這極樂館有勾結。而是講郭子衿抓著這個案子不放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那些暗藏在天靈衛當中的人，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郭子衿。郭子衿可不打算過那種在衙門裡喝口水都得防著有人下毒的日子，乾脆就先不回衙門了，這個案子，她自己來查。
既然一時半會兒不回衙門了，那麼這個身份也就不能用了，郭子衿從此人間蒸發，最好不過。問題在於，認識她這張臉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而郭子衿也沒學過什麼易容之術，裝作苦行的尼姑，是最好不過的方法。誰能想到英姿颯爽的郭子衿，會變成一個佝僂著身子擡不起頭來的苦行尼？
剃光了頭髮，郭子衿摸著自己的腦袋苦笑不已。但是這還不夠，她又伸手去掏出了一塊淤泥來，向天上一揚，任由它落得，滿頭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