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大雨。

天靈衛(wèi)都指揮使司衙門外，郭子衿一身便裝，匆匆趕來。

值門的小校一見是郭子衿前來，連忙從廊下迎上去，將傘撐在了郭子衿的頭頂，盡力向郭子衿傾斜著。這傘面不大，根本不足以兩個人共撐，這小校把傘蓋在了郭子衿頭上，自己就被淋了個通透。

其實郭子衿是煉神返虛境界的大修，行走間真氣護體，這種程度的風雨不能近身。這小校年紀與郭子衿相仿，卻只是煉精化氣境界，初窺門徑，與郭子衿相比，他更需要這把傘。

但是他不得不爲郭子衿撐傘。郭子衿是直接聽令於都指揮使的百戶大人，他這個小校能掙得在這位大人面前露臉的機會，當然要好好表現(xiàn)。更何況這是下官對上官的禮節(jié)，必須要遵守。

“都指揮大人在嗎？”郭子衿雷厲風行，沒有任何客套的話，開門見山。

“都指揮大人在審案卷。”小校答道。

郭子衿一擺手：“那太好了，我直接去找。”

郭子衿邁步進門，小校緊隨在郭子衿的身邊，始終爲她撐著傘。

自從升任百戶以來，郭子衿的官廨也被設(shè)在了都指揮使司衙門內(nèi)，距離唐恩祿的官廨也只有百餘步遠。只是她常忙於外勤，少有安心坐下來辦公的時候。她回自己辦公的衙門，自然不需要通稟，也沒人會阻攔。

即使下著大雨，都指揮使司衙門的院內(nèi)也忙碌異常。灰袍的僕從和褐袍的文書，抱著用竹匣收納的文牘，在各個房間之間往來穿梭。他們?nèi)即怪祝颐s路，一聲不吭。

來到唐恩祿的官廨前，另一個小校伸手攔住了郭子衿。郭子衿面無表情：“天靈衛(wèi)都指揮使司百戶郭子衿，求見都指揮大人，有要事稟報。”

小校一抱拳：“請百戶大人稍待。”轉(zhuǎn)身進屋去傳話。

沒過多大一會兒工夫，這個小校又轉(zhuǎn)出來，又向郭子衿行了一禮：“郭百戶大人，唐大人有請。”

都指揮使的官廨是一個狹長的房間，除了盡頭處唐恩祿的書案以外，還有四張桌子橫擺著。這四張桌子後面都坐著一名卷案。文書遞交到唐恩祿手裡之前——那些加急密信除外——都要過這四個人的手，擬出意見來，再交給唐恩祿審閱。

這四個人不是煉氣士，是天靈衛(wèi)當中的文職人員，雖說是從九品的小官，卻也是沒有人敢得罪的。捧著竹匣的僕傭文書們?nèi)允侨缤谠褐幸粯樱诠兮莓斨写┧螅γβ德祬s井然有序。

“你先等一會兒，我忙完手頭這點東西。”唐恩祿見郭子衿走到近前，也沒等郭子衿行禮，先招呼了這麼一聲。

郭子衿點點頭，垂手站在一旁，目不斜視，盯著窗口的風鈴，看它在雨中搖晃。

過了大概半柱香的時間，唐恩祿寫好了批，合上冊子，伸手向側(cè)面一遞，一個褐衣的文書立馬走上前來，捧著文書收進竹匣當中，低著頭快步出了房間。

“呼——”唐恩祿站起身，繞著書案走了一圈，活動了一下四肢和腰身，沉聲道，“都出去。”

一聲令下，也沒人迴應，所有還在奔走的僕從文書立刻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奔向門口。四個卷案把竹片的書籤夾在冊子裡，合上之後起身也跟著出了門。不過是須臾之間，原本安靜卻匆忙的官廨裡只剩下唐恩祿和郭子衿兩個人了。

“查得怎麼樣了？”唐恩祿問。

郭子衿自懷中掏出三枚竹哨，輕輕放在桌子上：“前去探查的兄弟們已經(jīng)回來了。這是極樂館給的憑信。”

唐恩祿拿起一枚來，微微皺眉：“和你線人提供的線索一樣嗎？”

郭子衿點點頭：“一模一樣，沒有出入。”

郭子衿很早之前就已將極樂館的事情報告給了唐恩祿，她沒說這是自己同門師弟給她提供線索，只是說是一位可靠的線人爲她傳遞的關(guān)鍵情報。並非是郭子衿貪功，想要冒領(lǐng)下週賢該得的那一份獎賞。只是她覺得這樁案子非同小可，待破案之後，再將周賢的功勞報上去不遲。

這樣一來，還能最大限度保障周賢的安全。弘武大會將近，還是別讓他在這些事情上分心爲好。

郭子衿拿來夔紋方巾的那一日，唐恩祿也被嚇了一大跳。再一聯(lián)繫極樂館這種窮奢極欲之地的吸金手段，他的汗都下來了。他吩咐下來，此事非同小可，即使是信得過的線人也不能作準，還是要天靈衛(wèi)內(nèi)部的弟兄前去探查爲好。

郭子衿遂安排了三個她手底下的總旗，前去探查。去極樂館的花銷，走得是密偵的賬目，也就是天靈衛(wèi)公中出錢。

由此可見，唐恩祿對這件事也很上心。爲什麼這麼說呢？哪怕是密偵，錢是怎麼花的，也要有個準數(shù)。這案子要是能破了，還則罷了，這是爲了破案而行使的必要手段。如果這案子拖得久了沒破，後軍督護府覈查賬目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天靈衛(wèi)裡有一筆莫名其妙的花銷，還這麼大數(shù)額，兩天之內(nèi)用光，這可就要了命了。

到時候唐恩祿，郭子衿，還有郭子衿手底下那三個總旗，都要給拿出一個說法來。什麼說法？說唐恩祿許郭子衿批的賬，命他三個手下拿著公中的銀子喝花酒去了？這也不像話啊。

“行，不錯，有長進，知道培養(yǎng)靠譜的線人了。”唐恩祿點點頭，“別再像以往那樣蠻幹，要知道動點腦子。咱們天靈衛(wèi)很辛苦，要學會在合理的範圍內(nèi)借力打力。”

“下官謹遵教誨。”郭子衿抱拳行了一禮。

“行啦，別跟我玩這些虛的。”唐恩祿笑著擺了擺手，“都是青要山出來的，我大你兩個輩分，與如今的觀主岑秋風上仙，以師兄弟相稱。我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仍在這個境界不動，你卻不過二十歲，就已經(jīng)是煉神返虛的大修，這世上的人各有其所長，你是修行的天才，我教導你這些俗務，實是有所愧疚的。要我說，你還是辭去公職，好好回山修行爲好。假以時日，必定是我帝隱觀又一位陸地神仙。”

“子衿修行尚淺，處世的智慧更是不及小師公您。”郭子衿微微一笑，還是要跟在您身邊多聽多學，方有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機會。”

“今天是四月十五？”唐恩祿問。

“不錯，今日是四月十五。”郭子衿答。

“弘武大會在四月十八揭幕，到時候，空前盛況，意義非凡啊……”唐恩路輕嘆一聲，“子衿，你非要查這個案子嗎？這裡面的水太深了，我捨不得你泥足深陷。當然，這個案子一開始就是你在辦的，忽然轉(zhuǎn)手給別人，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所以我是在徵求你的意見，你是怎麼想的？”

“子衿至今難忘五婦坳村白雪皚皚，烈焰堆墟，屍橫遍野，無一倖存。”郭子衿猛然一擡頭，“往輕了說，子衿的道不許子衿退縮。往重了講，下官不想餘生皆被噩夢糾纏，良心難安。”

“好吧，既然你決意如此，就與我細說說。”唐恩祿轉(zhuǎn)回到公案後落座，伸手一指旁邊的杌凳，“坐下說，別杵在那兒了。”

郭子衿道謝之後落座，前傾著身子，回道：“可以確認的是，搭建極樂館的非凡財力，與那些邪教組織應該是有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至少他們豢養(yǎng)的煉氣士身上，確實是找到了在五婦坳村河底下發(fā)現(xiàn)的夔紋。這些煉氣士的水平都不高，我手底下的弟兄接觸到的最高境界，無非是初入練氣化神。對咱們天靈衛(wèi)總旗以上的修士都不會構(gòu)成威脅。”

唐恩祿點點頭：“可咱們又不能大張旗鼓地把蟒山極樂館徹底查抄，這麼做痛快一時，可暗中伸出來的手，也會因爲咱們的動作而徹底縮回去。咱們的目的是揪出極樂館背後的人，而不是僅僅砍掉他們的一根手指頭。”

“下官有一事不明，”郭子衿皺著眉說，“還行都指揮大人爲下官解惑。”

唐恩祿輕輕拍了兩下桌案：“哎……咱們之間就不要管這些虛禮了，此間又沒有別人在，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郭子衿說：“那個邪教的斂財之法，可謂是讓下官大開眼界，其手段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雁過拔毛，刮地三尺，無非如此。受愚弄的信衆(zhòng)本就是愚昧無知，稍受蠱惑，便是傾家蕩產(chǎn)相與之。這樣的組織，除了五婦坳村這一支純陽神君教，還有慈航真人教、觀世音教、彌勒教、關(guān)聖帝君教，這些是被咱們發(fā)現(xiàn)之後打掉的，逍遙法外，在暗處發(fā)展的又有多少呢？”

郭子衿停了一下，唐恩祿則是擺擺手，示意她繼續(xù)說。

“我想說的是，”郭子衿組織了一下語言，“這些邪教橫徵暴斂，聚集的錢財都足夠武裝一支軍隊了。還要再算上極樂館這樣一個銷金窟，那又該是多少銀子在這條暗線當中流淌？無論身處於幕後的人是什麼身份，他不可能吃得下這麼多錢。即使他有，他，或是他們，都不可能把它們拿出來花天酒地，肆無忌憚的揮霍。畢竟能做到這些的人，我相信他們都身處高位，無論是往前還是往後，都有沉淵之危。”

唐恩祿苦笑著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靠在椅背上，說：“你想問的是，這些人要這麼多的錢幹什麼對吧？這其實也是我的疑惑，咱們天靈衛(wèi)的職責，就是把咱們沒弄明白的東西查清楚。”

“下官明白了。”郭子衿微微點頭。

“你不明白，你還太年輕，不知道錢這個東西有多可愛。”唐恩祿輕嘆了一聲，“當年我還是個千戶的時候，經(jīng)手過一起大案，震動朝野，驚動天下的大案。兵部侍郎的案子，你聽說過嗎？”

郭子衿點點頭：“下官看過相關(guān)的記載，那時候內(nèi)亂未平，那位兵部侍郎通過各種手段橫徵暴斂，虧空軍資，冒領(lǐng)空餉，與戶部、吏部要員私相勾結(jié)，買官賣官，橫徵暴斂，肆無忌憚。”

“對，就是這起案子。”唐恩路微微點頭，“一開始沒人把它當回事兒，只以爲是一個很小的貪墨的案子，卻沒想到扯出這麼一條大魚。那個時候我們?nèi)コ遥矣H眼目睹什麼叫做金山銀山。說實話，我當時動心了。因爲並沒有統(tǒng)計出具體的數(shù)字來，當時我和另外兩個千戶相互勾結(jié)的話，我們下半輩子就吃喝不愁了。”

郭子衿聞言一驚，趕忙站起身來行禮：“都指揮使大人，還請您慎言！”

“沒事兒，我既然能把這個話跟你說出來，就證明我當時抵制住了誘惑。”唐恩祿呵呵一笑，輕輕擺手，“不然我也不敢把這個話說出來，你說對不對？”

郭子衿長呼出一口氣，試探著坐了回去，沒再插話。

“有些時候啊，不是你不想貪，你就可以不貪了。”唐恩祿感慨道，“到了那個地步，無數(shù)張嘴在等著你養(yǎng)活。你吃飽喝足了，可底下的人還挨著餓呢。你想金盆洗手不幹了，可得問問那些嗷嗷待哺的嘴答不答應。若是這些嘴裡沒有食了，就該咬住你不鬆口了。你說嚇人不嚇人？”

郭子衿有些遲疑：“您的意思是說，只要咱們沒能將整個體系連根拔起，極樂館和這些邪教，遲早會死灰復燃？”

“你很聰明，和你說話很省心省力。”唐恩祿微微一笑，“所以急不得，你做好你份內(nèi)的事情就好了。下一步你有什麼打算？”

“極樂館看似規(guī)模龐大，做事嚴謹，實則漏洞百出。他們所豢養(yǎng)的煉氣士境界低微，即使成羣，也難以對大修造成威脅。”郭子衿緩緩回神，說，“若是由一個擅長施展幻術(shù)的大修出手，打入極樂館當中，必然能取得豐厚的情報。我覺得秋娘就是一個很好的突破點，她是極樂館的當家人，必然和上峰保持著聯(lián)繫。若是能控制住她，一切就都好說。”

“你這個想法都有幾分可行性，但是我也說了，弘武大會在即，天靈衛(wèi)騰不出許多人手。”唐恩祿搖了搖頭，“供職於天靈衛(wèi)的大修，不是白戶就是千戶，均有要務在身，我不好調(diào)兵遣將啊。此事還是容後再議吧。”

“都指揮大人，下官以爲，儘管極樂館認哨不認人，但是咱們派出三個生面孔前去，可能已經(jīng)引起他們的懷疑了。”郭子衿沉聲道，“此事宜早不宜遲，還是應該儘快做下安排纔好。”

“那你以爲誰最爲合適？”唐恩祿問。

“下官所修行的功法極爲特殊，即使是施展神通之時，也沒有半分靈氣泄露。”郭子衿起身抱拳，“若說混入極樂館，控制秋娘以便行事，非下官莫屬。”

“可你是女兒之身。”唐恩祿眉頭微皺。

“哈哈，”郭子衿笑了兩聲，“這極樂館也沒說，不讓女人去逛窯子啊。”